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杯吞噬了他。

就在被锁链勒住的怪兽们被激发了嗜血的欲望，纷纷扯动锁链，大声咆哮的时候，巴扎里尔将剑刃抵在卡伦的喉咙上，强迫泰瑞尔向圣杯里面望进去。

泰瑞尔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洞，无数情绪的丝线从他身边掠过，将他缠绕，带动他来回盘旋。哀伤、失落和绝望的丝线。他感觉到了他所爱的凡人们在死亡时的亲身感受。他成为了那些时刻的他们，在惊骇、愤怒、痛苦和恐惧中迷失自己，最终，只有对于最终的接受。他们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再不会有人哀悼他们。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所有凡人都会死，会腐烂，消失。他们的骨殖将变成尘泥，返回孕育他们的元素。但他们的故事将会继续留存下去。在一场两个世界濒于倒悬的战争中，一切可能的优势都要争取，每一种战术都必须尽量被使用。如果他们为了更加伟大的目的而死，这样的选择会是正确的吗？一个灵魂的重量和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终极对抗之间，到底孰重孰轻？

如果一个人要为别人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也是正义的吗？或者那同样是一种杀戮？如果一场杀戮能够结束绵延千万年的血战，那么这杀戮是正义的吗？

一种怪异的感觉渐渐渗透进他的心里，那也许是一种对于周围无限虚空的反应。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思索英普鲁斯的理念是否正确。无论如何，最重要的一点是：光明必须战胜邪恶。泰瑞尔在无尽的光芒丝线中漂流。内心逐渐明朗。他需要回答的实际上是两个问题。第一个，该如何对待黑色灵魂石；第二个，庇护之地的命运。

黑色灵魂石依旧留在天堂之中，散发着恨意和痛苦，它必须被移走。而庇护之地，无论那里的人类曾经做过什么，对于天使们的世界而言都是一种瘟疫。也许最安全，最好的选择就是彻底除掉这个威胁，将它烧成灰烬，以免它有机会发展得足够强大，将天堂尽数吞灭。

他不知道自己在圣杯中沉迷了多久。有人在拍他的脸，一开始很轻，但力量越来越大。他眨眨眼，才感觉到周围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巴扎里尔站在他面前，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支撑着他。看到泰瑞尔睁开眼睛，他才向后退去。“打起精神来。”他说道，“不要磨蹭了，你还有事要做。”

他们已经不在铁拳里面了。泰瑞尔被铁链锁在泪滴之柱上。这里的罪孽与诅咒之像都在永远地乞求着他们的救赎。

“世事无常啊，不是吗？”巴扎里尔说道。他向那名希卡莱点点头，后者正笔直地站在他的身边。“作为正义大天使，你曾经坐在这里的宝座上，对无数罪犯宣布判决。而今天，我们将会进行一场极为简短的审判，然后立刻执行判决。我们就是法官和陪审团。我要让你明白，现在想要控制你这个凡人是多么容易。”

“你什么都控制不了。”泰瑞尔说道。但他沙哑的声音已经过于无力，完全无法应对巴扎里尔的气势。巴扎里尔让到一旁，露出站在身后的卡伦。那名赫拉迪姆被捆住双手，堵住嘴，只是不停地眨着眼，茫然地盯着前方。

“我们已经向英普鲁斯传去消息，我控制住了所有胆敢闯入天堂的歹徒。”巴扎里尔说道，“我们赶到的时候，刚好看见你砍倒了自己的朋友。英普鲁斯将会授权我彻底结束这一对天堂的威胁——至少他会这样相信的。你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而对一名毫无自卫能力的人类施加暴行，这只能显示出你作为凡人的弱点。英普鲁斯对人类没有关爱，但他最看重的是战斗的荣誉。这个再加上你对议会的背叛——他会认为我别无选择，只能对你进行当场处决。”

“你已经被嗜血的欲望所吞没了。”泰瑞尔说，“灵魂石也污染了你，巴扎里尔。你正在犯下大错。”

“远不止于此。”巴扎里尔强迫卡伦跪倒在地上，“我执行正义的举动会把天使们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让你的小队伍能够带着灵魂石顺利逃脱。他们现在已经拿到灵魂石了。等到英普鲁斯和其他人意识到入侵天堂的并不只是你们几个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了。”

“也许吧，只是我不会服从你的安排。”

“为什么不会？我能感觉到，你已经开始理解我们的观念了。这样不对么？圣杯只会展现事实，庇护之地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伊纳瑞斯是个傻瓜，庇护之地根本就是光明脸上的一个烂疮，一条通向燃烧地狱的捷径，让全部黑暗都能轻易进入我们的世界。它必须被永远抹除掉。”

不管如何不情愿，泰瑞尔无法否认这个逻辑。庇护之地没有必然存在的理由，它只是一个叛乱天使和恶魔的藏身之地。人类的产生只是出于偶然。许多年以前，是奈非天乌迪贤的牺牲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看到了人类无私、荣誉与正义的潜质，但如果他一直都是错的呢？如果人类内心中的黑暗压倒了其余的一切呢？会不会他成为凡人之后那些关于庇护之地被毁灭的梦境其实并非噩梦，而只是为了天堂所必须做出的抉择？也许那就是他作为智慧大天使的使命，一个他已经逃避了太久的事实？

无论如何，光明必须战胜黑暗。

“再一次加入我们吧，泰瑞尔。”巴扎里尔说道，“事情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我们可以一同前往庇护之地。灵魂石即将被送到那里。英普鲁斯和天使议会已经迟疑太久了。而今天人类的偷窃行径将迫使他们做出决定。灵魂石太危险了，绝不能留在庇护之地。我相信，天堂这一次将会毁灭人类的世界，彻底结束这个威胁⋯⋯就算他们仍然拒绝这样做，我们也可以完成这个任务。我们必须完成它。现在还可以回头，你还能再次成为光明的守护者。”

“这就是你对他们的称谓，守护者？那些任你驱使的家伙？”

“我们就是守护者，你这个蠢货！用不了多久，等我们拿到了灵魂石，大家就能明白，我们才是高阶天堂真正的拯救者。”

“你们要用灵魂石干什么？”

“这是我们的秘密。”巴扎里尔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它将成为剪除黑暗的催化剂。”

泰瑞尔低下头。锁住他双手的铁链突然掉落了。圣羽之辉出现在他的手中。他看了卡伦一眼。那名赫拉迪姆静静地站立着，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只是眼神中依旧带着疑问。

黑暗正在膨胀。泰瑞尔能够感觉到它在天堂各处孽生。很快，它也会蔓延到庇护之地了，吞噬掉全部光明。人类最终会堕入黑暗，成为受到腐化的傀儡。毕竟，他们全都是半个恶魔。

圣杯向他展示了真实的道路，圣杯在召唤他，灭亡在向他招手⋯⋯

“其他人又在哪里？那些赫拉迪姆呢？当然，他们抛弃了你。人类一族从来都是如此。他们只对自己的生存有兴趣。自私引发贪婪，最终的结果一定是嗜血，向来都是如此。”巴扎里尔朝卡伦指了指，“把他砍倒。让我们看到，你仍然是光明的使徒！”

泰瑞尔摇了摇头。他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空虚。他的手指紧紧握住剑柄，直到指节处感到疼痛。他所做的一切，从他放弃翅膀到现在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天使和人类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存。除非采取绝对手段，否则黑暗绝不可能被剪除干净，天堂不会赢得胜利。

当他举起圣羽之辉的时候，他听到巴扎里尔的催促，脑海中的耳语也变得越发响亮。他无法思考。他看不清，也感觉不到，意识里那个刺耳的喧嚣变得极度狂热。他的梦回来了。那是关于烈火与鲜血的梦。庇护之地在他的脚下坍塌。男人、女人和儿童的尖叫声充满了他的耳朵。

原谅我。

 

卡伦以死亡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命运飞速地流过。

他从一个噩梦醒来，又落入另一个噩梦。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最后的记忆是他的朋友托马斯向他伸出手，仿佛在乞求他的救援。随后希卡莱的剑就斩开了他的身体。他看到托马斯倒在地上，看到朋友瞪大的眼睛中失去了神采，生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

我没办法救他，卡伦想。他努力尝试过，但失败了，而现在，他最好的朋友已经死了。

然后就是突然袭来的疼痛和忘却。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看到仿佛来自于噩梦之中的怪物，张着数十只饥饿的大嘴，被锁链束缚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看到泰瑞尔被锁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鲜血。他听到了一些说话的声音，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当他终于再一次恢复知觉的时候，希卡莱已经拖着他站了起来。他的手臂被绑在身后，头部传来一阵阵可怕的钝痛。他向四周望了一眼，看到布满雕像的巨大圆柱一直伸向高高的穹顶。面前是一排排空着的座位。他们已经到了裁决之环里面。巴扎里尔将要决定他的命运。但巴扎里尔不知道的是，这并不重要。他已经死了，剩下的只不过是一点会弄脏双手的工作而已。

他看到巴扎里尔狠狠地抽醒了泰瑞尔，听到他们在说话。但他晕眩的头脑无法分辨他们在讲些什么。他看到了泰瑞尔的挣扎。然后锁链从大天使的手上松脱，圣羽之辉回到了他的手上。

然后，他明白了，巴扎里尔想让泰瑞尔成为处决他的刽子手。

泰瑞尔当然不会这样做，但那位大天使还是向前迈步，将剑刃放在卡伦的脖子上。等等。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泰瑞尔不会背叛他。但那灼热的剑刃还是向他的脖子落了下来。他感觉到血液在皮肤上滚动。这再一次唤醒了他体内的某样东西。他以为那东西已经死了，但它实际上只是沉睡了过去。

“等等。”卡伦竭力提高声音。但泰瑞尔的眼睛已经变得茫然而且灰暗。

虽然锁链松开了，卡伦想，但你还是被束缚着。

然后，天堂在他们周围爆炸了。

一道巨大的蓝色闪电击中了希卡莱的后背，将他打倒在地。天使武士发出惊讶而痛苦的号叫，跳起来，向门口转过身。而夏娜正向他投掷出更多魔法能量。吉恩薇尔高举战斧，向他们猛冲过来。她的身旁是雅各，天使长剑在他的手中喷射出熊熊烈火。他们身后是死灵法师。

正义法庭陷入了混乱。

卡伦看到巴扎里尔也抽出了武器，心跳立刻快了起来。他回头看着手举圣羽之辉的泰瑞尔，竭力想要躲闪，却力不从心。伙伴们距离他们还太远，不可能阻止泰瑞尔的剑刃。

但那把剑并没有落在卡伦的脖子上，而是切开了锁住他手臂的铁链，让他得回了自由。随后，泰瑞尔又拔掉了卡伦口中的布团。

大天使的眼睛恢复了清澈。“很抱歉，我的确是个蠢货。”说完，他举步冲进了战团中，只留下卡伦惊愕地跪在原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怎样，他活过来了，而大天使正急切地要去复仇。

 

赫拉迪姆的出现将泰瑞尔唤醒了。

他从没有想过他们会回来救他。在训练他们的时候，他就已经和他们说得非常清楚：完成任务是最重要的。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带走灵魂石。为此，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成功。

但他们回来了，哪怕他们可能都会葬身于此，哪怕任务会彻底失败——只是为了拯救他们的朋友。

为了救他。

圣杯的束缚如同铁链一般从他的身上掉落。他一直都错了，错得极为可怕。他让黑暗腐蚀了自己的心⋯⋯但这些反思可以等到以后再去做。现在，他需要行动，需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挽回一切。

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赫拉迪姆在战斗中丝毫不落下风。雅各围绕着巴扎里尔，手中的神圣毁灭者光华闪烁。扎尔到了巴扎里尔的另外一边，手中擎着骨刃匕首，但巴扎里尔并没有发动攻击，他将长剑举到他们两个人中间，没有显露出任何破绽。

另外一边，夏娜的法杖激射出蓝色火焰。吉恩薇尔则以轻盈的步伐在希卡莱身周游走，寻找着机会。泰瑞尔从没有见过野蛮人以这种方式战斗——她的身上迸发出了强大的魔法能量。无论天使武士多么恼怒，他始终无法攻破吉恩薇尔的防御。吉恩薇尔总是以敏捷的身形躲过他的攻击，或者当他们两个的兵刃相撞时，就会有强大的能量爆发出来。而夏娜的能量光矢更让希卡莱难以招架，不止一次被打得失去了平衡。那两个女人正在战斗中配合得天衣无缝，让希卡莱完全无所适从。

很快，希卡莱再一次发出痛苦和愤怒的尖叫声。吉恩薇尔的战斧滑过他的剑刃，砍中了他的肩膀。这名天使确实非常强大，绝不是轻易就能战胜的。夏娜又射出一股能量，想要将他打倒，但希卡莱破开了魔法师的攻击，以极快的速度向吉恩薇尔扑去，让她甚至来不及进行反击。野蛮人的手臂被希卡莱砍中了。幸运的是，野蛮人在最后关头转动身体，卸去了大部分力量，总算没有受到重伤，但泰瑞尔知道，她已经很难支撑下去了。鲜血一直滚落到吉恩薇尔紧握斧柄的手指上，她站定双脚，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挡开了希卡莱随后的突刺。

希卡莱当然不会放过她。他从吉恩薇尔的手中敲落战斧。当吉恩薇尔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便高举起武器，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雅各丢下背包和灵魂石，冲过去挡在希卡莱面前。

雅各的身子在剑刃挥下的半途中出现，让天使武士没有能发挥出全力。但剑刃还是深深地切进了他的身体，带着他转了一圈，倒在泪滴之柱的根部。鲜血很快就在他的身下积聚起来。

卡伦发出非人的吼叫，抽出奈非天钥匙向前扑来。纯粹的能量向前爆射而出，通过钥匙，变成一股白热的电流。天使武士挥剑挡住攻来的能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之响起，将卡伦向后掀去，而希卡莱的剑也崩碎了。

天使武士凄厉的号叫中充满了怒火。他走上前，抓住卡伦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赫拉迪姆无力地挂在他的手上，两条腿不停地踢蹬着。希卡莱审视着他的面孔，仿佛在好奇，这个软弱的人类是怎样伤到他的。

在混乱之中，他没有注意到雅各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血液还在不断地从他胸前的伤口中涌出来。他的眼睛也失去了焦点。但他捡起了落在身旁的钥匙。能量在他的手中不断爆起，又被导入钥匙之中，让那块金属变成了一团灼热的白光。

雅各将钥匙直接插进了希卡莱的后背。

钥匙切开天使金甲。希卡莱尖叫着。当哀嚎声在整个殿堂里回荡的时候，他踉跄着向后退去，丢下卡伦，捂住胸前被钥匙刺穿的伤口。钥匙仍然插在他的体内。他不停地前后摇摆着，强光从伤口中绽放出来，让他仿佛变成了一颗小太阳。看起来，雅各刺穿了他的核心。

希卡莱又站立了一会儿，双手不停地抓挠着，身上的伤口却越来越大，光芒从其中倾泻而出，他的光之躯体开始渐渐消退。突然间，无比耀眼的强光从他身上猛然激发出来。赫拉迪姆们急忙转过身，用手遮住了眼睛。

希卡莱的铠甲颓然掉落在地。

雅各从金色的胸甲中拔出钥匙，带着惊异的神情仔细端详它。仿佛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自己做了什么，然后，他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吉恩薇尔痛不欲生地哭泣着，伏在雅各的身上，用两只手捂住他胸前的伤口，仿佛是要将生命留在雅各体内。泰瑞尔为这支团队感到的骄傲迅速被这死亡的景象赶走了。对于雅各，他们已经无能为力。泰瑞尔知道会有牺牲，但现在他无法承受这牺牲的打击。他已经在希望花园失去一位同伴了。

以一切神圣之物起誓，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泰瑞尔转向巴扎里尔，圣羽之辉喷射出正义的火焰，但那名银光侍卫军官已经不见了。巴扎里尔也许会放任他们从天堂逃走，但他很快就会追上他们，抢夺灵魂石。只要他还活着，庇护之地受到的威胁就不会消失。

泰瑞尔看着自己的团队聚集到牺牲的同伴周围。“回传送门去，我会在那里与你们会和。如果我可以的话。”

然后，他就跑出正义法庭，追赶他的敌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