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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之将:蒋百里评传 完结

作者:曹聚仁

谈了蒋百里先生的思想生活,似乎该有一篇比较完整的小传,我就用张宗祥先生的《述蒋百里》作蓝本,参以蒋慰堂先生的《年表》,高子白先生的《哀百里》,尝试为之,以待来哲。①

光绪八年(一八八八壬午)九月初二日,百里先生生。百里祖生沐先生,字光煦,尊文献,富收藏,刻有《别下斋丛书》。生子女二十余,第五子最所钟爱,幼殇,哭之恸,以朱书佛语左臂,祝再来为记。沈山一僧,与生沐为方外交,时相过从。生沐念及殇子,必问僧能如顾氏非熊往事否?僧曰:“来则必来,缘实已尽。”及百里之父泽久先生生(名学烺),堕地无左臂,生沐见必圭怒。稍长,即命居马桥散寺中。泽久幼慧,潜心内典之余,兼习岐黄,将冠,以医济人,重返儒服。时生沐先生已谢世,洪杨之役,家亦中落。诸昆季析产自立,泽久亦不愿重违父志,再返本宗。转徙平湖海盐之间,以医自给。间或至硖石,一省兄妹。后娶海盐杨氏,生百里。百里八岁,泽久先生病逝,母子茕茕无所依,始返硖石,遍访族人,谋所以生活者。泽久同母兄泽山先生为之创,族人附义,各有所助,得田三十余亩,小屋二楹,母子相依于其中。(聚仁按:再来之说也是一种痴情,姑存其说。张宗祥先生为百里先生幼年至好,蒋慰堂先生为百里之侄,高子白将军亦为百里至好,浙江军界前辈,杭州西湖高庄,即高氏之私苑,聚仁采用他们的记叙,以存真记信。)

百里母杨太夫人,日处斗室中,课百里《唐诗》、《论语》、《孟子》,米盐饮食之外,编细竹为衫,以佐生计(一种精致的手工业)。杨氏心目中惟此孤子,百里心目中惟此寡母,一衣数补缀,三月不食肉。意泊如也。初习制艺,亦杨氏亲授。(百里四岁初识字,五岁读唐诗论孟,暇辄为之讲解,百里爱好小说的兴趣,就是这么养成的。八岁时,硖石人张冷生延师课其子,百里伴之读。那年,乡先辈查芸荪先生过硖石访友,见百里课艺,惊为神童,即以次女许婚,便是查猛济兄的姑母。九岁百里已读毕四子书,初读五经,能作四字对句。十岁,能作应制诗及制艺文起讲。十一岁,返里。)母氏抱病,百里割左臂煎汤以进,裹创不慎,日腐烂,忍痛为母谋汤药。人小不及灶,则以杌垫脚,汲水量米,无他人可使,创口益剧,母前不敢露声色。母氏病略已,闻秽气,使之前,把臂,重絮臃肿殆满,解裹,脓血斑烂,抱百里失声相向哭,急为治疗始愈。此百里十二岁时事。(这样的愚孝,在旧士大夫意识中,也是一种美德。先师单不庵,也曾割股疗母,他们都是同一时代的人。)

百里就读于同族义塾,族弟延倪勤叔先生教读之,深喜百里,念其贫甚,不受束脩。倪氏工小楷,摹《灵飞经》,百里习其体,小楷特婉秀。(百里晚年,写碑师梁任公,然一不经意,起草作小字,依然是倪氏风格。张宗祥先生家世传外祖沈公韵楼笔法,命习颜平原,相见论字,刺刺各争其是云。)十三岁(甲午),闻中日之战,刺激甚深,其一生国防思想及弃文习武之动机,即基于此。十六岁(丁酉),百里读五经毕,文采斐然,里中耆宿多重之。十七岁(戊戌)春,应童子试,历州府院八考,中式,夏补郡学生员。

(注:关于百里幼年的事迹,张宗祥、蒋慰堂二先生所说,在大纲目上,大体相同,惟年月前后颇有出入,聚仁也无从考证。姑且采用一说以待将来补正。陶菊隐先生曾经访问过陈仲恕先生。他是杭州求是书院山长,百里出其门下,其弟即陈叔通先生,今在北京。又曾访问了钱均甫先生,他是百里的同窗同年,他也不曾加以详细考证。)

百里少年时代的遭遇,到了杭州进求是书院,乃是极重要的转折点。那时,他年十八岁,中了秀才,就在桥镇孙家做了塾师。有一天,到桐乡访友,在书案上,看到了桐乡知县方雨亭的《观风卷》,他回塾作文应试,大为方知县所赏识,考取了超等第一名。方知县约期延见,不独赏识百里的文章,还器重他的人品,以“天才不可埋没,应求实学以成器”语勉励百里,郑重推荐他进了杭州求是书院。其时,杭州知府林迪臣、海宁知州林孝恂和方知县都是福建人,他们对于提倡新学,掖助后进,蔚成风气。求是书院、养正书塾和蚕桑职业学堂,都是林太守所创办的。百里家境贫困,他在求是书院的费用,都是方知县所资助的。

张宗祥先生说:“甲午之前,百里与予习八比试帖外,喜观历史小说,每有所见,若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互相告语。百里劝予读《野叟曝言》,且诩诩以文素臣自居。余方诵正气歌,视文文山若神明,阅之觉文素臣贪多务得,予所难能。然百里此后政治、哲学、外交、美术靡不研讨,不徒以兵学擅长,则少年时已基之矣。甲午后愤清政不纲,汲汲然日思致用之学,苦书不可得。戊戌变法,峡有双山书院,奉令购书,若《资治通鉴》、《白芙堂丛书》、《格致书院课本》、《日本国志》、《普天忠愤录》、《经世文编》之类,百里与予,约散学即会于书院,阅诸书。《白芙堂丛书》,不能了解,其余皆欣然成诵,日至天黑不辨方向各回家,院中无第三人也。”“旋兴学校,余入开智任教员,百里入杭州求是书院读书,归语余有邵君闻泰者(即邵力子先生),聪慧勤学,且记忆过人,读书必不忘,予恨道远未能见。而百里又介予,与单君丕(不庵)为友,不庵治宋学,言必拱手,行必矩步,予苦之,不愿接见,强之再,卒成好友。”

求是书院承新学之余绪,在戊戌政变后,埋着新文化运动的火种。百里进书院那年,恰好是庚子年(光绪二十六),丧权辱国的苦闷时期,在青年们心头,激起了澎湃汹涌的民族狂潮,大家都已从憧憬新政而趋向革命。求是书院院监(即校长)陈仲恕先生,也很同情青年学生的激进思想,百里他们在书院中组织励志社,发表抨击时政文字,他曲予维护,对百里恳切告诫,叫他不可形之于笔墨。终因唐才常在武昌运动革命失败遇难,百里写了一首悼唐诗,为总理陆懋勋所发见(陆氏本是求是书院前学监,中了翰林回来,又回杭任总理,位在院监之上),陈院监知已无可庇护,乃转陈林太守,派往日本留学。(方知县依然帮助他的费用。)

辛丑(光绪二十七年),百里离母东渡,决意弃文习武。(这也是当年轻知识分子的觉悟志向。)日本的初级军官学堂有成城学校,后来又增设振武学校为军事预备学校。预备学校毕业后,入联队试习,名曰入伍生。试习期,自半年至一年为下等兵至下士的试习,期满即以下士资格入士官学校;经一年或一年以上毕业,仍返联队为士以上的试习,期自三月至六月,期满以少尉任用。百里入成城,进士官,初识蔡锷(松坡),又为梁启超所奖掖(百里和蔡锷、张孝准,有“士官三杰”之称)。以步兵科第一名毕业。张宗祥先生说:“百里与蒋尊簋并重于世。百里习步兵,百器习骑兵,中国士官生见重于日人,自第三期始,则二蒋开之。浙江方练新军,邀百里回浙,百里不允,百器回任第二标标统,主办弁目学校于海潮寺。百里虽不来浙,其所擘划,皆出百里手。”

百里在日本士官学校读书时,不废文笔,他和《新民丛报》很接近,却也在同盟会的《民报》写稿。他又组织了浙江同乡会,创办了《浙江潮》,自任第一届主编,执笔的有汪熙、邵章、孙江东等。这是地域性的爱国刊物的先声,接看便有湖北人的《汉声》,江苏人的《江苏》,湖南人的《游学汇编》等刊物。百里在《浙江潮》上,连载民族革命文字,引起了朝野的注意。

光绪三十二年(丙午),百里从日本回国,他在日本留学,已经六年了。士官生回国,清廷初练新军,各方都来罗致。蔡锷受云贵总督李经义之聘往云南练兵。张孝准、宁调元入盛京将军三省总督赵尔巽之幕,百里既不欲回浙,恰好他的老师陈仲恕在赵尔巽幕中,荐百里于赵,赵任为督练公所总参议。(这是训练新军的机构。)为旧派军人所忌,乃自请留德,在德任第七军团实习连长,兴登堡为之师。百里在德时曾参与威廉第二的秘密外交。这位野心很大的德国皇帝,原想订立中德军事同盟来抵抗英日同盟的,以西太后老糊涂,主办外交的庆王和孙宝琦也头脑简单,事机泄漏,终于搁浅。却因此绾合了荫昌和百里的师生关系。宣统二年,百里随荫昌经西比利亚(今译西伯利亚)回国,任百里为禁卫军管带。

张宗祥先生云:“庚戌,予任职大理院,百里自南苑来,联床寓中,话终夜不休,既恨政治芜秽,又惜学难致用,相与叹息。辛亥革命,百里出关,入赵幕,与诸浙人谋,宜独立以应时机,而张作霖等四统领,已声言百里之来,挟异谋,图叛乱,必欲得之以正法典。诸友促百里急行得脱。其时,百里已与蓝天蔚定约,谋独立矣。民初,百里任保定军官学校校长,以扩充计划受阻,愤而自杀(语见前述),赖急救得生。越半年得无恙。惟伤处忌冷,常以帛束胸。政府处以闲职,蛰居故都。予于民国三年春亦至北京,相见如隔世,明年,单丕(不庵)任北大教授,三人复聚于一地,盖阔别已十余年矣。如此者六七年。

民国十一年,浙人举百里任浙议会议员,余适亦回浙任教育厅长,乃有浙江大学一案提出,修订章制,为蒋君梦鳞之力,而议则创自百里。百里暇则至寓中,索家乡蔬膳,同饮湖上,十二年杨太夫人弃养,百里方在浙,亲视含殓,丧葬后,百里曾佐吴佩孚将军军事,再预孙传芳将军军事,皆未能用其所长,无所成。”

“百里门生遍国中,栽成者至多,而独契唐君生智。唐君与中央政见不合,卒至用武。百里方居沪,予再三劝之行,百里不忍,心坦然以为终能见谅。后被拘于杭,再迁南京。予至京视之,百里方坐斗室中作书,内典法帖罗列几架,以所书《金刚经》全卷赠予,易其号曰‘澹宁’。呜呼,百里殆已知人生惟澹泊方能宁静矣。居无何,仍退居沪上。”

朋友们希望我把百里先生的生平说得完整一点,因此把张宗祥先生的追述,来补前文的缺失。张氏与百里为总角交,平生往来甚密切,所述该是第一手史料,却也有许多不可信,或时地错误处,因此存疑存信,我所取的详略不一。

张宗祥先生曰:“百里幼聘查氏,及百里留学日本,杨太夫人使人致意查氏,不必守旧约,而查女力持从一之议,不愿毁约。百里归国,始成婚,久无子女,太夫人望孙切,又为百里纳一妾王氏,亦无所出。百里之受伤卧病医院也,有左梅首任看护,所以慰藉之者至周且诚。(事见前)迄今廿余年,凡随百里奔走者,皆左梅也。左梅生五女,曰昭,曰雍,曰英,曰华,曰和。昭将笄,早逝。”

附一:

蒋百里年表

蒋慰堂

光绪八年(壬午)九月初二日寅时公生。公祖光煦字生沐,博学富收藏,刻有《别下斋丛书》,名重海内。父学烺字泽久,候选国子监典籍,著有《泄怀集》二卷。世居海宁硖石镇。洪杨之役,庐毁书亡。生沐公谢世,诸父分就故基焚余老屋拮据自立,泽久公独出门从师习医以自活,转徙平湖、海盐间,岁或一返里,省视兄弟姊妹。光绪七年杨太夫人来归,逾年生公。光绪九年(癸未)公二岁。父行医海盐城,赁屋天宁寺旁,公随焉。公生而歧嶷,貌白皙,目炯炯有神。四岁(十一年乙酉)太夫人授以方字。翌年(十二年丙戌)五岁授唐诗及四子书,琅琅成诵,越宿不忘,颖悟迥异常儿。十三年(丁亥)六岁。太夫人喜阅稗官野史,暇辄为之讲解,公喜,辄以书中人自命,嬉戏模仿之。十五年(己亥)八岁。公家贫,硖石人张冷生延师课其子,公伴之读。是年世谊查芸孙先生过盐见访,惊为神童,许以次女妻之。公九岁(十六年庚寅)已毕四子书,开始读经,能作三四字对句。十七年(辛卯)十岁,毕诗经、尚书,能作应制诗及制艺之起讲。十八年(壬辰)十一岁。父命返里就读于同族家塾,塾师倪勤叔深喜之。十九年(癸巳)十二岁。读左传、礼记、周易,所作应制诗文渐臻完璧,随倪师习灵飞经,婉秀有致。二十年(甲午)十三岁。闻中日之战,刺激甚深,其一生国防思想及弃文习武之动机肇于是。岁暮父病没海盐寓次,公先期归侍汤药,衔哀扶榇归籍。时家贫甚,家难国忧锥心泣血,公奉母归居故里,仍就倪师读而刻苦有加焉。二十一年(乙未)十四岁。母病,数延医投药罔效,慕古人割股疗亲事,阴刲左臂肉煎汤进,母病良已。公裹创不慎,日就溃腐,犹隐忍侍疾,兼役汲水量米,母疑焉,逼使前,强把臂启视,则脓血渍败絮几透,始惊痛,抱公而哭,公亦哭。急为延医乃愈。二十二年(丙申)十五岁。公耻于甲午之役,于读书外留心国事,阅《普天忠愤》集,常中夜呜呜,矢为国自效。二十三年(丁酉)十六岁。读五经毕,文采斐然,里中耆宿多重之。二十四年(戊戌)十七岁。春应童子试,历州府院八考,名均列前茅,夏补郡学生员。闻康、梁法自强之说,心焉向往,乃搜求新出书报,昼夜观摩,废寝忘食。秋赴沪人新创之经济学堂,研究法文、算术及中外史地等书。不三月北京政变,学堂奉令停办,公废然返,是为公所受之第二次打击,其民族意识孕育于是时。二十五年(己亥)十八岁。春赴伊桥镇应聘为孙氏塾师。其家有经世文编,因于课余泛览之,并应附邻各县镇书院月课。清明扫墓,便道访周族塾师,见案头有新任桐乡县知县方雨亭观风题一纸,计列三十,文体虽仍为制艺、诗赋、策问、论说等项,而题意革新,均关实学,非博通载籍洞悉时事者不能措一词,限期一月缴卷。公录之返塾,如期脱稿,总计数十万言,托友寄缴。及冬揭晓,取超等第一。再托友将卷领出,见全卷圈点甚密,朱墨淋漓,上有眉批数十条,卷尾总批百余字,其结论则曰:“此真我中国之宝也!”按书院校士恒例,计分三等:超等十名,特等二十名,余为一等,其奖金及膏火制钱定额最高为三千文,最低为三百文。此次方令破例特定超等只公一名,给奖金及膏火银币三十元,并派员访公,促其赴桐乡相见,盖不惟重其文,且尤重其才,忧国伤时,旨趣相合也。此为公生平所得之第一次机会。二十六年(庚子)十九岁。春棹小舟赴桐乡,衣冠投刺,阍人传语去衣冠,以便衣入,方令降阶相近,笑貌温存,坚留午膳。席间纵谈天下事,公指陈得失,方大器重之,即谕以辞塾师,速入杭州知府林迪臣所办求是书院读书。课余再应林公所创之东城书院月试,比揭晓,又列冠军,凡五试不易。公名洋溢杭城,推为不世之才,志士争与结契。入秋,林方更分廉俸促公东渡求学,公遂别母行。

附二:

痛苦中之追忆

蒋慰堂

先叔父百里公在受命代长陆大之役,于九月十六日寄聪一书,言即赴长沙,不久仍回汉至黔,道出重庆,可即相见。余于去秋侍赴欧洲,十二月十四日离德,不见已半年余,衷心喜悦,非言可喻。继以武汉失守,知公由湘经桂入黔,定在遵义住两星期,即来重庆,故日在盼望之中,十一月五日夜九时自外归寓,见有宜山来急电,惊悉公已于四日在途病故,此诚平空焦雷,使人不能信,亦不敢信,以从未得公患病之息也。此电有数码谬误不成文,终夜在床头翻阅电本,冀有相似之码,吉而非凶,然迄无得。旋起即赴电局对码,则所希误者不误,而电文更确,于是即发一电询为何病,继又询电文有否讹误,盖犹作万一之望也。七日晨起,乃知已见报载,悠悠苍天,所以待吾叔,待吾家者,何其酷耶。聪于八日乘车赴宜山,十三日到达谒灵,十九日扶柩安葬,千里奔驰,迴肠九折。窃思侍公二十余年,知之或较他人为多,欲有所记,以备秉笔者采择,而一月来神魂颠倒,每一执笔,心乱手颤,不知从何写起,在宜山时曾成数千字,自惭芜陋,即又舍弃,今以印行“特刊”。乃不敢以不文辞,谨就所知,铨述如下:

吾家系出宜兴,三迁而至浙江海宁县硖石镇,以懋迁获丰,至吾曾祖生沐公始好读书,善著述,尤以藏书名,即所谓别下斋是也。生沐公子八人,叔祖泽久公行七,即公之父也。生沐公遭洪杨之乱,家业尽毁,既伤时谢世,叔父辈各汲汲以谋自立。泽久公以体弱习医,娶杨太夫人于海盐,即家焉。清光绪八年,公始生,八岁即遭泽久公之丧。哀号如成人。杨太夫人悲痛成疾,时家贫甚,汤药侍奉,公一人任之,尝割股以疗,其纯孝盖如此也。

公稍长,从同里倪勤叔先生读,过目成诵,聪颖冠侪辈,年十七,即补博士弟子员,乃馆于离乡五里之孙氏为童子师,暇辄考书院月课,以膏火养母。为文恣肆雄迈,老师宿儒,竞相惊诧,乃受知于石门县知县闽人方公,资助赴日本留学。时际清末,竟言改革,有志之士,多出国以求新知识,故此行虽得方公之助,然亦公之深愿也。方公不久去职,几因不继,公乃以文自给,时所译著,多载《浙江潮》及《译书汇编》。既而入士官学校,毕业考列第一,乃为世重,然亦遭日人之妒,故自此后中日学生即分班教授,盖忌中国学生名列于日人之前也。

公毕业后,为求深造,特再赴德意志留学,任第七军团见习连长,统此军者即兴登堡也。斯时公所致力者为战略战史,颇多创获,德军官且以拿破仑言“东方将来必有一大军略家出现”相誉。宣统二年回国,初任禁卫军管带,继以东督赵尔巽奏调为总参议,清廷特下谕命往,此自不足为公荣,然时固以为异数也。辛亥武汉革命起,公密商当时统制蓝天蔚谋独立,不幸事洩,潜走入关,巡防统领张作霖捕之而未得也。

民国元年公任保定军官学校第一任校长,于校务规画周至,任事勤劬,因所订方案,阻于当道,弗克实现。乃召诸生训话后,突出枪自戕,虽被夺而弹已入胸,幸未伤要害,疗治而愈,其勇于负责有如此者。

民国二年,被任为统率办事处参议,帝制议起,密与蔡公松坡谋,先后出走。蔡公解职,伴赴日本就医,且经纪其丧,盖公友好中最笃者,即蔡公与蒋公尊簋也。斯时公所致力者,犹为军事学,故著有《军事常识》,风行一时。《职分论》亦此时所译,则为青年修身之用也。

民国七年,公承政府命,随同梁任公先生,赴法协助巴黎和会,翌年回国,授书北大,更编辑“共学社丛书”,改造杂志,主办讲学社,罗素、杜里舒、太戈尔皆应约来华讲学,转变学风,激起新潮。与有力焉。此时公于学问,致力最勤,亦最广博。哲学、文学、历史、艺术、经济、政治,几无不加以研讨,“改造”尚在,可覆按也。当时著作之行世者,有《欧洲文艺复兴史》《裁兵计画书》,译本则有《近世我之自觉史》,其译著已散佚者,有释勒之《威廉退尔》及《钟歌》两种。自十五年以后,迁居南中,著述甚少,独好书法,研习佛经,盖公于学几无一不好,且无一不求有所得也。

二十四年又受命赴欧,考察军事,参观各国秋操。归国后,成《国防论》及《新兵制与新兵法》等书,时公所最致力者,为“国防经济学”,撰稿甚多,惜多未写定,而一年来迁徙靡常,文稿存佚,亦不得知矣。

去岁沪战起,公于十五日驱车至京,告聪以国事已亟,当献身为国。盖杀敌致果,本公之志也。继而奉命赴欧,嘱聪随行,朝夕所论,皆关国计,家人私事,绝少言及。每日除治事外,以读书为唯一消遣。此盖公数十年来之习惯,无论行旅必以书自随也。今夏自欧返国,精神愈见振奋,撰著更多,散见报章,无不足以振聋发瞆,而于炎夏之踌,罄数日力,挥汗写《日本人》一书,案头除一统计外,无一参考书也。奉命代长陆大,就职后,会计庶务,均未接收,而忙于讲课,每次逾二小时,且不辞辛苦,参加演习。一年来奔走国内外,从未得一日之休暇,而复任繁剧,积劳成病,遂以身殉,呜呼痛哉,享寿五十有七岁,有女子四,雍、英、华、和。广西省政府公厝于宜山之鹤岭。公讳方震,字百里,澹宁则其年晚别号也。

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重庆《中央日报》

附三:

哀百里

高子白

我国以新法编练国军,始自甲午中日战争之后,历四十余年矣。国家年选优秀子弟,分赴东西各国留学,国内亦广设军事学校,勤加训练,所造就之人才,无虑数十万人。然而其间能以军事专家名于世者,殊不多觏。合肥段祺瑞氏每以军略家自鸣,然国人未一致推许也。想吾乡蒋百里先生,则众口一辞,推为军事专家。及其亡也,齐声恸之,曰哲人萎矣!中国军略家亡矣!惋痛之声,胜于朝野,此其故何哉?盖军难于实验,纵有实学,仍须有雄辩之舌锋、爽利之笔锋以佐之,又须国学精邃,深识国情,始能融会他国之长,含英咀华,灌输国内,著述流传,雄辩广布,然后人无间言,始成众所推崇之军事家,岂一朝一夕之所能倖致哉。百里与予,弱冠同学,情谊最笃,学成用世,虽各事其事,然书札往还,讲学论难,月必数四也。每当荫息之际,又常共在一处,朝夕过从,赏奇析疑。予最佩其知识之丰富,论欧西各国国情,洞瞩织委,如数掌珍,予常笑之曰,君不仅为军事专家,且成外交家矣。百里亦笑,以报予曰,苟国家偶乏行人,而用我纵横捭阖,予岂多让。逮前年春战事将启,果奉密令出使德义,战兴奉命覆往,一月趣重洋,成绩炳然,可谓能践所言矣。予犹佩其识见之远大,宗旨之纯正。百里又常告予曰,中国而欲复兴民族,建设近代国家,必须与东邻结算总账,去彼缚束,始能登康衢而胜骧。是以“一·二八抗战”以来,百里奔走尤力。盖知平日所期望之时机已至,毕生之学力当于此时施展之,故不尽其精力,日夜奔走工作。奈何未竟全功,竟以此积劳溘逝哉。呜呼,百里逝矣,出师未捷身先死,精气长留天地间,我丧益友,国失环宝,所望后起之秀,于此抗战最后胜利将届之际,乘此军事实地经验之日,精研力学,俾他日军事专家辈出,蔚为国用,以完成建设近代国有复兴民族之大业,竟百里未竟之志,然后以生刍一束,祭百里于宜山之颠,吾知百里必含笑地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