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郑重宣誓，我有支持并保卫泰伦联邦各个行星的责任。我将抵抗联邦的所有敌人，无论他们来自外星还是联邦内部。我郑重宣誓，我将对此保持不变的信念与忠贞，永远奋力反抗人类在这一星区受到的所有威胁。”

联邦士兵誓言

 

 

人类联邦，夏伊洛行星

 

法院大厅里已经聚集了大约五十人，他们将见证这一时刻。当一辆政府特许巴士开到殖民地法院门口的时候，进入大厅的人就更多了。那辆巴士疲惫地叹了口气，停了下来。十五名来自上一个市镇的新兵下了车。虽然这些年轻人大多在今天早晨刚刚成为军人，却已开始在镇中心广场上耀武扬威地晃荡了起来，仿佛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一样。而那些坐在广场边长凳上的真正老兵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虽然众人心中都充满了良好的祝愿，但在满是灰尘的法院大厅里仍然能感觉到一点哀伤的气氛。古瑟里法官的案几前垂下的绶带和耷拉在旗杆上的旗帜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不过法官本人还是一丝不苟地主持了宣誓仪式。他以威严的口吻首先念诵誓词，并按照一定节律进行停顿，让雷诺、汤姆·奥莫和其他新兵能够准确地跟随他重复誓词。

当吉姆·雷诺为第一次离开母星而做准备的时候，他曾经以为在这一刻，他会感到无比兴奋，但这一刻到来时，他的心里却生出一阵隐隐的不安。他相信，自己只是害怕即将在陆战军训练营中开始的新生活。根据各种传闻，那里是一个地狱般的地方。统治那里的是冷酷的教官，新兵无一例外都会遭受虐待，但教官们这样做实际上是为了新兵们着想。至少枪械军士法尔雷在接纳他的申请表时，这样向他保证过，“训练营是锻造陆战军的地方！在最优秀的军人中，我们是最优秀的！”

大家再次和他握手，还有许多人和他拥抱。雷诺走出大厅，来到法院前的台阶上。现在是和父母最后道别的时候了。吉姆觉得很尴尬，因为妈妈为他做了一份午餐便当。她亲吻着雷诺，泪水不住地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不要忘记写信⋯⋯我们会非常想念你的。”

特雷斯·雷诺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所有的感情都凝聚在眼睛里和握住吉姆的有力大手上。无数种情绪在吉姆的胸中激荡，但他只是咬紧了牙，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就这样吧，吉姆想。这最后的离别时刻能有多长，完全由一个姓提姆森的下士决定，吉姆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他没有告诉过这里的任何人。

提姆森穿着一件相对干净的制服，但这件衣服至少比他的身材小了一号。雷诺注意到，他的左臂袖子上有四枚五年徽章。这意味着他在军队里已经待了超过二十年。那就是说，他是从较高的职位上降下来的，或者他一直都没能晋升上去。这两种都不能证明他是一个优秀的军人。

无论原因是什么，提姆森显得很是疲惫，很想离开这里。“好吧。”他对这些已经发过誓的新兵说道，“该回车上去了。要知道，我们不可能整天在这里晃荡。”

雷诺最后向父母挥挥手，上了巴士，手中拿着他的背包和午饭。

巴士车厢里有一条中间过道和两排靠车厢壁的座位。车顶上安装着行李架。

已经有一些新兵在车上坐好了。大家或者在闲聊，或者在翻阅着自己的个人终端。巴士后面还很空旷，雷诺走到那里，坐在了横亘整个车尾的长凳形座位上。然后他开始打量四周，寻找奥莫。

没过多久，一群聒噪的年轻人上了车，又在车门口停了一下，向广场上的一个女孩吹了几声口哨，才慢吞吞地向车后走来。走在头一个的是个身材瘦长的红头发小子。该死！雷诺看到哈纳克，心立刻沉了下去。他的脑子里蹦出一句父亲经常会说的话：“麻烦就像是回旋镖，你用力扔得越远，它就会越快回到你面前。”为什么长辈的话总是对的？

不管哈纳克是否知道，他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已经成了镇上许多笑话的主人公。这全都要感谢雷诺和他的铁拳。虽然雷诺假装不在意地望向车窗外，但他知道这个杂种正在找麻烦，而且是直冲着自己来的。当雷诺听到哈纳克的脚步声在过道中停下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哈纳克装模作样地嗅着空气。“该死！这是什么味道？”然后，他仿佛第一次看见雷诺一样，指着雷诺说，“问题出在这儿⋯⋯有人带了一盒大便上车！”

哈纳克的狗腿子们哄然大笑。

“看看这是什么？”哈纳克从座位上拿起雷诺的午餐盒，“这是你的？”然后，他将便当丢在地上，一脚跺了上去。“哦，抱歉⋯⋯我滑了一跤。真可惜啊，现在没有农夫来保护你了。”

雷诺知道现在必须要自卫了，可他刚刚从座位上站起来，盛气凌人的提姆森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你们这些揪野草的家伙在这里干什么？这里不是该死的茶话会。坐下，闭上嘴，否则我就狠狠地踹你们的屁股！”

军士的警告让雷诺别无选择，只能坐回到座位上，如果他为这种事告其他新兵的状，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提姆森来这里不是为了保护他。这名军士只是不想车上出现任何骚乱。该死的，奥莫到底在哪里？吉姆想。这时他看见了奥莫，奥莫才刚刚上车，竟然假装没有看到车后面发生的冲突，立刻在前排找了一个座位。好吧，这就是忠诚。

哈纳克站直身子，严肃地点点头。“抱歉，我们正在安排座位。现在⋯⋯我们已经没事了。”这个坏小子突然变得如此顺从，倒是让雷诺吃了一惊。

提姆森用珠子一样的褐色小眼睛打量着雷诺和哈纳克。“不要在这里惹麻烦⋯⋯否则，你们会后悔的。”说完，他就转回身，向巴士前部走去，同时点数着座位上的人头。确认过巴士中的人和花名册上对应无误之后，他便示意司机开车。哈纳克抛给雷诺一个恶狠狠的微笑，在前面一排坐了下来。

巴士的引擎开始吼叫，车轮转动起来。在最后一些送行者的注视之下，这辆车扬起一团厚重的尘土，沿着主街向双车道的高速公路上驶去。他们开始了前往下一个市镇的旅行。巴士还会再停靠两站，每一站大约会停上一个小时。所以等巴士到达布洛斯东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雷诺本以为他们会在旅店里过夜，但这些新兵被命令在本地高中门前下车。已经等在那里的学校管理员领着他们到了体育馆。他们要在这个地方露宿！雷诺想。这座大厅的房顶很高，地上铺着木地板，靠南边的墙壁上有一片看台，电子显示板上的比分是零比零。雷诺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森特维尔。

“欢迎回家。”提姆森下士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你们以为这里很糟？你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糟糕的地方呢。和你们的军营相比，这里就是该死的天堂了。”

几名新兵发出含混的回答。从提姆森脸上的表情判断，他显然认为这帮新兵是瞧不起他。他将拳头顶在腰间。“该死的，你们这算是什么？等到你们的训练结束时，如果有那么一两个家伙幸运地通过了测试，成为列兵，才能有资格称我为下士。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当然，那一天也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你们现在只能称呼你们遇到的每一位军士和军官为‘长官’或‘女士’。而且你们的声音必须能一直传到塔桑尼斯去。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小虫子们？”

小虫子？这实在是太夸张了。雷诺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压下心中的笑意，并和其他新兵一同高喊道：“是，长官！”这些新兵回答的声音依然有些参差不齐，但已经比刚才响亮多了，而且他们好歹知道了该怎样回答。

“这样还好一些。”看来他们的表现在提姆森心里勉强算是及格了。“虽然还是不怎么样，但毕竟比刚才好了。拿出你们的铺盖，找地方铺好床，然后来向我报告。我们今天的晚饭是‘老鼠’，不过更多的人管它们叫‘呕吐盒子’。别想加热它们。如果你们把这个垃圾场烧掉了，就要从你们的薪饷里扣钱。明白吗？”

这一次的回答已经近乎完美了。“是，长官！”

“好的，混蛋们，”提姆森继续吼叫着，“赶快动起来。”

没过多久，雷诺就得到了一张软垫、一条毯子和一条毛巾。随后的问题就是他要把这些东西铺到什么地方。有许多人在巴士上都结交了一些朋友，但在雷诺被哈纳克和他的同伙当成目标以后，他显然遭到了所有人的排斥，就连奥莫也抛弃了他。奥莫倒不是和哈纳克有什么勾搭，只是因为他像所有人那样，不想去惹这个流氓和他那些狗腿子。

所以，雷诺将垫子铺到了靠近北墙的地板上。靠他最近的新兵也和他足足隔了十五英尺。不过，这样雷诺就能背靠着坚实的东西睡上一觉了。他希望今后的事情能顺利起来。哈纳克（现在雷诺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汉克）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安置好铺盖以后，雷诺就到提姆森下士那里去排队了。下士身边放着三只板条箱，里面放着所谓的“老鼠”——一种盛放定制饭食的密封容器，可以热食或冷食，还有不允许使用的加热装条，以及一根补充热量的甜食棒和两个避孕套。

两分钟之后，哈纳克出现了。他用胳膊肘顶着雷诺，想要插进队伍里，同时脸上带着充满恶意的笑容。“嗨，小姑娘，介意我插个队吗？”排队加燃料时的一幕又重演了。

雷诺感觉到怒火在心中升腾。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怒意，用力将额头向前磕去。他的父亲在年轻时曾经是一个很会打架的人。在雷诺第一次走进高中学校的那一天，特雷斯·雷诺趁妈妈不在的时候教了他这一招，并对他说：“千万不要在流氓面前退缩，而是要尽快赢得胜利。”撞头这一招非常有效。雷诺坚硬的额头碰在了哈纳克的鼻梁上。鼻梁的软骨断裂了，血一直流到这个流氓的下巴上。

就在哈纳克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雷诺的膝盖已经撞到了他的胯下。哈纳克发出一阵嘹亮的尖叫，跪倒下去，用两只手分别捂住了两个痛处。

“当然，”雷诺客气地说道，“如果你想加塞，随时欢迎。”

提姆森下士听到这里发生的骚乱，骂了一通脏话，在半分钟之后赶到了出事现场。他低头看了一眼哈纳克，又抬起头看着雷诺。“这是你干的？”

雷诺正要说“是”，哈纳克却蹒跚着站了起来，努力做了个立正的姿势。这是雷诺学到的关于军队的第一课，也是他知道的第一条军队里不成文的规矩：陆战军士兵不会打其他陆战军士兵的小报告。“长官，不是，长官。”哈纳克说了谎，“是我不小心滑倒了。”

“真的？”提姆森冷笑着问道，“你摔到你的鸟蛋上了？”

所有听见提姆森说话的人都笑了起来，哈纳克的同党除外。他们都不安地挪动着脚步，同时狠狠地瞪着雷诺。

“是的，长官。”哈纳克僵硬地说道。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提姆森疲惫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吧，下次小心一点。现在，到厕所去，把自己洗干净，然后向我报告。我会给你留一盒老鼠。”

哈纳克僵硬地一点头，说道：“是，长官。”然后就一瘸一拐地走开了。等他走远之后，提姆森上下打量着雷诺。“你的名字？”

“雷诺，长官。吉姆·雷诺。”

“好吧，新兵雷诺。”提姆森把声音压得非常低，“我知道哈纳克在找你的麻烦⋯⋯但打人一拳，就需防人一腿。所以你应该小心你的六点钟方向。”

雷诺知道，提姆森指的是他在表盘上六点钟的位置，也就是他的屁股。“长官，是，长官。”

“而且，”提姆森又露出一副凶相，“如果你再做出这种事来，你可就要惹火我了⋯⋯惹火我可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你明白吗？”

“明白，长官。”

“很好，找东西把地上的血擦了，然后回来排队，不要搞砸了。我会盯着你的。”

雷诺到杂物间去找到了一个拖把，然后回来擦干净了哈纳克的血。这时他注意到自己周遭的状况发生了改变，原先不愿意同他说话的新兵都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于是当他们开始探索饭盒里的东西时，终于有人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了。

关于每个人得到两个避孕套的事情，引发了许多有趣的评论。而当他们打开呕吐盒的时候，发现印在盒盖上的宣传语是：“每一名联邦军人，无论男女，都应该与残暴的亚伯兰奋战到底。”

问题是，亚伯兰叛乱在十年前就已经平定了！这些给养显然在仓库里屯放了相当长的时间。

吃过晚饭，雷诺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从旅行背包里拿出个人终端，开始查看最新的体育赛事和相关的评论。

然后，他拿起洗漱包，到浴室前排队等待洗澡。

雷诺谨记提姆森和父亲的建议。他知道洗澡时段是哈纳克这种人寻仇的一个绝佳时机。一个人在浴室里肯定是最缺乏自保能力的。

雷诺在排队的时候，从个人终端中调出一部下载来准备在路上打发无聊时间的数码阅读器。这个阅读器里的书都有和文字匹配的朗读音轨，还有各种各样的插图，在阅读过程中还可以浏览故事人物和背景的介绍。实际上，他一直在用眼角觑着哈纳克和他的走狗们在盥洗室中进进出出。终于，雷诺和另外三名新兵进入了灯光明亮的淋浴间，他迅速地进行了声波淋浴。然后他用毛巾围住臀部，走到一面镜子前，开始了声波洗牙。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正在淋浴间里唱歌的男孩突然停住了歌声。

雷诺转过身，但还不够快。一个关节凸起的大拳头打在了头部侧面。他倒在地上。没等他从瓷砖地面上翻过身，哈纳克已经将一只十三码的靴子踏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走狗在旁边围了一圈。整个盥洗室中变得异常安静。看样子，其他新兵都让他们赶走了。

哈纳克断掉的鼻梁上有一道黑色的血痂，一只眼睛正开始变成紫色，他的微笑中没有半点愉悦的意味。“好啊，娘娘腔，我们又见面了。你可真是让我吃惊。我承认，我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卵蛋。但用脑袋偷袭别人的鼻子和像真正的男人一样打一架可是完全不同的。站起来，娘娘腔，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能打。”

雷诺很想提一提那次排队加燃料时的事情，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毕竟一个怒不可遏的人正踩着他的胸口，现在可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时候。

吉姆明白现在的状况，也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哈纳克在体育馆大厅里被轻易地打倒，在他的走狗眼前丢了面子。所以他现在必须以公平的方式狠狠地教训吉姆·雷诺，或者至少要在表面上做到这一点。不过吉姆明白，既然已经被踩在哈纳克的脚下，那么他能得到真正公平战斗的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当然，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无可挽回了，现在雷诺能做的只是接受现状，尽量争取最好的结果。所以他的拳头首先挥向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狗腿子。他的拳头碰到了肉和骨头，然后他满意地看到那个人倒在了地上。

这其实只是一个蹩脚的胜利，而且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另外三个人这时已经向他冲了过来。雷诺一拳打在哈纳克的面颊上。他的战果也就仅此而已，雨点般的拳头和脚尖落下，他立刻重新躺在了地板上。

随后是一阵更加凶狠的打击。雷诺只能蜷起身子，竭力保护住自己的头，不让那些人踢到。“你们现在还喜欢这个白痴吗？”哈纳克的问话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雷诺觉得自己仿佛落进了一口深井之中。

然后，殴打结束了，痛苦消失了，雷诺周围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