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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两年前住新泽西,每天在所住的社区散步,路过湖边的一家人家的房前,总能看到门前的阳台上,一左一右摆着两盆怒放的仙客来。那两盆仙客来都是紫色的,很是浓艳欲滴,这是仙客来中少见的品种。一般的仙客来都是开海棠红的花朵,在北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颜色的仙客来。因此,每天路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看几眼。

这一家在一楼,门前的阳台,由于和院子相连,便显得轩豁。他们家的房门总是敞开着,隔着门纱,里面人影幢幢的,树荫打在门前,绿色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显得几分安详,又有几分神秘。

听说这里住着一对白人老夫妇,但我只是偶尔看见过老头儿出门,穿着臃肿的睡衣,闭着眼睛,坐在阳台上的摇椅晒太阳,或者抱着一罐啤酒独饮,从来没有见过老太太,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谁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孩子,或者有孩子,为什么总也不见孩子的到来?

有一天,看见一辆小汽车停靠在他家的院子里,从车上跳下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以为是他们的孩子,走近一看,车子打开的后备箱里放满修理管子的各种工具,才知道是来帮助修理他们家的水管的工人。还有一天的黄昏,看见阳台上,老头儿和一个年轻的女人面对面相坐,远看是一幅温馨的父女图。走近看,年轻的女人手里拿着笔和本,面无任何表情,在向老头儿询问着什么,并机械地在本上记录着什么。显然,也不像是老头儿的孩子。

引起我最大兴趣的,还是他们家门前的那两盆仙客来,因为它们一年四季开着花。院子里春天的郁金香败了,夏天的蝴蝶花谢了,秋天的太阳菊落了,它们照样开着花。即使是冬天,大雪纷飞的时候,照样开放着,紫色的花朵迎着寒风摇曳,跃动着一簇簇紫色的火焰。而且,不管下多大的雪,他们从来不把花搬进屋里,就这样摆在门前,好像故意要让大雪映衬一下,好使得花显得格外明亮耀眼。再大的风雪,难使花朵凋谢。这让我非常奇怪,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年四季都花开不断的仙客来。都说是花无百日红,莫非这是只有美国才有的什么神奇品种?

今年春天,我再次来到新泽西,还是住在了这个社区。每天散步路过这家门前的时候,又看到了这两盆仙客来,依然是一左一右的摆在门前的阳台上,依然怒放着那鲜艳欲滴的紫花。好像老朋友一样,在等待着我的重来,又好像是将两年的时间定格,它们依然活在以往的岁月里,青春永驻,花开不败。

我真的非常的好奇,好几次冲动地想走过去,穿过小院的草坪,走到门前,仔细看看那两盆仙客来,到底有什么样的神功,居然可以总能够开得这样娇艳,这样长久。不过,这样不请自入的话,实在不礼貌,我只好把这种冲动咽回肚子里,任好奇心与日俱增。

夏天到来了,蒲公英在漫天飞舞,天气渐渐的热了起来,小区里人都不怎么出来了。好在今年夏天的雨多,一阵云彩飘过来,就会有一场雨,让空气凉爽也湿润些。那天早晨,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沾衣欲湿,是个好天气,我照样出去散步。路过这家时,老远就看见门前晃动着老太太的身影。这真是难得的事情,因为老太太很少出屋。前后两次来这里住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老太太一面呢,不仅是我,我问过别人,也都从来没有见过老太太。神秘的老太太,和神奇的仙客来有一拼呢。我不由得加紧了脚步。

走近看见老太太站在一盆仙客来前,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喷水壶,在给仙客来浇水。这真的是一个怪老太太,外面正下着雨,虽然不大,但已经下了好久,只要把花盆搬到院子里就能把花浇好了呀。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非要多此一举呢?

待我走得更近时再一看,忽然惊了一下,因为怎么想我都没用想到,老太太把那一朵朵仙客来拔了下来,然后又插进花盆里,如此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让我不得不相信,原来那些仙客来是假花。

我确实有些惊呆了,愣着神,站了一会儿。就在我愣神的工夫,老太太转身向另一盆仙客来走过去。我发现,老太太是有些半身不遂,似乎也有些老年性痴呆,蹒跚的步子,挪动得非常吃力,不过几步的路,腿像灌了铅一样,头也如拨浪鼓在不住地摇晃着。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亚麻长袍,长袍宽松,随着她身子的晃动着,像个慢动作的幽灵,让人心忍不住和那长袍一起隐隐的抽动。她手扶着门框,走了好长的时间,去给另一盆仙客来浇水。然后,机械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把一朵朵的仙客来拔下来,再一朵朵地插进花盆里。喷壶里的水珠如注,从花朵上滴落下来,溢出了花盆,打湿了她的亚麻长袍,一直流到了脚上。

以后,每天散步的时候,路过这里,再看那两盆仙客来,心里总会酸酸的。不忍看,却偏偏忍不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