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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我一直想将巴赫(J. Bach,1685—1750)和亨德尔(G. Handel,1685—1759)进行比较,这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其实,在音乐史上,早就有人在进行着这样的比较,只不过更多的还是论述他们各自的成就。论及18世纪的音乐,不能不谈到他们两人,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双子星座。罗曼·罗兰说得好:“巴赫和亨德尔是两座高山,他们主宰,也终结了一个时代。”

最初引起我对他们兴趣的是,他们两人是在同一年出生,晚年又同样双目失明。巴赫结过两次婚,有过20个之多的孩子;亨德尔却终生未婚,甚至于未曾与一个女人有染。巴赫只是中学毕业,亨德尔却是大学毕业。巴赫一辈子没出过国门,好像一个乡巴佬;亨德尔却一生在欧洲云一样漫游,最后客死在英国,俨然一个英国人。巴赫生活一直并不富裕,亨德尔却可以每年有丰厚的200金币收入。巴赫的死是凄凉的,几乎无人过问;亨德尔的死却是英国政府出面,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从人物出发,他们有着太多的相似,又有着更多的不同。他们的相似和不同都是那样的赫然醒目,让人兴味盎然。

但我更关心的是他们的音乐。他们的音乐是那样的不同,正好呈现出那个时代两个最为辉煌的不同侧面。如果他们两人从人物到音乐都几乎是相同的,那该是多么乏味!

从音乐的角度而言,巴赫是属于宗教的,亨德尔是属于世俗的。我想这和巴赫一生笃信宗教有关,而亨德尔只是在晚年双目失明之后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才跪拜在汉诺威的圣乔治教堂前,想起了上帝。

但有意思的是,现在听巴赫的音乐,我常常听出的不是宗教的意味,而是世俗的温馨和快乐。比如,他的许多康塔塔;比如,他的D大调的弦乐曲。也许,是我根本不懂宗教,也缺乏巴赫那种对宗教的虔诚之心。

然而,现在听亨德尔的有些音乐,尤其是他的《弥赛亚》,特别是《弥赛亚》中的广板和“哈利路亚大合唱”,总能听到宗教的声音,看到那来自天国的神圣而皓洁的天光。也许,那只是我心中的宗教感觉,和18世纪完全无关。

巴赫的音乐是内省式的,它面对的是心灵,因此它的旋律总是微风细语般的沉思,是清澈的河滩上洁白的羊群在安详地散步。

亨德尔的音乐是外向型的,它面对的是世界,因此它的旋律总是跌宕起伏,是大海波涛中的船帆,一闪一闪,挂满风暴带来的清冽水珠。

我想正是由于此,巴赫的音乐大多要靠演奏器乐,他不想借助人的嗓音,只想运用音乐本身,相信音乐本身;亨德尔的音乐大多是歌剧和清唱剧,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人声音的优美,相信人在音乐中的力量。

巴赫的音乐基本是为自己的、为教堂的唱诗班的、为一般平民的,格局一般不会大,是极其平易的,像是我们经常遇到的一片树下清凉的绿荫,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般的宁静致远;亨德尔的音乐是为宫廷的、为剧院的、为上流社会的,格局会恢宏华丽,像是他自己曾经谱写过的那节日里绚丽的焰火,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式的天玄地黄。

同巴赫的清澈美好的音乐相比,他的生活和他的处世却大不相同。生活中的巴赫是谦卑的、世俗的、拮据的,为了生存和生活,他不止一次给达官贵人写信求救,他甚至专门为勃兰登堡的公爵献辞,并为公爵创作了《勃兰登堡协奏曲》。他的一生都只是卑贱的奴仆。

亨德尔也曾为讨好汉诺威亲王而专门为其谱写了《水上音乐》,但他大部分的生活却是鄙夷世俗的。他的清高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尤其对那些上层人物傲慢的态度在当时的英国是很有名的,使得那些想以结交艺术家附庸风雅的上流人士对他很是愤恨,以致类似元帅之流要拜见他都不得不求助于他的学生。他对牛津大学授予他的博士称号视若粪土,根本不屑一顾。他在都柏林看到广告上写着他是亨德尔博士,大为光火,要求人立刻在节目单上改正为“亨德尔先生”。

在我的想象中,生活中的巴赫一直弓着腰,只有在音乐中才得以舒展腰身,而亨德尔却无论在生活还是在音乐之中都始终是昂着头的。巴赫是天上的一簇星光,亨德尔则是电闪雷鸣。巴赫是河上游温驯的小羊,而亨德尔则是雄风正起的老狼。

巴赫和亨德尔在音乐之中和在音乐之外,是这样的不同。我想这和他们各自不同的命运和性格有关。巴赫虽然有其固执的一面,但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平和的人,易于满足,谦虚质朴。一想到自己要养活20个孩子这样庞大的家庭,他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亨德尔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独身一人,只在音乐中徜徉。他是一个有名的脾气暴躁的人,所有一切的感情都会毫无保留地宣泄在脸上和他那一身多余的肥肉上面。有人说他是一个饕餮,是一名暴君。罗曼·罗兰这样形容过他:“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投入得忘了周围的环境。他有边思考边大声唠叨的习惯,所以谁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创作时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涕泪交加。”想到这一点,看他暴怒的时候甚至要把一位拒绝演唱他的曲子的歌手扔到窗外,也就不会感到奇怪。

每一位艺术家的作品风格无不打上自己性格的烙印。如果他们不是音乐家,而是去当政,亨德尔不是英雄就是暴君,而巴赫则是温和的良相。作为音乐家,巴赫如同他的德文名字的含义一样,的确是条潺潺的小溪;亨德尔则是大海,时而平静,时而汹涌澎湃。

在我看来,巴赫是莫扎特的前身,而亨德尔则是贝多芬的拷贝。

有这样一件事情,我一直很感兴趣。巴赫的家乡在德国中部的格森纳赫,亨德尔的家乡在格森纳赫东北的哈雷,两地相距不足百里。按说,也算是小老乡,他们两人却一辈子始终未能得以相见。个中原因,很值得思考。我一直不明就里,一直在揣测。

据史料记载,亨德尔出国之后曾经三次回过故乡,都是来看望他的老母。巴赫一直对亨德尔很敬重,也很希望能够有机会拜望一下他。在亨德尔第一次回国之前的1713年和1716年,巴赫曾两次专程到哈雷拜访过亨德尔的老母,表示过对亨德尔的敬意和仰慕之情。1719年,亨德尔第一次回国,到德累斯顿进行宫廷演出。巴赫请一位大公写信给亨德尔请求相见,但亨德尔没有回信,回哈雷看望母亲去了。巴赫得知,立刻借大公的马车,从当时他所居住的科滕飞驰哈雷。科滕距离哈雷只有20英里,但当巴赫赶到哈雷时,亨德尔却已经返回英国了。第二次是1729年,亨德尔又回到哈雷,不巧,当时巴赫在莱比锡,正得病爬不起床,只好派大儿子拿着他亲笔写的信替他前往哈雷,邀请亨德尔来莱比锡会面。两地相距不远,也只有20英里。但是,亨德尔没有来。第三次,亨德尔再次回到家乡哈雷,巴赫已经不在人世了。

看来,他们实在是没有缘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没能见得成面,他们本来是有机会的。巴赫早就拜访过亨德尔的母亲,并表达过对他的感情,老母亲不会不向他转告,况且第一次还有大公的信件在先,他却连等一等巴赫的工夫都没有?第二次,亨德尔完全可以前往巴赫的住地莱比锡看望一下巴赫,况且巴赫还有病在身,出于礼貌也应该去一趟。即使是时间紧迫实在无法前行,总该写封信让巴赫的儿子带回去吧?

也许,这只是出于我这样常人的考虑,艺术家的思维和我们常人不大一样,所以,我们成不了艺术家。我不知道事实上亨德尔到底对巴赫的态度是什么样的,我看的书有限,看到的只是巴赫一直处于主动的位置,一直对亨德尔充满敬仰,而亨德尔总是有些傲慢。也许,亨德尔这样对待巴赫,是极其正常的,是完全符合亨德尔的性格的。如果不这样,倒不是亨德尔了,便和巴赫混为一谈了。客观地讲,以当时的地位和名望,亨德尔显然比巴赫要高上一筹,他走到哪里都被人们簇拥着;而巴赫当时只不过是莱比锡的一个教堂的乐监,音乐家的名分,是巴赫死后我们加上的。

我不想苛求亨德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我只是想说,即使生前受到冷遇寂寞的巴赫,亨德尔一时忙于自己的辉煌而忘记或忽略去看一看他的光芒,但他的光芒还是存在的。真正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从这一点来看,巴赫有其更纯朴、真挚的一面,他从来没有因为亨德尔最终没有会见他而有过什么抱怨,或对亨德尔有过什么非议。

这就是巴赫,是虔诚的宗教的巴赫和高傲的世俗的亨德尔的区别。

也许,正是由于此,我更喜爱一些巴赫的音乐。亨德尔的音乐是属于戏剧的,巴赫的则属于诗,属于梦,属于心里的话语,在他的旋律里化作音符相汇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