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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我家枕的一直是荞麦皮做的枕头,已经很有些年头了。那还是父母在世的时候就开始用的,是他们从农村老家拿回来的荞麦皮,用清水洗净、晾干,再缝进枕头套里面。我从来没有见过田地里种的荞麦,据说它开着浅粉色的小花,很好看。我见到母亲缝进枕头套里的荞麦皮却是黑乎乎的,一点儿也想象不出它曾经有过的花样年华。

不过,荞麦皮枕头软硬适度,冬暖夏凉,特别是枕在上面不会“落枕”。母亲夸它功能的时候,还会特别加上一条,说枕着它睡觉不会做噩梦。我就是这样一直枕着它长大,枕着到结婚。结婚那年,做了新被子新褥子,总不能再枕旧枕头了吧?我买了一对棉枕头,却是谁枕都不舒服,索性放在一边,还是枕原来的荞麦皮枕头。就这样枕着,一天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和它相亲相近,枕巾和枕头罩都不知换了多少,不变的是里面的荞麦皮,几乎每年母亲都要用清水洗干净,再在阳光下晒干,然后缝进枕头套里。枕在新洗的荞麦皮枕头上面,确实很舒服,有种暖洋洋的气息和荞麦皮特殊的香味。

儿子落生的时候,母亲把家里的荞麦皮枕头都拆了,把里面的荞麦皮都倒在洗衣盆里,彻底清洗晾干,再装进枕头套之后,特意留出了一部分荞麦皮,给儿子做了一个枕头。那枕头不大,是用一块小碎花布做的枕套,袖珍玩具似的,伴随着儿子整个的童年。有意思的是,儿子从小就不愿意用枕巾,睡觉的时候,总是把铺好在枕头上面的枕巾拽走,直接枕在荞麦皮枕头上,他睡得踏实,荞麦皮枕头似乎和他更亲近。只好随他,他的那个枕头套总是很快就脏兮兮的了。

儿子十岁那年,我的母亲去世了。儿子枕的便是母亲的枕头。考入大学,要住校,带去的也是这个枕头,这个枕头陪伴他从小学四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又和他一起走进大学。去年的夏天儿子大学毕业,带回家一箱子书,一堆脏衣服,被子和褥子都扔在了学校,却没有忘记把这个枕头带回来。这个枕头蜷缩在他的背包里,油渍麻花的,像一根油条。

不到两个月后,儿子要到美国读研,要带的东西很多,两个30公斤重的大箱子都挤得满满的。我给他买了一个12孔棉的枕头,这是新材料做的枕头,蓬松柔软不说,关键是可以压缩成一小条,不仅不占地方,而且很轻,不占分量。儿子却对这新枕头不屑一顾,坚持带他那个沉甸甸的荞麦皮枕头。他说自己本来睡眠就不好,只有枕这个枕头能够睡着,用别的枕头就是怎么也睡不着。我只好把他那个脏油条似的枕头里的荞麦皮倒出来,重新洗净晾干,装进他妈妈帮他缝的新枕套里。虽然那个枕头占据了他箱子一个很大的空间,他心里很踏实地带着它离开了家。

后来,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儿子才告诉我们:到达美国他的学校已经是深夜,那一夜,枕在这个荞麦皮枕头上,他怎么也睡不着。一下子,天远地远,只有它,让他感到家还在自己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