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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悲剧(特别纪念版) 完结

作者:(美)埃勒里•奎因 著,唐诺 译

西恩格尔伍德德威特宅

十月十日,星期六,凌晨三点四十分

 

一轮霜月高挂,整个西恩格尔伍德还在沉睡之中。一辆大型警车开过这静谧的田园社区,折上一条两边有枯朽老树的小道,两名骑着摩托车的警员在两旁护卫,后面则是一辆坐满刑警的稍小的警车。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直奔德威特家,在进入德威特家草坪小道前停下来。从大警车上下来了一帮人,包括珍妮·德威特、洛德、埃亨、因佩里亚莱、布鲁克斯和哲瑞·雷恩,没人开口说话。

骑警熄了火,原地把摩托车掉了头,跨坐在座位上懒懒地抽起烟来。从小警车上冲下来的几名刑警则迅速围住了珍妮这群人。

“所有人一律进屋。”一名刑警宣布,颇具威严,“柯尔检察官下令每人都不得单独行动。”

埃亨率先抗议,说他家就在这附近,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非待在德威特家跟着守夜不可。一群人垂头丧气地走进房子的大门,雷恩则留在原地。那名官僚气十足的刑警只是摇着头,另一名刑警不怀好意地走到埃亨身旁,埃亨耸耸肩,只好尾随众人而去。雷恩带着平和的微笑,沿着暗夜里的走道跟在埃亨身后。刑警们殿后,老实说,脚步也懒洋洋的。

来开门的是衣冠不整的管家约根斯,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瞪着三更半夜拥上门的这群人,但没人开口解答他的疑问。在刑警毫不留情的驱赶下,这群人默默走入宽敞的殖民时代风格的起居室,带着一脸疲惫、绝望的神色跌坐在椅子上。约根斯一只手还扣着扣子,用另一只手打开了灯。雷恩放松地叹了口气,跟着坐下来,依然紧握着他的怪手杖,目光炯炯地看着在场的众人。

不安的约根斯徘徊到珍妮的跟前。年轻的女郎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倚在男友洛德的臂膀中。老管家嗫嚅地开口:“德威特小姐,我⋯⋯我能不能请问⋯⋯”

珍妮低声应道:“什么?”

由于她的声音非同寻常,老管家怯懦地后退了一步,但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我知道我不该问,但德威特先生呢?”

洛德粗暴地说:“约根斯,你闪一边去。”

女郎却清晰地回答:“他死了,约根斯,死了。”

约根斯的老脸刷地灰暗下来,仿佛刚迎进一位客人般,定格在一个弯腰的动作上。接着,他那双迷惑的眼睛扫视着,仿佛要证实这个晴天霹雳是不是真的,但他所看到的只是避开的面孔和呆滞的眼睛,仿佛所有人的情感已被晚上这桩冷血的谋杀事件吸干了。

良久,约根斯一言不发,随后转身退了下去。

一名刑警跳出来挡住他的路,“德威特太太在哪儿?”

约根斯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可怕。“德威特太太?德威特太太?”

“是啊,嘿,快说——她在哪儿?”

约根斯依然如行尸走肉,僵僵地回答:“我想是在楼上睡觉,先生。”

“整个晚上都待在楼上吗?”

“不,先生,不,先生,不是那样。”

“那她去了哪里?”

“先生,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回来时,我已经睡了。她忘了带钥匙,所以按门铃把我弄醒了去开门。”

“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先生,我想是一个半小时以前。”

“确切时间不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

“你等等。”刑警转向珍妮·德威特。在刑警和约根斯对话的当儿,年轻女郎已坐直起来,极其热切地仔细听着。刑警被她脸上的古怪神色弄得很疑惑,他想说得殷勤、热情些,但显得很笨拙,“我认为——小姐,是不是应该由你来把德威特先生的噩耗告诉德威特太太呢?她终归得知道这不幸的消息,而且,柯尔检察官下令要我们立刻通知德威特太太。”

“让我告诉她?”珍妮的脑袋往后一仰,接着狂笑起来,“让我告诉她?”一旁的洛德温柔地摇摇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劝着。珍妮眼中的炽烈火焰熄灭了,她一激灵,战栗着,近乎喃喃自语:“约根斯,你去请德威特太太下楼来。”

那名刑警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来叫她。呃,你——就带我到房间吧。”

约根斯像僵尸般离开起居室,后面跟着那名刑警。现场没人开口说话,埃亨起身踱着步子,因佩里亚莱的外套仍没脱下来,而且似乎裹得更紧了。

“我想,”雷恩体贴地说,“把火炉点燃是否会好些?”

埃亨仍直挺挺如根棍子般站着,环视着整个房间,忽然,他打了个寒战,仿佛这一刻才感觉到清晨凛冽的寒意。他眼中流露出无助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走到壁炉边,跪下来,伸出颤抖的手试着点燃炉火。好一会儿,那一小堆原木毕剥一声,火花沿着墙壁跳跃。直到完全确定炉火已熊熊燃烧起来,埃亨才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尘,又开始踱他的步子。因佩里亚莱脱掉外套,陷在远远角落里的大椅子里的律师布鲁克斯,也把椅子移到火边来。

突然,众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某种轻微的声音穿过走道和温暖的空气传了进来。每个人抬头的样子都很不自然——好奇地注视,等待即将发生的事,宛若一座座雕像。一会儿,德威特太太无声地滑进起居室,后面跟着那名刑警以及仍茫然如僵尸的约根斯。

德威特太太宛如滑行的走路姿态,和众人凝神注视的姿态一样不寻常,仿佛如睡梦般不真实。但无论如何,她的出现瞬间解除了这恶魔般的夜晚的恐怖诅咒,每个人都松弛下来。因佩里亚莱站起来,礼貌地浅浅一躬身;埃亨抓抓脑袋,喉咙里咕哝几声,算是打招呼;洛德环抱着珍妮的肩膀的手紧了紧;布鲁克斯则走向炉火边。只有雷恩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耳聋听不见,但头部昂起保持警戒,锐利的双眼不放过房间内任何一个意味着声音会发出的最细微的动作。

弗恩·德威特在她的睡衣上加了件异国风情的家居长袍,黑得发亮的头发披在双肩上。她显得比白天更漂亮:脸上的脂粉洗去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在火光下显得很柔和。她迟疑了一下,像约根斯那样环顾四周,当视线落到珍妮身上时,目光退缩了一下。接着,她快步越过房间,俯向女郎虚软无力的身子。“珍妮,珍妮,”她哑着嗓子说,“噢,我真是——真是⋯⋯”

珍妮没看她继母一眼,甚至头也不抬,冷酷地说:“你滚远点儿。”

弗恩像挨了珍妮一巴掌般弹了回来,一言不发,转头就要离去。站在她身后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那名刑警拦住她,“德威特太太,我们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你。”

她停住脚步,神情无助。殷勤的因佩里亚莱赶紧送上一把椅子,弗恩乖顺地坐下来,眼睛紧紧盯着炉火。

刑警刻意清清喉咙,打破这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死寂,“今天晚上,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她屏住呼吸,“干吗?你干吗⋯⋯”

“回答问题。”

“呃——两点过几分吧。”

“也就是说,差不多两个小时前?”

“是的。”

“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开车兜兜风。”

“开车兜风,”刑警的嗓门因猜疑而提高起来,“有人陪你吗?”

“我一个人。”

“你几点出门的?”

“晚饭后很久,差不多七点半。我开了车出去,开着开着⋯⋯”她拖着声音,刑警耐着性子等待。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又说,“我在市区绕来绕去,后来发现自己来到一座教堂前——圣约翰教堂。”

“在阿姆斯特丹大道和一一○街的交叉口是吗?”

“是的,我停了车,走进教堂,在里面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想一些事情⋯⋯”

“德威特太太,你在说什么?”刑警粗暴地追问,“你是说,你开车到纽约市区,然后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只是坐在教堂里?那你什么时候离开那儿的?”

“噢,有什么不对劲吗?”她尖叫起来,“哪儿出问题了?你以为我杀了他吗?是的——我知道你们就是这么认为的,你们所有人,你们这样坐着,这样看我,这样审判我⋯⋯”她绝望地哭起来,厚实的肩膀不断起伏。

“你究竟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啜泣了好一会儿,接着抹去眼泪,嘶哑地说:“大概十点半或十一点吧,我没注意确切的时间。”

“然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我只是随便开车兜风。”

“那你怎么回新泽西的?”

“在四十二街的码头乘渡轮。”

刑警吹了声口哨,瞪着她,“又一次经历了纽约闹市区的恐怖堵车是吗?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不就近在一二五街的码头乘渡轮?”

弗恩没接腔。

“快点儿,”刑警毫不留情地催促,“你得好好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她的眼神阴沉下来,“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到市区的,我只是想着,开着,不知不觉⋯⋯”

“噢,是嘛,想着,”刑警吼了起来,“想什么?”

她站起来,把长袍裹紧。“我想你实在逼人太甚了,我爱想什么关你什么事?请你让开,我要回房间去了。”

刑警上前挡住,她停下来,气得脸色苍白。“不行,你不回答——”

刑警才开口,雷恩这时候温和地打断了他:“说真的,我想德威特太太说得对,她现在太劳累、太激动了,进一步的问题——如果有必要由她来回答,我想,等到明天早晨再说可能合适一些。”

刑警瞪着雷恩好一阵,然后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让出路来。“好吧,先生。”他的嗓门仍不小,万分不情愿地加了一句,“女士,我很抱歉。”

弗恩离开了,起居室里的众人又重新跌入一片死寂之中。

 

 

清晨四点一刻,雷恩开始着手办一件诡异的事情。

他独自一人出现在德威特的私人书房内,那件苏格兰式带披肩的外衣搭在椅子上。他胸有成竹地搜寻整个房间,不仅眼睛四处巡视,双手也不闲着四下翻动。书房正中央摆了张古雅的胡桃木雕花书桌,雷恩逐个拉开抽屉,不放过任何一个纸头,仔细检查每一份记录和文件,但显然一无所获。接着,他放弃书桌,第三次面对嵌在墙上的保险箱。

他不死心地再试试把手,保险箱显然纹丝不动。他无可奈何,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满书架的藏书。他特别留意书籍和书架之间的间隙,并且这里那里地抽出一本书翻找。

检查完藏书,他站着静静思考了一会儿,亮闪闪的双眼又一次盯住了墙上的保险箱。

他走到书房门边,打开门探头出去。一名执勤的刑警正在过道里踱着步,机灵地立刻看到了他。

“管家还在楼下吗?”

“我去看看。”刑警下了楼,一会儿,带来了步履蹒跚的约根斯。

“什么事,先生?”

雷恩斜倚在书房的门柱边,“约根斯老朋友,你知道书房保险箱的密码吗?”

约根斯的眼睛睁大起来,“我?不,先生,我不知道。”

“那德威特太太知道吗?或是德威特小姐?”

“不,先生,我想她们都不知道。”

“这就怪了。”雷恩莞尔一笑,刑警这时懒洋洋地回到了过道上,“怎么会这样,约根斯?”

“呃,先生,德威特先生⋯⋯呃,”老管家似乎颇为难,“先生,没错,这很奇怪,但这些年来德威特先生一直没让家里其他人碰这个保险箱。在楼上的卧室里还有一个保险箱,太太和小姐的珠宝首饰都放在那儿,但书房的这个⋯⋯我想,只有先生和他的律师布鲁克斯先生知道密码。”

“布鲁克斯?”雷恩考虑了一下,“麻烦你请他上来一趟好吗?”

约根斯离开了,再上楼时,后面跟着莱昂内尔·布鲁克斯,泛灰的金发乱七八糟,两眼红红的像还没睡醒。

“雷恩先生,您找我?”

“是的。我知道只有你和德威特知道书房保险箱的密码,布鲁克斯先生,”——布鲁克斯惺忪的睡眼顿时警觉起来——“你能告诉我吗?”

律师抚着下巴迟疑起来。“这实在是个不太寻常的要求,雷恩先生。从道德的观点来看,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给您这密码,而从法律上来看⋯⋯这实在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您知道,这个保险箱的密码是很久以前德威特告诉我的,他同时也说,他要保留一份书面的备忘录在家中,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他希望通过正式的法律手续开启这个保险箱⋯⋯”

“布鲁克斯先生,听你这么说,我更好奇了,”雷恩轻柔地说,“在这种情形下,就更渴望能立刻打开保险箱。当然,你也明白,我有权提出这个要求。如果地方检察官提出同样的要求,你会告诉他吧?”雷恩仍带着微笑,眼睛却牢牢盯着律师那紧绷的下巴。

“如果您是想查看遗嘱的话,”布鲁克斯无力地说,“这真的是公务⋯⋯”

“不,布鲁克斯先生,我不是想看遗嘱。对了,你知道保险箱里放着什么吗?里面一定有某些非常要紧的线索,可以让我们解开所有的谜团。”

“噢,不,不,我完全不知道,当然我常好奇里面究竟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从没开口问过德威特。”

“我想,布鲁克斯先生,”雷恩腔调一变,郑重地说,“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密码。”

布鲁克斯还是犹豫不决,避开了雷恩逼视的眼神⋯⋯良久,他一耸肩,轻声从嘴里吐出一长串数字。雷恩极其专注地看着他的嘴唇,点点头,一句话不说地走回书房,当着布鲁克斯的面掩上房门。

老演员快步越过书房走向保险箱,拨动了密码盘好一阵,终于,小而重的铁门打开了。雷恩满怀期待地停了片刻,在不弄乱原来摆设的情形下,开始仔细查看保险箱中的文件⋯⋯十五分钟后,他重新关上保险箱,转了转密码盘,再来到书桌前,手上拿着一个小信封。

雷恩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先仔细查看信封。字迹是普通的书写体,写明是寄给约翰·德威特的,邮戳是纽约市中央邮局的,再交由一般邮局辗转到德威特手中。上面的日期标明是今年六月三日。雷恩翻到信封的背面,并未看到寄件人的地址。

雷恩的手指小心地伸入信封开口的一端,抽出来一张薄薄的普通便条纸。就像信封上的字迹一样,信上的文字也是手写的,墨水看得出原本是蓝色的。便条纸的上端记着日期:六月二日。这封信省略了例行的问候语,只写着约翰·德威特的昵称:杰克。

内容也十分简要:

 

杰克!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每条狗都有属于它的大日子,我的也即将到来。

准备自食恶果吧,你很可能就是第一个。

 

同样地,信末也没有例行的祝福语,只签了寄信人的姓名:马丁·斯托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