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一先令蜡烛 完结

作者:约瑟芬•铁伊

“当然,探长,你需要休息,稍微放松一下。”警察局局长穿上雨衣,“你让自己操劳得不成人形了,这样除了提早进入坟墓外,不会有什么进展的。今天是星期五,我敢说你这周没有睡过一晚上的安稳觉,也没有好好吃一顿饭。太荒唐了!我绝对不允许你把事情看得这么认真。以前也有犯人脱逃,以后还会有。”

“不会从我这里逃走。”

“那是太苛求了,我能说的就这些。非常苛求。每个人都会犯错误。谁想得到卧室里会有一扇逃生门?”

“我应该检查一下壁橱的。”

“哦,我的好警官——!”

“第一扇是朝着我开的,所以我能看见里面。等他走到第二扇门的时候,他分散了我的——”

“我告诉过你,你已经失去客观的判断力了!如果你还总想着这件事,你眼里就会处处是橱柜。正如威廉斯警官所说,你会变成‘因公崩溃’。咱们一起吃晚饭吧,你不要说‘但是’!只有二十英里远。”

“但是这段时间可能还会有事情——”

“我们有电话。艾丽卡说让我带上你。还特别提到要买冰淇淋。你喜欢冰淇淋吗?不管怎样,她说要给你看点儿东西。”

“小狗吗?”格兰特微笑着。

“不知道。很可能。在我看来,好像在斯特恩斯,一年没有哪个时候没有小动物的。你最佳的接班人来了。晚上好,警官。”

“晚上好,长官。”威廉斯说,他刚喝完晚茶,脸上红扑扑的。

“我要带格兰特探长到我家吃饭。”

“非常高兴,长官。好好吃上一顿对探长有好处。”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万一你要找他。”

格兰特的笑容加深了,他太累了。这一周真是漫长。想到在一间安静的房间里和轻松的人们一起吃饭,如同重新拾回几乎快忘记的很久以前的幸福时光。他很自然地把桌子上的文件收拾好。

“引用一下威廉斯警官最喜欢的名言:‘作为一个侦探,我是一个伟大的农民。’谢谢你,我愿意去吃晚饭。艾丽卡小姐能想到我,这真是太好了。”他伸手去够帽子。

“艾丽卡总是想到你,她通常不容易动感情,但是似乎就是很崇拜你。”

“恐怕我有一个很强的情敌。”

“哦,是的,在奥林匹亚,我记得。我不知道怎么带大孩子,你知道,格兰特,”他走出警局去开车的时候说道,“艾丽卡是我唯一的孩子,她妈妈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没有让她去托儿所,而是把她当做同伴。我和她的老保姆常常就这个问题争论。奶妈很喜欢和我为教育小孩这种事情争得面红耳赤。然后她上了学。必须有自己的同龄人,教育就是这个目的:学会和人打交道。她不喜欢,但是仍然坚持下来了。她是很有勇气的人。”

“我想她是一个迷人的孩子。”格兰特诚恳地说道,回应局长一本正经的语气和担忧的神情。

“正是如此,格兰特,正是如此!她不再是个孩子了。她应该出来了,去参加舞会,跟她城里的姨妈们在一起见见世面。但是她不想,只是待在家里,或者到处乱跑。她不像同龄人一样注意穿着打扮这种事情。你知道,她十七岁了,这让我感到担忧。她成天开着那辆小车晃来晃去,有一半的时间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当然如果我问起来,她也会告诉我。她总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但是这让我担忧。”

“我认为不需要,长官。她会创造自己的幸福,等着瞧。在她那个年纪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的很难得。”

“真是!”局长说道,“哦对了,乔治也会来吃晚饭,”他补充说道,“乔治·米尔,我太太的一个表哥。可能你认识他?一个神经科专家。”

“久仰大名,但是没有见过。”

“这是艾丽卡的主意,乔治是个好人,就有点儿无趣,多数时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反应什么的。但艾丽卡好像能够听懂他的行话。不过找乔治来也不错,好人一个。”

乔治先生是一个好人。格兰特见到就喜欢他,注意到他狭窄的颊骨,感到他身上的某种品质一定让艾丽卡非常欣赏,足以弥补他的这项外在缺憾。他当然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丝毫没有威姆坡街人所惯有的华丽抑或谦卑。他能对格兰特的失意表示同情,却又不会让格兰特想揍他,这一点足以证明他的价值。事实上,格兰特当场就向他求助了,就像在向了解他的人诉苦一样。对这个人来说,人类的失败一定是个稀松平常的东西。

伯戈因局长禁止在晚饭桌上谈论克雷的案子,不过纯属白费心机。他们在吃完鱼之前都在谈论提斯多,包括局长。所有人都在谈,除了艾丽卡。她穿着朴素的白色学校用餐制服,坐在餐桌一端,静静地听。她在鼻子上扑了点儿粉,但看上去不比在白天时那样成熟。

“我们连他的踪迹都找不到,”格兰特回答米尔的问题时说道,“从离开宾馆的那一刻起,他就消失了。哦,当然,有很多和他相像的男人的描述,但是结果都一无所获。自上周一以来,我们没有获得任何消息。前三天的晚上他可能在野外露宿,但你知道昨晚是什么天气——倾盆大雨,即使是动物也不能待在外面。如果他仍然活着的话,一定是找个地方躲雨了。那场暴雨可不是地区性的。从这里到泰因全都是洪水。又一整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有没有可能坐船逃跑了?”

“不可能。很奇怪,一千个罪犯中也不会有一个选择水路逃跑。”

“大概是因为我们这个海岛民族受够海水了!”米尔笑着说,“海路是他们最后的选择。你知道,探长,不知你是否意识到,在我们谈话的半个小时里,你对这个人的描述一直是非常鲜明的。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你也表达得很清楚,我认为,一件你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的事情。

“那是什么?”

“在你内心深处,你非常惊讶他居然这么做,可能甚至感到难过。你一直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换成是你,你也会感到难过,乔治爵士。”格兰特露齿而笑,“他很像那么回事,而且他一再强调对他有利的事实。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们彻头彻尾地检查了他的陈述,能检验的部分都是真实的。但偷车的那个故事根本经不起推敲!而且他还丢了他的大衣——最最重要的大衣!”

“奇怪的是,我认为偷车的行为并不是像听上去那样让人难以置信。在过去这几个星期以来,他最主要的思想就是逃避。逃避他挥霍财富的耻辱,逃避人群(他似乎已经开始评估人的真实价值),逃避再次谋生的必要性(流浪这个念头,对这个结交广泛的男子来说,是和偷车一样疯狂的——在此又可见到逃避的主题),后来逃避他在农庄上模棱两可的境况。你知道,在潜意识中,他必然对一两天内就要面对的道别场面十分害怕。当时他是处于极端不稳定的状态,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厌恶和质疑(因此他真正想逃避的是自己)。在一个处于低活力的时刻(凌晨六点),他又碰巧有了可逃避的工具:空无一人的乡间,丢在一旁的车。此时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吓坏了,正如他所说的。他立即掉转车头,全速开回。直到死的那天,他也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偷车。”

“对于你们这些专家来说,偷窃可能很快就不算是犯罪了。”局长评论道,带点儿尖酸的无奈。

“不错的理论,长官,”格兰特对米尔说,“你可以把那个经不起推敲的大衣的故事解释得更令人信服一点儿吗?”

“事实往往不能令人信服,不是吗?”

“你认为那个男人有可能是无辜的吗?”

“我曾这样想。”

“为什么?”

“我非常相信你的判断。”

“我的判断?”

“是的。你很惊讶那个男人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就证明你的第一印象被间接证据蒙蔽了。”

“事实上,我既有逻辑性又有想象力。幸好如此,毕竟我是警察。证据或许是间接的,但却非常令人满意。”

“太令人满意了,你不觉得吗?”

“爱德华勋爵也这么说。但没有警察会嫌证据太完美的,乔治爵士。”

“可怜的钱伯斯!”局长说,“对他来说太可怕了。据我所知,他们非常恩爱,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了解他,但我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他的家族。都是很好的人。对他们而言,整件事太糟糕了!”

“星期四我和他一起从多佛来,”米尔说,“我是从卡莱回来的——我刚参加了一个在维也纳举行的医学会议——他在多佛坐上了运送船客的火车。他似乎非常高兴即将回国,还给我看一些他从加列利亚带回来送给他太太的黄玉。他们好像每天都会互通电报。坦白说,我觉得这一点比送黄玉更令我印象深刻。在欧洲拍电报还是挺贵的。”

“等等,乔治爵士。你是说钱伯斯并不是在卡莱上的船?”

“不,哦,不。他是乘游艇回家的,派特罗号。那是他哥哥的,但是他借给爱德华,让他从加列利亚开回来。那是一艘非常迷人的小船,正泊在港口。”

“那么爱德华勋爵是什么时候到多佛的?”

“前一天晚上,我确定。当时太晚了,他不能再进城。”他停下来困惑地看着格兰特,“无论是逻辑还是想象,都不能把爱德华·钱伯斯变成嫌疑犯。”

“我知道。”格兰特平静地把桃子核从壳里撬出来,完成了他听到米尔说钱伯斯换乘接驳火车时突然停下来的动作,“没什么大不了的,警察的习惯就是问清楚一些琐事。”

但他脑子里满是惊讶和猜想。钱伯斯很明显想让格兰特知道,他是星期四早晨取道卡莱回来的,不是直接告诉他而是暗示他的。格兰特随便说了点儿什么,关于新轮船上的住宿条件如何,钱伯斯的回答暗示他那天早晨就已经上船了。为什么?爱德华·钱伯斯星期三的夜里在多佛,但却不愿意让大家知道这个事实。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钱伯斯在英国的行踪被揭露,引起一阵尴尬的寂静,格兰特轻轻地说:“艾丽卡小姐还没有拿出小狗,或是不管什么打算给我看的东西。”

让每个人惊讶的是,艾丽卡的脸红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在场的三个男人都盯着看。

“不是小狗,”她说,“而是你非常想要的东西,但是我非常害怕你不会乐于接受。”

“听上去让人激动。”格兰特承认说,纳闷这个孩子认为他需要什么。他希望她什么都没有带给他。英雄崇拜是可以,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送礼就很尴尬了。“在哪里?”

“在楼上我房间的包裹里,我本想一直等到你喝完波特酒再说。”

“是能带到餐厅的东西吗?”她父亲问道。

“哦,是的。”

“那让伯特去取。”

“哦,不!”她哭喊道,抓住她父亲要去按铃上的手,“我自己拿,马上就回来。”

她拿着一个大棕色纸包回来了,她父亲说好像是救世军来发礼物。她打开包裹,拿出一件男人的大衣,灰黑色的。

“这是你要找的大衣,”她说,“但是扣子都在。”

格兰特机械地接过大衣,开始仔细检查。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是在哪里弄到的,艾丽卡?”她父亲问道,非常惊讶。

“我花了十先令从派道伍德的碎石工那里买来的。他是从一个流浪汉那里买的,只花了五先令,他觉得很划算,不想轻易转手。我不得不陪他喝杯凉茶,听他说边界军团七月一日的奇迹,看他胫骨上的弹痕,他才愿意出让这件大衣。我一定要立刻拿到大衣,否则我以后会找不到他。”

“你为什么会认为这是提斯多的大衣?”

“这个,”她指着那个被香烟烧过的地方说,“他告诉我找这个。”

“谁告诉的?”

“提斯多先生!”

“谁?”三个男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星期三碰巧遇见他,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寻找大衣,很庆幸能够找到。”

“你遇到他了?在哪里?”

“在马林佛附近的小路上。”

“你居然没有报案?”格兰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严肃。

“没有。”她的声音有点儿发抖,然后平稳地说下去,“你看,我不相信是他干的。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在他真正被捕之前,能证明他是无辜的,这样对你更好。那么你就不用抓了他再释放。否则报纸会说得很难听。”

接着是一段茫然的寂静。

然后格兰特说:“那么,星期三提斯多告诉你找这个。”他把烧焦的地方推向前,其他人立刻凑上前看个清楚。

“没有换过扣子的迹象,”米尔观察说,“你觉得就是这件大衣吗?”

“可能是。我们不能让提斯多试穿,但皮茨太太也许能够确认。”

“但是——但是,”局长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是这件大衣的话,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很清楚,这意味着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格兰特疲惫的眼睛因失望而变得冰冷,与艾丽卡灰色友善的眼睛相遇,但是他拒绝了那双眼睛里的怜悯。要把艾丽卡想成是他的救星,现在还言之过早。目前她只能算是个搅乱了整个步调的人而已。

“我得回去了,”他说,“可以用一下你的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