第二章

“您好，感谢您在美食心语点餐。”我对开门的家伙说。他的公寓漂亮得离谱，所在的大楼也是崭新的，门卫知道我来给人送外卖，大概不是抢劫犯，就放我进来了。“我是您的速递员杰米，兴致满满地给您送来，”我查看了一下手机，“七香鸡和素食蛋卷。”我把袋子往前一递，让这家伙接过去。

“他们让你说这些？”他接过袋子说。

“没错。”我向他承认。

“送外卖其实不是你的兴致所在，对吧？”

“完全不是。”

“我理解，这会成为我们的小秘密。”

“谢谢。”我转身离开。

“希望你找到自己的武士刀。”

我停下来又回过头：“什么？”

“抱歉，小圈子里的梗，”这家伙说，“你知道‘速递员’出自《雪崩》，对吧？尼尔·斯蒂芬森的那本书？总之，书中主人公是一位带着武士刀的送货员。我记不起主人公的名字了。”

我完全转回身。“谢谢，”我说，“我送了六个月外卖，你是第一个接梗的人，简直了。”

“真的吗？这个梗还是相当明显的。”

“你也这样觉得，对吧？《雪崩》是一部现代科幻经典，可是没人听得懂我的梗。首先，没人在意，”我用力挥手，暗示整个底层阶级所在的下东区，甚至可能囊括纽约市全部五个行政区，“其次，就算有人点评，他们也以为那只是在调侃《终结者》[1]。”

“说句公道话，的确是对《终结者》的戏仿。”

“呃，也是，”我说，“不过我认为它已经自成一派了。”

“我确信我们刚刚发现了你真正的兴趣点。”这位顾客说。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强烈的身体语言，也许因为我跟这家伙一样戴着口罩，所以身体语言变得更加强烈。要说为什么戴口罩，那是因为纽约已经成为一个瘟疫之国中的瘟疫之城，而潜在的疫苗还在其他某个地方进行双盲实验。“抱歉，”我说，“我的学位论文一度以乌托邦和反乌托邦文学为主题。你也许已经猜到了，《雪崩》属于后者。”我点点头，再次转身离开。

“等一下，”这位客人说，“杰米……格雷？”

我的天哪，我在大脑里说，赶紧走，离开这里，绝对不要承认有人知道你在从事让人感到难为情的配送工作。然而就在我的大脑这样提醒的同时，我的身体却转了回去，就跟被叫到名字时习惯性回头的小狗一样。“是我。”我脱口而出。最后一个音一出口，我就拼命地想要撤回整句话。

这位顾客笑了一下，放下他的食物，后退一步让出礼貌的呼吸距离，把口罩摘下一秒，让我看清他的脸，又迅速把口罩戴了回去。“我是汤姆·史蒂文斯。”

我的大脑高速搜寻记忆中这个人的基本个人信息，努力想要弄清自己怎么认识的这家伙。他没提供任何帮助，显然以为自己非常值得铭记，瞬间就会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结果他失败了。但是——

“你是汤姆·史蒂文斯。我住在五十三街上边的南金巴克街公寓时，你和我室友迭戈的好友艾瑞思·班克斯约会过，时常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我说。

“一点儿不差。”汤姆说。

“你去了商学院。”

“对，希望你别介意，我并没有潜心学术。”

“我想说，”我比了一下崭新建筑里的绝美公寓，“混得不赖。”

他扫了一眼公寓，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住得有多好，这个浑蛋。“的确。对了，我记得你在一次聚会上谈过自己的学位论文。”

“抱歉，”我说，“当时我在聚会上常那么干。”

“没关系，”汤姆安抚我，“我想说的是，正因为你聊起过，我才读了《雪崩》，对吧？你改变了生活。”

我对此一笑。

“那你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博士项目？”汤姆在我第二次给他送外卖时问我，他点的是埃塞俄比亚混合肉套餐配英吉拉[2]。

“我遇到了青年危机，”我说，“或者说二十八岁危机，跟青年危机一样，只是稍晚一点儿。”

“明白。”

“我看见我认识的所有人，像你这样的人，无意冒犯——”

我通过眼角的皱纹看出汤姆隔着口罩微微一笑：“不会。”

“——离开了学术，去生活、工作、度假，去见热门人物，而我跟同样的十六个人坐在海德公园或者蹩脚的公寓里，阅读、跟研究生争论——不，他们确确实实必须及时上交论文。”

“我以为你喜欢阅读。”

“我确实喜欢。不过假如你只是因为别无选择而阅读，那乐趣就少得多了。”

“可是你获得博士学位后可以成为教授啊。”

我对此嗤之以鼻：“你对搞学术的前景比我乐观得多，等着我的是当一辈子副教授的生活。”

“有那么糟？”

我指着他的外卖：“挣得甚至都没有给你送英吉拉多。”

“所以你彻底抛弃了那种生活，成了一名速递员。”汤姆趁我给他配送韩国炸鸡时说。

“不是，”我说，“实际上我原本在美食心语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有奖金和优先认股权的工作。然后就在疫情严重起来的时候，我被他们的人渣CEO解雇了。”

“太糟糕了。”

“你知道真正糟糕的是什么，”我说，“他把我踢开以后，采用了我绑定饭店和提高速递员薪水的建议。当然，部分速递员的薪水，只有评分超过四星才会涨薪，所以记得给我五星，我勉强够格。每颗星都很重要，我亲爱的速递接收方。”

“速递接收方？”

我翻了个白眼：“别问。”

汤姆又笑了，眼角露出皱纹：“我猜想出‘速递员’这个称呼的不是你。”

“噢，绝对不是。”

“既然你在那里工作过，可以顺便解答一下我的困惑，”汤姆趁我给他配送芝加哥深盘比萨时对我说。这种食物居然可以在纽约市内出现，我感到很惊讶，还是在距离小意大利[3]如此之近的地方出现，“为什么使用变音符？”

“你是指为什么用‘füdmüd’[4]，而不是更符合逻辑的英文单词‘FoodMood’？”

“对，就是这个。”

“因为‘FoodMood’已经被孟加拉的一个食品配送应用占用，他们不愿意卖出那个名字，”我说，“所以你以后要是去迈门辛地区，一定要用名字里有真正英语单词的应用。”

“我去过孟加拉，”汤姆说，“嗯，算是去过吧。”

“算是？”

“因为工作，说来话长。”

“你是间谍？”

“不是。”

“雇佣兵？那就能解释崭新建筑里的这套绝美公寓了。”

“我十分确定，雇佣兵住在北卡罗来纳森林里的宽敞活动房。”汤姆说。

“你当然会那么说，”我说，“这是他们给雇佣兵准备好的说辞。”

“其实我为一家非政府组织工作。”

“绝对是雇佣兵。”

“我不是雇佣兵。”

“有线新闻网报道孟加拉政变时，我如果看见你，就会想起你说的话。”

“恐怕这是最近我最后一次让你送外卖了，”汤姆趁我给他送大盘沙瓦玛[5]时对我说，“我的工作需要我再次回到现场，我要离开好几个月。”

“其实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配送。”我说。

“你离职了？”

我笑起来：“不完全是。”

“我不明白。”

“哦，那你还没得到消息，”我说，“美食心语被优步以四十亿美元收购，然后被并入了优步外卖。显然我们捆绑高端饭店和优质速递员的方案非常成功，于是优步断定，收购我们和我们所有的独家合约是更简单易行的方案。”

“所以窃取你想法的CEO——”

“对，罗布·‘屎猴子’·桑德斯。”

“——如今成了亿万富翁。”

“百分之八十是现金交易，所以没错，可以这么说。”

“而你不想为优步配送。”

“你瞧，这才是最妙的，”我说，“优步已经有了自己的配送人员，不想再花钱雇用美食心语的所有速递员，那会让他们现有的配送人员不高兴。所以他们只留下了评分在四星及以上的速递员，”我打开美食心语的手机应用，给他展示我的评分，“三点九七五分，宝贝儿。”

“我一直给你五星。”汤姆说。

“哦，我很感激，汤姆，尽管对我来说已经于事无补。”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长期来看吗？完全不清楚，眼下只是勉强度日。室友中只有我勉强有一份近似稳定的工作，所以房租、水电和食物的费用都由我来支付。我们身陷疫情之中，没有招聘岗位。现在我没有积蓄，也无处可去。所以，对，没有长期计划，不过，”我伸出食指，“如果说短期计划，我要买一瓶劣质伏特加，在浴室里喝个精光。这样即使我把自己喝得一塌糊涂，室友清理起来也更容易。”

“真遗憾，杰米。”

“不怨你，”我说，“而且，跟你吐苦水我也很抱歉。”

“没关系，我想说的是，我们是朋友嘛。”

我又对此一笑：“更像是在缥缈的共同经历之后形成了一种切实可行的服务关系。不过谢谢你，汤姆，我真的很喜欢为你速递，祝你用餐愉快。”我这就要走。

“等一下。”汤姆说着放下他的沙瓦玛，钻进他绝美的公寓。一分钟后，他回到门口，塞给我一样东西，“这你拿着。”

我盯着他的手，他递过来的是一张名片。我的表情变了。

即使隔着口罩，汤姆也注意到了。“怎么了？”

“实话实说？”

“当然。”

“我以为你要给我小费。”

“这个更好，是一份工作。”

我眨眨眼睛：“什么？”

汤姆叹了口气：“我供职的非政府组织是一家针对大型动物的动物权益机构。我们需要长时间在野外工作，我所属的团队下周就要出发，可是一名队员感染了病毒，眼下正在休斯敦住院治疗，已经用上了呼吸机。”汤姆见我表情又有异样，立马伸手阻止我联想，“他已经脱离危险，正在恢复，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但是他无法在我们出发之前痊愈，我们需要找人替他的班，你就是合适的人选。这是我们招聘负责人的名片，你去找她就好，我会告诉她你愿意加入。”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这张名片。

“还有什么问题？”汤姆问。

“我真的觉得你像是一名雇佣兵。”

这回轮到他笑了：“我不是雇佣兵，我的工作比那酷得多，也有趣得多。”

“我，呃……对于你们从事的工作，我没经过任何培训，何况还涉及大型动物。”

“你能胜任的。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直截了当的话，眼下我真正需要的是能运送东西的活人，”他指着沙瓦玛说，“我知道你懂这份工作。”

“报酬呢？”我问完立即就后悔了，因为这就像是对人家的好意挑肥拣瘦。

他朝自己绝美的公寓比画了一下，仿佛在说，瞧见没有？然后他再次递出名片。

这回我接了过来。“我会告诉格雷西亚你要去，”汤姆说完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你今天就能见到她，或者明天一早，不过那样的话时间有点儿紧迫。”

“你们要我这么快就答复？”

他们点点头：“对，其实问题就在于此。只要格雷西亚签字确认，这份工作就是你的了，不过你得立即决定是不是想要这份工作。我知道我这么要求不太合适，可我也是进退两难。如果你干不了，我得尽快去找别人。”

“其实，我已经没了工作，”我说，“你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顾客。”

“好吧，好。”

“汤姆……”

“怎么了？”

“为什么？说真的，感谢你，我真心实意地表示感激。非常感谢，你一下子救了我的命。可是，为什么呢？”

“第一，因为你需要一份工作，而我刚好可以提供一份工作；”汤姆说，“第二，从完全利己的角度来说，你也帮了我的大忙，因为如果队伍不齐整，我们就都去不成野外，我不想让大家随便和某个我们尚未了解的人组队。你说得对，我们不是朋友，现在还不是，不过我确实了解你；第三……”汤姆又笑了，“这么说吧，几年前你让我对《雪崩》产生了兴趣，而我正是因此才走上了现在的道路。所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我只是投桃报李。那么——”他指向名片，“地址在中城，我会通知格雷西亚在两点三十分左右见你。快去吧。”

注释：

[1]The Terminator，1984年上映的科幻电影，詹姆斯·卡梅隆执导，阿诺·施瓦辛格主演。

[2]英吉拉是埃塞俄比亚的传统主食，由苔麸发酵制成，外观类似布满细洞的大摊饼，味道偏酸，触感绵软，通常配合酱料食用。

[3]小意大利是一个通用名称，指意大利人聚居的地方，通常在市区。“小意大利”有很多意大利特色，商店能买到几乎所有的意大利的商品，街道上也都是意大利的餐馆。

[4]美食心语的原文。

[5]沙瓦玛是阿拉伯国家最地道的小吃，大街小巷都有卖沙瓦玛的店，小到路边摊大到高级餐厅都有。厨师会拿把大刀把外面烤好的那层一点点削下来然后加上蔬菜跟沙拉酱一起包进阿拉伯薄饼里。沙瓦玛的种类最普遍的为鸡肉跟羊肉，有些餐厅还有辣的鸡肉，是很受欢迎的国民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