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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悲剧(特别纪念版) 完结

作者:(美)埃勒里•奎因 著,唐诺 译

威霍肯码头

九月九日,星期三,晚上十一点四十分

 

平常好天气的晚上,纽约市中心的熠熠灯火总映照得夜空一片璀璨,但星期三这天晚上,这一切却被毛毯般的浓雾整个儿盖住了。这不寻常的大雾从白天弥漫到夜晚,始终不散。由新泽西的渡船码头看过去,除了河那边偶尔透出几点模糊的灯光,以及河面上宛如一面灰墙的浓雾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有时,河上的渡轮会突然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甲板上模糊的灯光依稀可见;幽灵般的小船则忽沉忽浮,像飘荡在水汽中;雾笛此起彼伏地响起,小心翼翼保持着河道的畅通,但这样的声音似乎也马上被浓雾吞噬了。

威霍肯渡船码头后面的候船室,是一幢仓库模样的大建筑,里面已聚着十来个人。大部分人都默不作声地留意着四周的状况,正中央如拿破仑一样站着的矮胖的人是布鲁诺检察官。他紧张兮兮地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表,疯子般在空心的地板上踱来踱去。萨姆则四下窥视,紧盯着各个大门和偶尔走进来候船的人。整个大候船室显得空空荡荡。

在离这组警方人员不远的地方,哲瑞·雷恩先生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他那古雅别致的外形,让候船的和下车路过的乘客忍不住投以好奇,甚至是愉悦的目光。他对周围的情形丝毫不在意,修长白皙的手指交叠着放在手杖的杖头上,而这根样子颇为吓人的李树手杖则置于两膝间。他身穿有双重披肩的黑色长大衣,披肩松松地垂下来;浓黑的头发上是一顶黑色硬檐毡帽。萨姆每隔一段时间就忍不住看雷恩一眼,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像雷恩这样的人物——从衣着、发型来看,如此老式,但从容貌、身材来看又显得年轻。雷恩挺拔的身材,宛如雕像般饱满有力,完全像是三十五岁左右的人,而他沉静自如的神态,也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当然,雷恩自己并无意吸引这些好奇的目光——事实上,他根本没留意任何路过的人。

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紧紧盯住布鲁诺的嘴唇。

布鲁诺走了过来,有点儿烦躁地坐到雷恩身旁。“已经迟到了整整四十五分钟,”他抱怨道,“看来,您要白跑一趟了。当然,对我们来说,就算等到天亮也得继续待在这里,但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我们很愚蠢。”

“布鲁诺先生,你应该越来越觉得忧虑才对,”雷恩的声音如音乐般清晰悦耳,“你有足够的理由忧虑。”

“您是说——”布鲁诺眉头一皱,正准备说下去,突然又闭上了嘴巴。踱着步子的萨姆也停下了脚步。外面的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嚷声。

“布鲁诺先生,有什么不对劲吗?”雷恩温和地问。

布鲁诺仍竖着耳朵,脑袋往前伸。“您听不到,当然⋯⋯雷恩先生,有人叫着说‘有人落水了’!”

雷恩像猫一样立刻站起来。萨姆大声喊着,“码头那儿出事了,”又转过脸来吼道,“我过去看看。”

布鲁诺也站起来,有点儿犹豫。“萨姆,留几个人和我守在这里,也许是某种调虎离山计,我们等的人可能就这时候来。”

萨姆已向大门奔去,雷恩紧跟在后面,六名刑警快跑着追上去。

他们冲到外面的木地板上,停下来,分辨传出叫声的正确方向。在有遮篷的码头最远的一端,一艘渡轮已经到达,船舷不停擦撞着码头边的木桩,想对准岸边让乘客下船的铁台阶。当萨姆、雷恩和一帮刑警赶到时,已有好几个乘客紧张地跳下船,一些在候船室等船的乘客也闻声冲出来凑热闹。渡轮顶层甲板上的操舵室外用金色字写着“默霍克”,北侧的底层甲板上挤着一堆乘客,身体探出栏杆朝下看。船舱里的乘客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俯视着笼罩着浓雾的漆黑水面。

三名渡轮上的工作人员从簇拥在一起的人群中奋力挤出来靠在甲板边。紧跟着萨姆的雷恩突然看了看手上的金表,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

萨姆一下跳到甲板上,顺手抓过来一名瘦骨嶙峋的老水手。

“我是警察!”萨姆嗓门不小,“出了什么事?”

老水手看来颇惊慌。“有人落水了,警官,好像是默霍克号正要靠岸时,从顶层甲板掉下来的。”

“落水的人是谁——有人知道吗?”

“不知道。”

“雷恩先生,您也上来吧。”萨姆对还在岸上的雷恩叫道,“工作人员会捞人上来,我们去查看一下落水的地点。”

他们从喧闹的人群中挤过,朝船舱门走去。萨姆突然大叫一声,挥舞着手臂,原来顶层甲板的南侧有一名瘦小的男子正要下船。

“喂,德威特,过来一下!”

这个瘦小的男子裹在一件夹大衣里,闻声抬起头来,一见是萨姆,迟疑了片刻,随后便顺从地走过来。他的脸色有点儿苍白,轻轻叹了口气。“萨姆巡官,”他说得很慢,“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点儿事。”萨姆回答得很含混,但目光锐利,“你呢?怎么也在这儿?”

德威特把手插进大衣左口袋,身子有点儿抖。“我正要回家,”他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正在查,应该很快就知道了。”萨姆和和气气地说,“我们一起走吧,对了,我介绍一下,这是哲瑞·雷恩先生,他协助我们办案。雷恩先生是演员、大名人。雷恩先生,这位是德威特先生,朗斯特里特的合伙人。”

雷恩很客气地点头打招呼。德威特满是狐疑的目光一落到演员的脸上,马上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夹杂着异样的兴奋之情。“噢,雷恩先生,真是三生有幸,能亲眼见到您。”

一旁的萨姆似乎并未被这气氛感染,脸色颇为阴沉。跟在萨姆身后的一帮刑警则耐心等候指示。萨姆伸长脖子张望,像是找什么人没找到,低声地咒骂起来,又耸了一下肩膀。

“走吧。”萨姆直截了当地说,随后他那魁梧的身躯便像锥子般领头刺入人堆。

船舱内乱成一团。萨姆先爬上带黄铜扶手的船内楼梯,一行人跟在后面,穿过椭圆形的顶层船舱,由北侧的一扇门出去,到达了幽暗的顶层甲板。刑警打开手电筒开始检查甲板。就在甲板中央和船首之间,也就是操舵室后面一带,距船头尖顶几英尺远的地方,萨姆找到了一道不容易注意到的长长的擦痕,刑警都围过来把手电筒光集中起来。这道擦痕自船首的铁栏杆交叉处往后延伸,穿过甲板,一直到了船舱西北角的一个小房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凹嵌进船舱的小隔间。这小房间的西、南两面墙和船舱共用,北边只用块薄木板竖起来当墙,东边则整个儿敞开着。手电筒沿着擦痕照进去,发现痕迹的一端果然来自小房间里。里面有个锁着的工具箱,挂在墙上,还有一些救生用具、一把扫帚、一只水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敞开的这面有铁链横挡着,人进不去。

“去找钥匙。你们进去查查,也许能找到什么。”两名刑警领命而去。

“你,吉姆,到下面去,要求所有人不得离船。”

萨姆自己则和雷恩走到船首的栏杆处,德威特也跟了过来。栏杆外面,甲板还往外伸出了两英尺半。萨姆拿着手电筒检查此处的甲板擦痕,抬头对雷恩说:“雷恩先生,有些不寻常,对吧?这是脚后跟擦出来的痕迹。依我看,这是沉重的人体被拖过甲板时,鞋跟摩擦甲板造成的。我的意思是,这可能又是一桩谋杀案。”

雷恩目不转睛地看着微弱的手电筒光中萨姆的脸,好一会儿才郑重地点点头。

接着,三人起身攀着栏杆俯视,下面已忙乱成一片。萨姆斜眼留意德威特的神色,此刻,这个瘦小的证券商已镇定下来,好像豁出去了。

一艘警艇已在渡轮前面停了下来,好几名警察很快攀爬到了滑溜的木桩顶上。两盏灯光强烈的探照灯忽然打开了,照得整艘渡轮一片通明,整个码头像解除了魔咒般,从浓雾中清楚地浮现出来,就连他们三人所在的顶层甲板也分享了相当充分的光亮。探照灯沿着底层甲板往下缓缓搜寻,没放过任何一处死角。由于往前伸出的底层甲板紧紧抵着码头边滑溜的木桩,探照灯射不到底下的水面,码头的职员和工人或站或蹲在木桩顶上,急得对上面的渡轮操舵室吼叫。忽然,一阵轰轰的引擎声响起,渡轮开始滑动,从码头北侧缓缓移向南侧。操舵室里的船长和领航员正拼了老命把渡轮从有人落水的这处河面移开。

“八成已被压成肉饼了。”萨姆想当然地说,“正好在船抵到木桩前掉下去,一定被夹在船身和木桩之间,而船又往前挤,这家伙八成就被埋在船底了。这可真他妈的有的瞧了⋯⋯哇,成功了,看到水面了。”

隆隆作响的渡轮一滑开,又黑又臭的油污水面便露了出来,浮着垃圾和气泡。马上,一根带铁钩的长绳索从木桩顶上蓦地伸了出来,于是警方和渡口工作人员的打捞行动正式展开。

德威特站在萨姆和雷恩中间,注意力全被下面的打捞作业所吸引。一名刑警这时靠到萨姆身旁。

“干吗?”萨姆粗暴地问。

“长官,工具箱是空的,整个房间里找不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知道了。你要大家留意,别破坏了甲板上的那道擦痕。”

萨姆嘴上平静地下着命令,眼睛却机警地一直盯着德威特的一举一动。这位瘦小的证券商非常专注,左手紧抓着露出的铁栏杆,右手肘也抵着铁栏杆,保持着整个右上臂不动的不自然姿势。

“怎么啦?德威特先生,你的手受伤了?”

德威特缓缓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淡淡地笑笑,接着,他把右手伸给萨姆。雷恩也靠了过来。德威特的食指上,一道伤口从第一节往下延伸了一英寸半,已经结成了一整块干硬的血痂。

“今天晚餐前,我在俱乐部健身房里不小心被器械割了一下。”

“噢!”

“俱乐部的莫里斯医生帮我处理了伤口,交代我得小心。现在这里还隐隐作痛。”

忽然,下面爆发出一连串的欢呼声。萨姆和德威特赶紧靠回栏杆,听不见声音的雷恩见状也跟着朝下看。

“找到啦!好啦,慢慢来!慢慢来!”

从木桩顶上蜿蜒入水的其中一根绳索在水面下的铁钩似乎钩到了某个物体。

三分钟后,一团湿淋淋、软塌塌的东西从河里冒了出来,底层甲板上又是一阵惊叫——一种反射性的尖叫声。

“我们下去!”萨姆话刚出口,三个人同时转身朝船舱门跑去。德威特一马当先,当他伸手去抓门把手时,忽然痛得大叫出声。

“怎么啦?”萨姆急切地问。德威特痛苦地瞪着自己的右手,萨姆和雷恩看见德威特指头上的伤口裂开了,有好几处地方冒出血来。

“不小心用右手去开门,”德威特呻吟着说,“伤口裂开了,莫里斯医生警告过我会这样。”

“放心,死不了的。”萨姆粗鲁地说了声,随即一阵风般越过德威特,领先下了楼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德威特正从胸前口袋里扯出一条手帕,小心地裹住右手的手指。雷恩的下巴埋在披风的领子里,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雷恩安慰了德威特几句,两人没耽搁什么时间,也跟着萨姆走下了楼梯。

三个人穿过右舷底层甲板,走到船舱前的甲板上,救援人员摊了一大张帆布在那儿,捞上来的那团软绵绵的玩意儿就摆在帆布上,摊在一小汪难闻的肮脏河水中。这是一个已不成样子的男人的躯体,血污加上尸身的毁损,根本瞧不出生前的长相。他的头颅和脸部烂成一团;从不自然的扭曲姿势来看,脊椎骨八成也断了;一双手臂令人惊异地呈扁平状,像被压路机碾过一般。

雷恩原本白皙的脸此刻更是血色全无,但他还是努力保持镇定,紧盯着眼前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萨姆尽管见多了这类血腥场面,还是极不舒服地低声咕哝着。至于德威特,他只瞥了一眼就赶紧转过脸去,整张脸都发青。除了他们三人,现场还围着渡口的职员、渡轮船长和领航员、刑警、警员。没人开口讲话,都茫然地看着这具尸体。

从渡轮南侧的船舱那儿传来兴奋的叫嚷声,乘客在警察的监管下被赶进了长长的船舱。

尸体是俯卧着的,下半身完全不像正常人体那样往后折起侧向一边,碎掉的头颅则靠在甲板上。帆布上还摆着一顶带帽舌的黑帽子,滴着水。

萨姆跪下来,单手推了推尸体,尸体软绵绵的像一袋生肉。萨姆把它半翻过来,一名刑警赶紧上前助一臂之力,这时,死者整个儿仰面朝上——是一个红发的大块头男子,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萨姆惊讶地低呼出声。死者穿着一件深蓝色外衣,外衣口袋的边缘缝着黑色皮革,正面由上而下有两排黄铜纽扣。萨姆猛然抓过帆布上的黑帽子——没错,这是一顶售票员的帽子,帽舌里有金色的编号二一○一,还有一行金色的字:第三大道电车。

“可能是——”萨姆惊呼着,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看向雷恩,雷恩正弯着腰,全神贯注地盯着萨姆手上的帽子。

萨姆放下帽子,毫不客气地伸手到死者的外衣里层口袋中,掏出来一个湿漉漉的廉价皮夹。他打开皮夹检视一番,马上跳起身,那张丑陋的脸亮了起来。

“没错!”萨姆大叫一声,同时迅速环顾四周。

布鲁诺矮胖的身影正从电车车站一路往码头这儿奔来,外套下摆迎风扬起。几名便衣警察尾随在他身后。

萨姆赶紧转头对一名刑警下令:“立刻加派两倍警力,严密监视渡轮上所有的乘客!”接着他一边跺脚,一边高举着手挥舞着手上的湿皮夹,“布鲁诺!快,快!我们找到要等的人了!”

布鲁诺这下更没命地跑了起来。他上了船,扫了一眼尸体,还有围观的众人以及雷恩和德威特,忙不迭地问:“怎么了?”布鲁诺一口气快喘不上来,“你说谁——写信的人?”

“正是。”萨姆哑着嗓子说,还用脚尖碰了碰地上的尸体,“有人抢先了一步。”

布鲁诺两眼圆睁,再次仔细看着尸体,看着外衣上的铜纽扣,看着扔在甲板上的帽子。“售票员——”他一把摘掉自己的帽子;尽管寒风刺骨,布鲁诺却掏出丝质手帕拭着满头的热汗,“萨姆,你确定吗?”

萨姆从皮夹里抽出一张被水泡软的卡片递给布鲁诺,算是回答。雷恩立刻走到布鲁诺身后,越过布鲁诺的肩膀看下去。

这是第三大道电车公司所发的圆形识别证,上面盖有编号二一○一的戳记,还有持有人的签名。

签名颇潦草,却可清楚辨识,写的是:查尔斯·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