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不知为什么,我对弦乐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和喜爱,总觉得那琴弦如水,渗透性更强,最能渗透进人的心田,湿润到人心的深处。

同其他乐器相比,弦乐的作用是特殊的。一般而言,钢琴被称为乐器之王,总觉得怎么也是男性化了一些,清亮而脆生生的音色,像愣愣的雨点敲打在石板上,是那种清凉激越的声响,没有弦乐那种抽丝剥茧的细腻,更适合李斯特、瓦格纳和拉赫玛尼诺夫式的激情洋溢,极其适合作为男人的手臂和胸膛。当然,肖邦力图将钢琴变得抒情和缠绵,让夜曲、船歌和华尔兹变成月色中女人温柔的曲线流溢的怀抱。但是,总是觉得比不上弦乐那种如丝似缕的感觉,总觉得钢琴更像是从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清澈溪水或激荡的瀑布,而弦乐才有一种草坪上毛茸茸、绿茵茵的感觉,夜色中月光融融在白莲花般的云彩中轻轻荡漾的感觉。

同别的乐器就更没办法相比了。能和萨克斯相比,萨克斯更低沉阴郁,如果也有女性的色彩的话,是属于那种失意的女人或小寡妇,沙哑的喉咙让一支接一支的香烟燎坏了。和长笛相比,长笛更像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底气十足,嗓门嘹亮,却也单薄粗心,难有弦乐色彩的丰富和曲线的起伏蕴藉。和圆号相比,那是一个胖子,哪有那种美丽而苗条的线条飘逸。和单簧管、双簧管相比,那是一个个的痩子,哪有那种丰满的韵味荡漾⋯⋯

弦乐确实是属于女性的,女性更接近艺术的真谛,缪斯之神是女性。

有一次在人民大会堂听马泽尔指挥美国交响乐团演奏贝多芬的《命运》。定音鼓敲响刚开始时,满场还是嘈杂无比,但弦乐一响起,花朵纷纷轻柔地绽开,舒展着吐出花蕊,嘈杂立刻随着也消失了,这一片宏大又温柔的弦乐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吸水纸,将嘈杂统统吸收殆尽。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是弦乐太美了,一下子占据了我的心,让我暂时遗忘了嘈杂。

还有一次也是在人大会堂,听捷杰耶夫指挥基洛夫交响乐团演奏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天方夜谭》,小提琴的独奏一出来,全场立刻鸦雀无声,那种异国情调如果没有小提琴的抒情的演绎,该是多么的贫乏。还能有那大海和辛巴德的船的旋律吗?还能有东方的神话和美丽向往的色彩吗?弦乐有时能起到别的乐器无法起到的作用,它们单兵作战也好,集体出击也好,总是能出人意料,将许多复杂立刻化为简易,将许多粗糙立刻滋润湿润,将许多断裂立刻连缀平滑。弦乐如水,柔韧无骨,流动性最强,能够无所不至,渗透到乐队的任何地方,将乐曲弥合一起,细针密线缝缀成你想要的任何灿烂的装束。除此之外,哪一样乐器能有这样奇特神妙的功能。

在弦乐之中,我最喜欢小提琴和大提琴。在小提琴和大提琴之中,我最喜欢大提琴。

有时想,先不用说她们得天独厚的音色和共鸣,只看她们的造型,就与其他的弦乐乐器大不相同。不用说和竖琴比,更不用和我们单薄的胡琴比了(只有我们的琵琶和她们有一争,但琵琶的线条还是单一了些,缺少起伏),小提琴和大提琴那种曲线流溢的线条,可以说是所有乐器都没有的,那完全是属于巴洛克时期的古典美的象征,是女性艺术之神的化身。

如果她们确实都属于女性的话,那么小提琴是少女,那种尖细的声音,让我想到少女痩削的肩膀和小巧玲珑的身姿;那种细腻的柔情,让我们想到少女依在父母或情人的怀中撒娇的情景;那种如泣如诉的回旋,能让我们想到少女面向日记的倾诉。而大提琴则是成熟的女人,那种低沉或许可以说她青春不再,但也可以说她的深沉已不再如蒲公英喷泉似的随处可以将水花四溢,妄想溅湿任何人的衣裳。如果有泪的话,她也只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将泪花擦去。如果小提琴和大提琴同样具有特有的抒情功能的话,大提琴更适合心底埋藏已久或伤痛过深的感情,那是经历了沧桑的感情,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情。

如果不同意将小提琴比作少女,觉得她和大提琴一样,都是一样属于成熟的女人,只不过小提琴更欢快些,大提琴更深沉些;或者说,只不过一个痩些,个子小些,一个胖些,个子壮些,也可以。即使这样,我以为小提琴是属于白天的女人,大提琴是属于夜晚的女人。白天的女人,在阳光下奔跑或奔波,充满活力;夜晚的女人,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一怀愁绪,满腔幽思,点点冥想都付于惨淡的月光和幽幽的夜色中。或者说,小提琴是属于那种婚后幸福的女人,总有人围着转,自己便也总是小鸟一样啁啾地鸣啭不已,即使有着片刻的忧郁,也是春天的雨,难得雷霆大作,一般薄薄的只飘浮在云层之中;而大提琴则是那种离了婚的女人,即使没离婚也是那种家中生活不幸福的女人,始终有厚厚的云层布满头顶,所以才有那样多拂拭不去的压抑和忧郁,让大提琴声低沉地打着旋涡回还,诉说不尽,欲言又止。

在小提琴演奏家中,我最喜欢海菲兹和帕尔曼。

在大提琴演奏家中,我最喜欢杜普蕾和罗斯特罗波维奇。

我尽可能买齐杜普蕾的所有唱盘,杜普蕾演奏埃尔加和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真是无人可以比拟。听过多少次,感动多少次。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那种回旋不已的情思,那种对生与死、对情与爱的向往与失望,不是有过亲身的感受,不是经历了人生况味和世事沧桑变化的女人,是拉不出这样的水平和韵味来的。后来听杜普蕾演奏的海顿的两首大提琴协奏曲,再没有了这种味道。又听她演奏的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的全集,是和她的丈夫巴伦伊姆1976年的合作录音,我猜想并不真的是1976年的合作,而只是重新录音而已,因为1972年杜普蕾就因为病痛的折磨离开了乐坛,她是1987年去世。这大概是杜普蕾和巴伦伯伊姆早期的录音,正是他们两人花好月圆的时候,却也没有了这种味道。看来只有埃尔加和德沃夏克的大提琴最适合她,好像是专门量体裁衣独独为她创作的一样,让杜普蕾通过它们来演绎这种感情,天造地设一般,真是最默契不过的。想想她只活了42岁便被癌症夺取了生命,惨烈的病痛之中还有更为惨烈的丈夫的背叛,万念俱灰,都倾诉给了她的大提琴。尤其是看过以她生平改编的电影《狂恋大提琴》之后,再来听她的演奏,眼前总是拂拭不去一个42岁女人的凄怆的身影,她所有无法诉说的心声,大提琴都替她委婉不尽地道出。

罗斯特罗波维奇演奏和杜普蕾略有不同。听罗斯特罗波维奇演奏舒曼的协奏曲,或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变奏曲,或舒伯特、德彪西、拉赫玛尼洛夫的奏鸣曲,或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听出的不是杜普蕾的那种心底的惨痛,忧郁难解的情结,或对生死情爱的呼号,听出的更多的是那种看惯了春秋演义之后的豁达和沉思。那是一种风雨过后的感觉,虽有落叶萧萧,落花缤纷,却也有一阵清凉和寥廓霜天的静寂。纵使一切都已经过去,眼前面目皆非,却一样别有风景。

听他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潇洒自如,如一个人静静地走在空旷的山间道上,林荫遮蔽,鸟语满山,显得那样轻快和舒展,仿佛走了那样远的路没出一点儿汗。听舒曼的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慢板,那种舒缓的一唱三叹,将弓弦柔和却有力地拉满,让饱满而又轻柔的回音荡漾在无尽的空间;尤其听他演奏德彪西的奏鸣曲时弹拨琴弦的声音,苍凉而有节制,声声滴落在心里,像是从树的高高枝头滴落下来落入湖中,荡起清澈的涟漪,一圈圈缓缓而轻轻地扩散开去,绵绵不尽,让人充满感慨和喟叹。为什么而感慨而喟叹?像杜普蕾那样为生死为情爱为怅惘的回忆?我看不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罗斯特罗波维奇给予你的是那种“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的感觉,让你的心里沉甸甸的,有几分苍茫和苍凉,醇厚的后劲儿,久久散不去。

如果说,杜普蕾的大提琴和她的全身心融为一体,是她手臂、内心以及情感的外化和延长,那么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则是他手中心爱的书或孩子,他将自己的感悟有章节地写进书中,将自己的感情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诉说给孩子听。

如果让我来将他们两个人做一番比较,那么罗斯特罗波维奇是将心里的感受和人生的体味告诉给大提琴,大提琴则是替杜普蕾倾诉了、宣泄了心中的这一切。

听杜普蕾的大提琴,像是看一个女人毫不遮掩地将眼泪抛洒,将情感诉说,将内心展示给你看;听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则是像一位老人对你讲述着人生与艺术的哲学。

真的,如果听惯了杜普蕾和罗斯特罗波维奇,其他人的大提琴可以不去听了。我曾经在第二届北京国际音乐节中听到了梅斯基和王建的大提琴,他们演奏的是杜普蕾的拿手好戏:埃尔加和德沃夏克的协奏曲。应该说,他们卖了力气,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也许是我的欣赏水平有问题,我总觉得他们离杜普蕾差了一个节气。

据说,现代音乐之中少有大提琴独奏曲。现在我们能听到的都是古典或浪漫时期的大提琴独奏曲。大提琴独奏曲最早出现在17世纪,巴赫那时创作的阿勒曼、库朗班、萨拉班等六首大提琴无伴奏曲,现在依然被人们演奏(梅斯基就在人们的掌声中加演了巴赫的两首萨拉班)。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德沃夏克和埃尔加,大提琴独奏曲可以说到了尾声,再以后便没有什么可以叫得出名字的大提琴独奏曲了。

不是现代科技进步,物质丰富,一切就都进步了,起码大提琴独奏曲就停滞在现代的门槛前了。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了大提琴的,大提琴独奏,起码给现代人竖立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横杆,考验着人们,也让人们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