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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理想国 完结

作者:张念
尼采的幽灵一直徘徊在汉语思想的崎岖跋涉中,更多的时候,是青春思考的荷尔蒙浇铸的思想雕像,在召唤人们痉挛的叙说。作为雕像的尼采,在现代性的历史逻辑中,再多演绎都不足为过。让尼采和一种被涂抹的个人主义结伴而行,在有尼采相随的思想旅程中,因为耽于前行的畏惧,因为内部的荒凉与外部的嘈杂,或者不知道作为单独的个人如何艰难地自处。于是尼采是用来壮胆的,更多的陌生汹涌而来,现代性病毒引发了伤寒,冷汗淋漓,尼采在确定的时期被确定地加热,纵观尼采被汉语接受的过程,应该作为症状来阅读。
大概在三个时间节点上,尼采向中国思想人走来。在家国命运未雨绸缪的20世纪初,科学民主的思想探照灯灼伤了文人们的眼睛,近距离的民主就是反抗封建家长制。在新文化运动旗手陈独秀《敬告青年》一文中,“奴隶的道德”是要被彻底砸碎的东西,“奴隶的起义”作为历史发展的正面形象得到传播。尼采的隐微术,或者尼采到底是否使用过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家们所擅长的隐微术,是非常吊诡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尼采一直被隐微地运用。“奴隶道德”作为学术术语,背离了尼采甚至黑格尔,完成了社会学转喻。打着尼采的旗号去“革命”,在此意义上,尼采是比马克思更具内在性的革命风暴。哲学家们在打扮哲学,而尼采被人们尽情地装饰。正如新文化运动干将郭沫若习惯赞美太阳一样,成立“太阳社”就是一次太阳符号的起义。尼采是太阳本身在说话,这颗古典主义的雄性太阳,飘浮在哲学的外太空。地球人必须克服被离心力撕裂的危险,才能造访尼采的太阳系。但对于渴求幸福生活的地球人,改造地球才是当务之急,赞美太阳也好,装扮太阳也好,都是在“地球体系”内进行的。人们常常把“红太阳”比喻成救星,尼采可不是什么救星,尼采与毁灭相关,像外星人一样,尼采是哲学的噩梦,制造了个人主义的集体恐惧。个人主义是人性成熟的结果,但尼采这个童贞男,站在“人性、太人性”的对立面,躺在哲学母体的子宫里,发出刺耳的叫喊。
第二次尼采热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随着翻译文本的大量出版,中国文化人记住了这些翻译者的名字:陈鼓应、周国平、张念东等。清查书架,据自己个人藏书的不完全统计,居然有五种版本的《悲剧的诞生》,并且都在相近的时期出版,尼采被摆放在阅读饕餮的仪式上。在这样的时刻遭遇尼采,或者人们可以更加自私地阅读尼采,把尼采占为己有。这样的时刻被置换成酒神的节庆,是革命逻辑的自身在书写特殊时刻从国家戏剧到个人戏剧的转变。个人主义二度创作的作品就是生活碎片,并且仅仅是精英生活碎片。精英们的情欲故事四处流传,并以爱情的名义获得了些许悲剧效果。尼采被道德革命的艰巨任务所征用,这比被国家兴亡的宏大任务所征用来得更加猛烈。封建家长早就被铲除了,装饰物尼采也更加迷人了。在清算集权专制的同时,人性更人性一些,现代性的生活宗旨居然和尼采拉拉扯扯,这是一场多么奇怪的误会。中国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忘记活学活用的教导,人性解放的精液与酒神精神所勾兑的混合饮料,再贴上精英的标签,共同制造了主义盛行的80年代。酒神蒸发后残存的酒精效应,就是崇拜尼采与改装尼采并行不悖的活报剧。而今天经由互联网所放大的情欲叙事,受到精英们的鄙薄,没有了尼采,就没有了高贵的情欲。精英退场,尼采被冻结,公共话语空间的蹒跚出世,虚拟空间的喧哗,众多意见者所构成的粗粝言论生态,共同封存了太阳尼采的自言自语,现代人有一千个理由打倒尼采。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尼采百年解读系列”,构成了虚脱后的尼采热的第三个时间节点。思想界的古典主义和后现代开始了有关尼采的争夺战。谁更人性一些已经过时了,谁更尼采一些,古典主义或者后现代?哲学整个地成了阁楼上的疯男人,被政治家、哲学家、知识分子、精英、大众、商品、消费、市场经济、互联网折磨得够呛。

解放—尼采

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基于这样的事实——一个只能对哲学家述说的秘密,苏格拉底却告诉了城邦公民:有比城邦神祇更高的宇宙精神,还有比城邦政治事务更神圣的生活,智者就是立法者。在这之后的柏拉图们,照尼采的话说,性格多面,隐微术盛行,学院是哲学症状的产物。尼采认为,哲学就是在说出秘密的这一刻被终止的。被民众审判,或者被现代生活所审判,被现代生活所驱逐,就成了哲学家必然的命运。挽救哲学是以毁灭私人性为代价的,第一个展开尼采研究的丹麦文学家勃兰兑斯在和尼采的通信中,力荐尼采去阅读克尔凯郭尔,就是因为这位丹麦哲人为了一桩故意延宕的美满婚姻,把私人生活作为祭品献给了上帝。
对个人私权利进行伸张的现代政治语言——80年代尼采热基本是在这个维度上的半成品,正如尼采所说的“启蒙作为新的宗教”,一种大众的知识造就了知识大众。而启蒙以来的个性解放在中国现代性框架中,是一种精英主义的易碎品,从民族救亡、反右、“文革”到资产阶级自由化,个人主义几经劫难,最后在市场经济的大合唱中沦落为赚钱的自由。但是,启蒙话语一直像梦魇一样,缠绕在有关进步的时代面容中。在我们这里,一个反现代性的尼采,遭遇的几乎是一位形象模糊而体格羸弱的对手。生拉活扯出一个“反动的尼采”,几乎和现代本身一样,成了一项复杂而艰巨的任务。越是含混不清,成为先知的意愿就越强烈,尼采的“智者”很有可能被改装成自作聪明者。
是的,尼采从来不针对具体的事务,尼采肯定厌恶现实主义的唠唠叨叨,但思想的言路怎样在思想中展开,而不是拿古典主义唬人,让一直在汉语阅读中被乔装的尼采避免再次被乔装。诗人、医生、哲学家,这些古典的称谓正在贬值,被奚落得一无是处。看来,作为一种单纯语符的廉价对接,也不能拯救诗人、医生与哲学家的破败,但尼采所说的成为智者,并非是一批判现代性就智者了。成为智者,意味着成为一个反动的但必然是纯粹的基督徒,而不是新教徒,就像克尔凯郭尔那样,把自己端出来,在生存那黑漆漆的中央独自发光。这个个人,不是个人主义,这个个人倾其所有,而不是保留私权利,重返故乡并且懵懂未开。有故乡,但必须摈弃乡愁,乡愁作为故乡的残骸,是现代人的忸怩作态,乡愁是城市化进程的并发症,正如关怀弱者是道德残骸一样。尼采的回去,是年轻的,也是最古老的,充满欢乐和阳刚气。德勒兹说,超人正是指所有能被肯定的东西的集合体,指存在着的东西的最高形式,是“一切是一”的高度圆满。一切又在生成之中,哲学就义之后或者哲学诞生之前,才有可能出现哲学家。哲学家和哲学中止道德、政治、平等、自由、民主的语义狡辩,哲学就是生活,肉体就是精神,作为一种气质和风格的哲学,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一文中,29岁的尼采说,这是雾气、闪电、太阳之类的物理细节,甚至就是火与水这些单纯的元素。在尼采后期的写作中,甚至干脆用格言警句这样的文体,来呼应他对前苏格拉底时代哲学的崇敬,哲学残片似乎还魂了。

鬼脸—尼采

在创造生存多样性、多重肯定的路途中,只有福柯敢于承认自己是一个尼采主义者。在福柯的哲学履历中,一种哲学与生活形成统一风格的强烈意愿占了上风,这才是尼采意义上的权力意志。意愿的不是具体的事务,不是支配欲,不是种族优越论——更何况自现代国家主义以来,尼采认为蚁穴遍布。德勒兹说,尼采只有自己的质的类型学,就是金银铜铁的划分,大家各安其事,是其所是。而福柯发现,现代人的悲哀在于,因是其所不是而愧疚,因不是其所是而显得无辜,他们被永恒人性弄得头昏脑涨,而人的本质恰恰是福柯要克服掉的东西,自诩的精神贵族恰恰是人性膨胀的结果。是其所是,哲学家有哲学家的生活,平常人有平常人的生活,尼采甚至晚年尼采,也没有鄙视过人们要过好日子的愿望,他痛恨的是质的类型学被篡改,于是出现了皮匠师傅控告苏格拉底的局面。
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是最后一位形而上学家,这让很多人觉得海氏在断章取义。后现代尊奉的始祖怎么成形而上学家了,不可思议。尼采所推崇的游戏、想象力、艺术、无意识、混沌,都是形而上学的对立物。但海德格尔认为尼采是以形而上学的方式击毙形而上学的,要不超人怎么解释,上帝的位置空了,上帝被现代人谋杀了,但上帝的椅子还在那里,而尼采却把人置入了另一发生维度。海德格尔提到的“另一维度”很容易混淆尼采与康德的严重不同,启蒙有启蒙的方案,尼采却没有给人划定界限的意愿,社会伦理的话题自然有其他的哲学家去认领。尼采一直在高空说话,居高临下是出于攻击角度的设定,这是一个老炮兵的习惯。尼采汲取了苏格拉底的教训,是的,有些话只能对哲学家说,尼采在给勃兰兑斯的信中提到,他严格限制了自己的听众。在尼采的听众席上没有君主、野心家、政治领袖、执行者,也许拿破仑例外。尼采的“另一发生维度”带着生理、性格、气质以及血肉的古典主义复活计划,价值转换是通过真理与艺术价值的统一完成的,恰恰是另一种维度,有悖于科学—真理的另一种维度,让回归成为可能,“一就是多”,德勒兹说是力的积极生成。
尼采意义上的后现代,在福柯、巴什拉、海德格尔(后期的诗与思)之后,反倒成了古典主义的暧昧镜像。巴什拉分析水与火,先哲们所热衷的话题,既是形而上学,也是隐喻所铺陈的诗歌游戏。哲学甚至和思考也没关系,是一种遐想的延伸。火是自然元素,但火绝对不是人们要去改造的自然,不是客体,是合乎目的也是有关目的的一种游戏,就像毕达哥拉斯有关“数”的游戏一样有趣。后现代精神分析学家拉康感觉到该怎样对待他的病人,他中止了弗洛伊德的心理治疗—治愈,治愈是一种关闭状态,而搁置治愈,敞开症状,让症状自我呈现,治愈才有了无限可能。拉康曾提过一则当年的逸事:当年,弗洛伊德乘坐的海轮缓缓接近纽约港的时候,精神分析学家朝着自由女神像扮起鬼脸,说,美国大难临头了。
尼采也扮鬼脸,他的自传《瞧!这个人》就是游戏的产物。他在给勃兰兑斯的信中说,我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谈论自己⋯⋯作为一名老炮兵,我还可以操纵重型武器。一种深思熟虑的游戏开始了,成为《重估一切价值》的前奏。这是一种真的可以把哲学家逼疯的游戏,也许狄奥尼索斯就是阿波罗的同盟。符号狂欢的后现代主义真是光怪陆离,符号学玩得过火了,就成为集权主义的辩护人,比如齐泽克试图剥离出血淋淋的共产道德的价值内核,哲学上的努力和政治不正确如影随形。这笔糊涂账至今还没有厘清,泰勒•斯赫拉克里特的后现代子孙们还没有学会如何收拾哲学地震后的残局,先哲们所呼吸的纯净哲学空气如今已被严重污染。而尼采却在第一时刻,在疑难杂症层出不穷的时刻来修复医生的责任,发疯是哲学家的命运,而福柯却要为疯人撰史,德里达说他恰恰是出卖了疯子,就这点来看,德里达才是真正的隐微术大师。

女人—尼采

疯子有逻辑吗?当然没有。这个三段论的结论就是,女人没有逻辑,女人是疯子的同类。启蒙神话与后现代的阵地战,在女人这里似乎成了单一的书写资格的问题,启蒙就这么简单,仅对女人而言,平等是一张入场券。在尼采生活的时代,女性主义是社会运动的代名词,而运动是尼采极度厌恶的事情。尼采的鞭子是抽打女人的吗?正如刘小枫博士在《尼采的微言大义》中所言,不,是抽打男人自己的。尼采是雄性的,混沌的雄性,而不是大男子主义,因为我们不可以想象一个大男子主义的尼采,居然容忍他、莎乐美、保尔•莱的三角恋关系。一说到女人,尼采就变得紧张兮兮,哲学童贞男当然是紧张兮兮的,让他不安的不是女人,而是女人性——一种有关女人的本质话语。下意识的性别抽搐,这个无人迎嫁的单身哲学家,被仇恨的火焰灼伤,他痛恨女人,这样的逻辑往往是尼采极力要去净化的市侩思维。母亲、妹妹和情人,这三类都是典型的女人性反映,就是说,如果一个女人,她不是母亲、姐妹和情人——妻子是母亲的变种,母亲是伦理事件,而不是生育事件——她可能是什么呢?尼采不可能遇到更多的文化层面的女人——女同事?尼采时代哪有什么女同事。在后现代女性主义者看来,女同事们是平等的产物,是有异装癖的男人,平等如果是综合的话,这统一本身又遭受着离异的危险,这就是赫拉克里特的A=非A的著名公式。
得了好处还造反,与没得好处就开始反思——中国现代性反思——相比,反思的荒诞在于被一种叫责任的慢性病弄得愁容满面,仅仅是一种面部神经的抽搐。反思来反思去,只好去拥抱从前的计划经济时代,就是说反思本身迎合了批判对象的二元逻辑,去找替代性方案。“告别革命”依然是革命逻辑的变异,没有另外的生成空间。尼采从来没有出示过什么方案,“回归”也不是解决方案,“回归”是宁静的,是生命原点在闪耀,甚至是一种内分泌的静谧调养。德勒兹说,尼采对赫拉克里特是有保留的。生成、多样、变化、矛盾、对立,是主动的有选择的运动形式,是对力的最高肯定。世界最初的“启动”是任意的,是在多样性的生成中进行的,一边分裂,一边聚合,正面属性与负面属性,肯定与否定,存在与不存在,是自身之中包含的运动,这才是尼采所说的亘古精神。理念并非高于世界,“一”并非先于多样性,精神体同样具有广袤性,经验的血没有被理性吞噬。而理性推论无法完成的剩余物,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里叫“超诺”(CHORA),这是古希腊语,有子宫、容器、空间的意思。作为事物的原初状态,这个先于意义而存在的超诺,背负着虚空与母性的消极裁定。尼采在柏拉图无力命名的黑暗地带,产下了查拉斯图特拉——一次独一无二的伟大的命名活动。生病的查拉斯图特拉还在古典时间的圆形钟表上理解着“回归”,万物轮回与近代以来科学时间对立的表现就是越进步越怀旧,这是一种精神分裂的时间形象。康复后的查拉斯图特拉恢复了元气,斩断了时间链条的束缚,现在就是回归,回归就是现在,在永远的回归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妻,子宫—回归意象呈现出来,她呈现自己,而不是柏拉图分派给她的作为载体呈现精神的义务,阳具内置还原,这就是拉康所说的前语言时期。
最初的“一”是子宫的形象,女性特质也可以做出形而上学的夸张答辩。柏拉图认为物质是没有生育功能的,被物质化的子宫必须接受理念受精,子宫作为载体,辅助完成宇宙发生论的父系形象。女性主义哲学家依利格瑞认为,这是对生育功能的错置与否定。如果后现代女性主义撇开柏拉图,顶着受虐狂的嫌疑去看看尼采,和尼采玩SM,当然这很危险,但看到了什么呢?
阿里安与泰塞(类似柏拉图的贵族)相爱成为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当时她正吐出冰冷的怨恨的蜘蛛丝,直到她接触到狄奥尼索斯—公牛的时候,她了解到什么是轻松,狄奥尼索斯和阿里安订婚了。这是尼采处理消极与怨恨的神话隐喻,就是说他绕不过宇宙的生育的问题。在尼采那里挥之不去的未婚妻意象,是其肯定之肯定,尼采看到的是一个生命力勃发的阳刚的女人。性别秩序如同理性秩序一样,被尼采连根铲除了。尼采的“一”是源头的源头,是无形无状的水的隐喻,他的鞭子遇见水,虚晃一招,沾着子宫混沌的汁液向柏拉图们挥去——真替女人们解恨啊。接着是向莎乐美求婚的尼采,拒绝的鞭子几乎把哲学家击倒,他在自传中感叹:找个合适的女人去生孩子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哲学家的生育冲动,是孕育超人的冲动。公牛的神话,回归、阳刚气、肯定、未婚妻,是欢乐,没有仇恨。未婚妻是多么优美的词汇,悬置婚姻又肯定婚姻,一场被无限搁延的婚姻,是克尔凯郭尔的未婚妻,是尼采的未婚妻,就是后现代女性主义者,重新夺回所有有关子宫的负面价值,再进行转换。没有女人特性,有女人特性,带着肯定的虚无和虚无的肯定前行,这才是解放的反复与不可思议的秘密。
我们甚至可以设想长有子宫的查拉斯图特拉,她产下了超人,就在这里,是在人间发生的永恒的生育事件。“诞生”是庄严的内部壮举,拥有子宫的尼采哲学,凭借着神秘的子宫能量,随机性地和古典主义、现代性、后现代主义发生了作用,同时主导着这一切,吸纳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