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来呼和浩特姐姐家,发现客厅的墙上多了两幅国画,一幅童子和牛,一幅展翅的飞鹰,都裱成立轴,尤其是牵牛的两个古代童子,面容清纯,憨态可掬,很是不错。一问才知道,是姐姐的大女儿退休之后上老年大学学画的。姐姐又说:“这点随咱娘,咱娘手就巧,能描会画。”说着她指指客厅的另一面墙,对我说:“你看,那就是咱娘绣的。”
我一看,墙上挂着四扇屏。屏中是四面四季内容的传统丝绣,一看年代就够久远了,缎面已经显旧,颜色有些暗淡。但是,丝线的质量很好,依然透着光泽,比一般的墨色和油画色还能保鲜。
春绣的是凤凰戏牡丹。牡丹的枝叶,被风吹动,蜿蜒伸展自如,柔若无骨;有趣的是凤凰凌空展翅,多情又有些俏皮地伸着嘴,衔着牡丹上面探出的一根枝条,像是用力要把这一株牡丹衔走,飞上天空。右上方用红丝线绣着两行小字:牡丹古人称“花王”。
夏绣的是映日荷花。绿绿的荷叶亭亭,粉红色的荷花格外婀娜,还横刺出一枝绿莲蓬。荷花上有一只蜜蜂飞舞,水草中有一只螃蟹弄水,有意思的是,最下面的浪花全绣成了红色。右上方也是用红丝线绣着两行小字:夏月荷花阵阵香。
秋绣的是菊花烹酒。没有酒,只有一大一小、一上一下,两朵金菊盛开,几瓣花骨朵点缀其间,颜色很是跳跃。上面还有一只蝴蝶在花叶间翻飞,下面有一只七星瓢虫,倒挂金钟般挂在花枝下,像荡秋千。最底下的水里,有一条大眼睛的游鱼和一只探出犄角来的小蜗牛,充满童趣。左上方用墨绿色的丝线绣着两行小字:菊花烹酒月中香。
冬绣的是传统的喜鹊登梅。五瓣梅花,绣成了粉红色、淡紫色和豆青色,点点未开的梅萼,红的、粉的,深浅不一,散落在疏枝之间,如小星星一样闪闪烁烁。喜鹊的长尾巴绣成紫色,翅膀黑色的羽毛下藏着几缕苹果绿,肚皮绣成了蛋青色。最下面的几块镂空的上水石,则被完全抽象化,绣成五彩斑斓的绣球模样了。依然是为了左右对称,在左上方用墨绿色的丝线绣着两行小字:梅萼出放人咸爱。
绣得真是清秀可爱。心里暗想,或许是“出”字绣错了,应该是“初”字。我知道娘的文化水平不高,好多字是结婚以后父亲教她的。我问姐姐:“这个四扇屏,以前我来过你家那么多次,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姐姐说,这也是前些日子她刚拿出来的,然后做了四个框,才挂在墙上的。然后,姐姐告诉我,这是娘做姑娘时候绣的呢。
姐姐从来称母亲作娘。或是母亲去世后,父亲从老家为我和弟弟娶回来继母的缘故吧,为了区别,我们都管继母叫妈,管生母叫娘。
我是第一次见到我娘的这个四扇屏。我娘死得早,37岁就突然病故,那一年,我才五岁。在这之前,我没有见过娘留下的任何遗物。在家里,只存有娘的一张照片,那是葬礼上的一幅遗照,成为联系我和娘的生命与情感的唯一凭证。
说实在的,由于那时候年龄小,在我的脑海和记忆里,娘的印象是极其模糊的。突然见到这四扇屏,我心里有些激动,禁不住贴近墙面,想仔细看看,忽然有种感觉,好像不知是这面墙热,还是四扇屏有热度,一下子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好像贴在娘的身边。
这面墙正对着阳台的玻璃窗,四扇屏上反光很厉害,跳跃着的光点,晃着我的泪花闪烁的眼睛,一时光斑碰撞在一起,斑驳迷离。春夏秋冬的风景,仿佛晃动交错在一起,很多记忆,蜂拥而至,随四季变幻而缤纷起来。原本早已经模糊的娘的影子,似乎也在四扇屏上清晰地浮现出来。
从北京来呼和浩特之前,我已经在心里算过了,如果娘活着,今年整整100岁。我对姐姐说了这话之后,姐姐一愣,然后说:“可不是怎么着,娘20岁生下的我。我今年都80岁了。”说完,姐姐又望望墙上的四扇屏。她没有想到娘的100岁,却正好赶上了娘的100岁。不是心里的情分,不是命运的缘分,又是什么?
亏了姐姐心细,将这个四扇屏珍藏了80年。这80年,不要说经历了抗战和内战中的颠沛流离,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也够姐姐受的了。四扇屏是娘留下来唯一的遗物了。我才忽然发现,遗物对于人尤其是亲人的价值。它不仅是留给后人的一点仅存的念想,同时也是情感传递和复活的见证。
我想起去年夏天曾经读过徐渭的一首七绝诗,当时觉得写得好,抄了下来:“箧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他是写给自己亡妻的,看到箧里妻子旧衣上的残花而心生的感喟,却和我此时的心情那样的相同。有时候,真的会有冥冥之中的心理感应,莫非去年此时,徐渭的诗就已经昭示了今天我要像他在偶然之间看到亡妻的遗物一样,突然之间和娘的遗物相遇?让相隔世事的前生,特别在娘100岁的时候,和我有一个意外的邂逅?
只是,和姐姐相对而坐,面临的不是西窗,而是南窗;飞落的不是梅花和雪花,而是一春以来难得的细雨潇潇。
我想,娘一定在四扇屏上看着我们。那上面有她绣的牡丹、荷花、菊花和梅花,簇拥着她,也簇拥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