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受吗？”

雅各的下巴显露出刚硬的线条。他的面色变得如同陈旧的羊皮纸，脸颊上全是汗水的反光，但他的目光异常有力，和泰瑞尔目光相对时，大天使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镇定与平静。

“我有过更糟的时候。”雅各说，“我会活下去的。”

来自布兰威尔的治疗者是一位名叫爱达吉的女子。她刚刚用欧栗树药膏和蜘蛛丝绷带给雅各的手做了包扎，并且低声向那些伤口念了一段祷辞——至于这么做是否有效，泰瑞尔就不敢肯定了。雅各的手上起了严重的水泡。皮肤也一条条剥落下来。死灵法师曾经提议用他的法术为雅各治疗，但吉恩薇尔就是不让他靠近雅各。

人类不能使用希卡莱的剑，泰瑞尔想道，雅各一定为此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他还是在天使毁灭者面前挥起了那把剑。很可能正是他的英勇行为才拯救了他们所有人。

“指挥官纳尔正在等你。”扎尔说。死灵法师站在门口，双手相握，垂在腰间。泰瑞尔看了他一眼，扎尔微一点头。已经完成了。

“我感觉到了。”雅各冲着面前的空气说道，“那把剑，它流进了我的身体⋯⋯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

泰瑞尔将一只手按在雅各的肩膀上，站起身。泰瑞尔相信，雅各能够成为他期望中的团队领袖。他们的任务还有希望。

“我很快就会回来。”泰瑞尔说道，“尽量休息一下。”

铁匠铺中的炉火正旺。纳尔已经鼓起了风箱，正以纯熟的技巧和惊人的速度打制新的作品。火星飞舞，炽热的能量被释放出来，又重新凝聚。红色和橙色的光影在托马斯和卡伦的脸上闪动着。他们正站在门旁的桌子边上，仔细端详着卡伦从那个隐秘的神庙带回来的每一样物品。

当泰瑞尔走进来的时候，卡伦抬起了头，脸上闪耀着兴奋和热切。“这是一份文献原本，是阿卡拉特亲笔写下的！”

“那些圣殿骑士一定对这个非常感兴趣。”泰瑞尔说道，“我曾经遇到过那样一些人。他们的目标就是恢复萨卡兰姆。由萨卡兰姆亲笔写就的文卷原本一定是他们最为珍视的宝物。”

“这里面讲述了引领他建立萨卡兰姆信仰的幻象。”卡伦继续说道，“读过上面的内容之后，我相信一切就像迪卡德·凯恩怀疑的那样：阿卡拉特得到的幻象实际上是乌迪贤的牺牲在宇宙之中产生的共鸣，而并非是天使报讯。而且，我们找到的还不止这些。”他又拿起一份看上去更新一些的文卷。“根据这份卷宗里记述，我相信是科尔斯克将这些宝物放进了那座洞窟，为的是妥善收藏它们，但在他被野蛮人杀死之后，这座宝藏也就被人遗忘了。”

“你说的是拉基斯的儿子？”在纳尔的铁锤和红热铁块一次次的撞击声中，泰瑞尔从卡伦的手中接过那本书，打开它，看到书页上挤满了潦草难辨的书写体文字。泰瑞尔最近一直在研究凯恩和莉娅留下的手稿。在这方面，他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但他还是觉得很难将这些凌乱的文字拼合在一起。卡伦到底是怎么把它们解读出来的？

卡伦点点头。“根据科尔斯克的日志记载，他的父亲完全沉迷在对于一个奈非天早期巢穴的研究之中，那里就应该是我们要找的那座隐秘的城市。科尔斯克也参加了寻找那座城市的远征队，他发现了我们在群山之中找到的那个地方。他认为，那里是一个被有意隐藏起来的庇护所——一个奈非天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藏身于其中的地方。科尔斯克在那里设置了一个维兹杰雷陷阱，就是那个白骨恶魔。他肯定打算以后再回到那里，而且他相信这种庇护所遍及庇护之地的每一个角落，而那座城市，科尔斯克认为那是奈非天的一个重要的基地，是一位名叫戴伊德萨的奈非天建立的，它应该位于这个世界的西方，很靠近威斯特玛初建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拉基斯送进了死亡世界。”

“拉基斯失落的坟墓。”

“是的。”卡伦点点头，向托马斯瞥了一眼，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们相信，那座城市也许就在威斯特玛城墙以外的某个地方。而且威斯特玛地下有一条直通那里的隧道。隧道的入口很可能就在神圣秩序大教堂的下面。这里还有一份手绘的草图，但那个地方在无数个世纪以来，一直被强大的魔法保护着，只有真正的奈非天才拥有打开那道门的钥匙。”

“如果你们去威斯特玛，你们可就是一头扎进马蜂窝里了。”纳尔说道。他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炉火的热量让他全身都挂着一层闪亮的汗水。“现在控制神圣秩序大教堂的是圣殿骑士。他们应该不会再等待太久了，国王会下令对那座城市进行清洗，而那座城市的居民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陷入了了怎样的险境。”

“我们明天出发。”泰瑞尔说，“纳尔指挥官，你会成为我们队伍中可靠的一员。”

纳尔摇了摇头。“我不能离开。在托利恩将军命令我再一次统领威斯特玛骑士之前，我的责任就在这里。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一样东西，让他们知道，你们是可以信任的。”他转身走向工作台，同时不停地在衣服上蹭着双手。当他回来的时候，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布包，他的脚步异常缓慢，仿佛仅仅是捧起这样东西，对他而言就是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这个已经按照你的要求进行了调整。”他说道，“拥有超凡技巧的凡人也许能够使用他。不过使用它还需要很大的力量。”

泰瑞尔拿过那只包裹，感觉到它的能量，还有布片无法遮挡住的致命与锋利。他将包裹打开一点，露出了神圣毁灭者的握柄。它曾经是属于一名希卡莱的。纳尔将它的握柄用金属丝和皮革包裹，并在皮革上留下了一个印章。泰瑞尔则对剑身进行了一些改造，将它的温度降低到凡人能够忍受的程度，但这把剑还是不断有能量爆发出来。

“你做得很好。”泰瑞尔说道，“我们都要感谢你，指挥官。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到了威斯特玛以后，让我的儿子看到这枚印章。”纳尔指着剑柄皮革上的印章说道，“这是纳尔家族的徽章。而且他一看就能知道，这是我制作的，是我给你们的祝福。”片刻之间，一丝苦涩出现在纳尔的眼睛里。他的面容仿佛突然之间憔悴了很多。脸颊变成灰色，深陷了下去。“许多人都死了。”他说道，“也许要阻止那些怪物很难，也许你们为此做了很多⋯⋯但你们的速度还是不够快。”

随后，纳尔转身离开了他的工作间，蹒跚的步履如同一位老人，就连他宽阔壮实的肩膀仿佛也被重担压弯了。

卡伦和托马斯还在为日记的细节以及他们找到的宝物而争论不休。泰瑞尔离开他们，独自走进暮色之中。纳尔已经不见了踪影。而他还在为要求那名铁匠做的事情而感到抱歉，重新打铸一把天使剑需要非同寻常的技巧和力量，而且很可能会极为危险。

如果他的推测是对的，那么为之做出牺牲也是值得的。

天色比以往更加黑暗，来自海湾的冷风让泰瑞尔不由得拽紧了长袍。被纳尔重铸的武器仍然在泰瑞尔的手中散发出热量，他请求那位身兼铁匠的指挥官为专门为雅各重新打造了这口剑。它将成为雅各精神的焦点，帮助雅各驾驭自身内在力量的工具，但与他们面前的挑战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现在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靠近那座奈非天要塞了，但找到它之后又该怎么办？当他们到达那座失落城市的时候，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他们必须面对天堂全部的力量——八个凡人与天使军团为敌。

而且，他们未必能走到那一步。他们都没有再提起过山里发生的事情，但泰瑞尔很清楚，英普鲁斯和那个希卡莱绝不会善罢甘休。毁灭者还会回来。而且这一次，他会做好准备。他们不可能再次出其不意地战胜他。泰瑞尔走到铁匠铺后面，仔细思忖。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希卡莱和那些恶魔是怎样找到他们的。难道他们在离开布兰威尔之后就被跟踪了吗？那些所谓的幽灵是不是在一直跟着他们，它们又和灵魂之石有着怎样的关系？

他想到了雅各因为被黑翼怪物碰触而得到的那个褶皱伤口，雅各已经被标记了⋯⋯

一阵微风吹过纳尔家旁边的树林。越向远处，森林就越发茂密幽暗。丛莽密林一直延伸到群山之中，再向远处，就是威斯特玛了。只要向西走行进数日，就能到达那里，但这数日的路程会是一场艰辛的跋涉，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藏匿在那片森林中。泰瑞尔手指微微颤抖着，将被布包住的利剑放在脚边，从长袍的口袋里拿出智慧圣杯。现在，无论是人们从铁匠铺走出来，还是从纳尔的家里走出来，都不会看到他。而且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一般人都应该去睡了。一种奇怪却无比熟悉的渴望搅动着泰瑞尔的内心，圣杯会给他答案和满足感，让他能够暂时卸下肩上的重担。

当他向圣杯深处望去的时候，期待中的慰藉并没有到来，反倒是一阵绝望将他裹挟在其中。他从没有体验过这么恐怖的情绪，光线的罗网将他包裹，渗透进他的身体，让他清楚地看到他们所面对的现实。他看到了他们生命的终结——一个接一个，他们被恐惧和剧烈的痛苦压倒，失去了自我。怒火在烧灼他的心，他看到自己的软弱，还有赤裸裸的失败。他既不是天使，也不是人类，但他又同时有着两者的问题——傲慢和鲁莽，贪欲和沮丧，还有一个需要跳动的心脏给他带来的脆弱。爱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对别人的关心最终只会导致他的毁灭。

他看到了迪卡德·凯恩死在崔斯特姆家中的粗木地板上，伸出手想要得到安慰——他终于得到了。莉娅被魔神吞噬，她的肉体被扭曲，被撕成碎片，而她只能发出痛苦的哀号。他看到了指挥官纳尔干瘪的尸体倒在地上；他看见雅各被活生生地烤熟，焦黑的皮肉从骨骼上脱落；他看见卡伦无头的尸体在血泊中抽搐。

而最让他感到魂飞胆裂的，是在万物终点处等待他们的虚无。当凡人躯壳腐坏成灰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

泰瑞尔发出无声的尖叫。他的全身都在颤抖。这种痛苦将永远延续下去，直到“永远”也不复存在。泰瑞尔依稀能感觉到，有另一个存在正在以冷静的目光，透过圣杯审视着他，似乎是在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又过了一段时间，泰瑞尔猛地清醒过来。他正身处于完全陷入黑暗的树林里，黑沉沉的树木如同无脸的巨人围绕着他。微弱的月光透过密集的树枝洒在他身上，寒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皮肤。

泰瑞尔每一次呼吸都会感觉到身体的疼痛。他正用双手抓住圣杯，手指僵硬，肩膀就像一个大冰块。他浑浑噩噩地向周围看了一圈。他昏过去有多久了？不管怎样，他对于这段时间没有一点印象，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道从圣杯中盯着他的目光上。

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动了一下。

他将圣杯放回到长袍里，伸手按住剑柄。现在，他能够听到树林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声音——一根树枝划过了正在移动的躯体。他转过头，看到一个黑影在他背后一闪而逝。

幽灵？他等待着，抑制住自己呼吸的声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任何事发生。渐渐地，更多光亮回到了这个世界上。现在他能看到周围的树林和他在树林中踏出的小径。也许他错了，看到了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也许这只不过是圣杯残留的效果。当他原路返回的时候，感觉到寒冷稍稍褪去了一点。没过多久，他就能看到纳尔的铁匠铺了。被布包住的剑还留在原地。

他从树林中走出来，捡起那把剑的时候，米库洛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你不应该一个人出去。”武僧说道，“任何人都很容易在这样的森林中迷路。”他在月光下审视泰瑞尔的面孔，“你感到很困扰。你的内心中有激烈的斗争。你在寻求答案，但你在这里找不到它们。”

一种强烈的自卫情绪涌上泰瑞尔的心头。这名武僧是否知道了他带着圣杯？他刚才在树林中看到的黑影到底是什么，会不会正是藏身于树后的米库洛？“你不应该这么快就做出判断。对于我的问题，你并不了解。”

“我没有进行判断。”武僧说道，“我也没有装作明白从天使到凡人的转变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及要为庇护之地和天堂决定未来是多么沉重的一份责任。但我知道，如果你想求得真实，你就只能自己做出决定。万神就是这样告诉我的。”

“那是你的万神。”泰瑞尔说道，“并不是我的。”

米库洛点点头。“也许我们对它们的称谓不尽相同，但它们给我们的建议是一样的。我相信，你的心灵是纯净的，你的志向是崇高的。如果我不相信这一点，我就不会来到这里。但危险的力量正在威胁我们每一个人，它们会利用一切手段干扰我们的计划。我们能够识别它们的一些伎俩，但它们的另一些⋯⋯”武僧耸耸肩，“我们也许要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刻才能明白。”

泰瑞尔控制住自己的双手，但怒火正从他的内心深处逐步升腾起来。这名武僧不应该在今晚监视他，他的关心用错了地方，圣杯只不过会通过已经存在的事实让他理解必将到来的结局，它能够帮助他在困难的抉择面前坚定决心，帮助他履行统帅的职责，这才是他使用圣杯的目的。

为了拯救众生，你也许会失去那些你心爱的东西。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我们天一亮就出发，去威斯特玛。”泰瑞尔说道，“我不相信毁灭者能够这么快就能治愈自己的伤口。不过他恢复力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英普鲁斯也许派了更多的天使来追杀我们。在这里放哨，直到我派别人来接替你。”

他没有等待武僧的回答，径自绕过铁匠铺，向纳尔的家走去。他坚定自己的心神，排除掉一切疑虑。一切都将按照计划进行，吉恩薇尔体内的奈非天力量已经第一次被激发出来，其他人或早或晚也会发现自己的力量。他今晚会把希卡莱的剑交给雅各。他们天一破晓就会离开布兰威尔，全速向威斯特玛前进。不能让敌人有时间再次聚集，向他们发动攻击。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个奈非天的要塞，并准备好进入银光之城，而且绝对不能让英普鲁斯和天使议会察觉到他们来了。

米库洛看着大天使离开，感到心情异常沉重。他的心中也充满了冲突，他看到泰瑞尔走进森林，仿佛正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双手紧紧攥着一件异常美丽、又极为强大的物品，但武僧不知道它有着怎样的作用。从外观上判断，那件物品应该是来自于天堂，并不属于庇护之地。他感觉到它极为危险。两个世界在那位大天使的心中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米库洛知道，他们的毁灭很可能就产生于那场冲突之中。

请听我说，他在一片寂静之中对万神发出吁求，请帮助我找到通往光明与和平之路吧。

米库洛闭起眼睛。他感觉到轻风拂动自己的面庞，听到林中松树的低语，尝到了舌尖凝结的盐分。然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他能感觉到万神想要和他沟通，却被某种东西挡住了。那是一道屏障，它让声音黯哑，让光明变成黑暗，让火焰冻结成冰，让世界陷入永恒的沉睡。

武僧睁开眼睛，寻找那道屏障的来源。他的意识在疾速飞翔，掠过无数幻象。在其中一个幻象里：月亮从天空中消退。树林被黑色的虚空吞噬。随后，整个世界也被黑暗吞吃干净，只剩下他孤独而无拘无束地飘浮着。他的灵魂从肉体中拓展开去。飞舞在自己的躯体之上，他感觉到风将他高高举起。随后，纳尔的房子出现在下方。一些人像雕像一般聚集在一副躯体的周围。呻吟声从那群人中传来，而那具毫无生机的躯体正是他的。他明白了，幽灵终于将他带走。它们在黑夜中无声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如同携带瘟疫的天使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给世间带来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