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捷克之前,张洁大姐和国文老师知道我喜欢音乐,都高兴地对我说:“到了那里,你可以看看你喜爱的音乐家了!”
的确,捷克曾经被称之为“欧洲的音乐学院”,它在整个欧洲的音乐地位无与伦比。欧洲著名的“曼海姆乐派”的重要音乐家都来自捷克,而欧洲许多著名的音乐家又都曾经到过捷克,比如贝多芬、莫扎特、李斯特、柏辽兹、瓦格纳、柴可夫斯基⋯⋯都是灿若星辰的人物。到捷克去,确实能处处和这些音乐家邂逅相逢,时时有可能踩上他们遗落在那里的动人音符。
到捷克,就我个人而言,我最想遇到的是德沃夏克(A. Dvorak,1841—1904),斯美塔那(B. Smetana,1824—1884)和亚纳切克(L. Janacek,1854—1928)这三位捷克本土的音乐家。
当然,这三位音乐家中,我尤其感兴趣的是德沃夏克。因为我非常喜欢他的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特别是第二乐章中那动人的旋律,绕指柔肠,荡气涤心;回旋着对家乡对祖国的思念,刻骨铭心,清澈明净,真是让人百听不厌,有种此曲只可天上闻的感觉。到捷克,别的地方都可以不去,埋在心底的愿望是能去一下尼拉霍柴维斯和维所卡这两个地方。前者是德沃夏克的故乡,他的出生地;后者是德沃夏克晚年生活的美丽村庄,他在那里创作他最有名的歌剧《水仙女》,一直到写完他的最后一部作品《阿尔密达》。
去捷克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维所卡的鸽子》。德沃夏克特别爱养鸽子,那是他的情感与他的波希米亚的自然、泥土、家园联系的一种方式。维所卡的鸽子曾经雨点一样落满他的身前身后和他的肩头,便也像是一个个洁白跳跃的音符飞出他的胸膛,渲染在眼前波希米亚的天空。从1892年到1895年,他在美国其实不过仅仅三年的时间,但他忍受不了这时间和距离对祖国和家乡的双重阻隔。他特别怀念维所卡的那些鸽子,在纽约的中央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鸽子笼,他常常站在笼前痴痴相望而无法排遣浓郁乡愁,禁不住想起维所卡的洁白如雪的鸽子。每逢我想到这些,无论是纽约中央公园的大鸽子笼,还是维所卡的鸽子,眼前浮动着的都是一幅色彩浓重、感人至深的画面。弥漫在德沃夏克心底的实在是一种动人的情怀,让我感动,并让我格外想到维所卡看一看,现在还有没有德沃夏克的鸽子在款款地飞起飞落。翅膀上驮满金子般的阳光,眼睛里辉映着天空的湛蓝⋯⋯
今年的深秋季节,终于来到了捷克。一到布拉格,我就问捷克的朋友维所卡和尼拉霍柴维斯这两个地方,问到的每一个捷克人都知道这两个地方,他们高兴地冲我扬起了眉毛,熟悉得就像我们熟悉北京的故宫和天坛一样。也是,德沃夏克是他们的骄傲。
只是在我们活动安排表里没有到这两个地方的日程,大概他们觉得我们是一个作家代表团,时间紧,他们的经费又实在困难(解体后的捷克作家协会,政府不再拨一分钱的款),所以安排的都是名胜古迹的参观,或和文学有关的活动,对于他们引以为骄傲并且俯拾皆是的音乐,只好忍痛割爱了。想想尼拉霍柴维斯和维所卡这样两个在我心目中向往已久的地方,近在咫尺,却就要失之交臂,真是无法忍受。我硬着头皮一再提出这两个地方。心诚则灵,感动了捷克作家协会主席安东尼先生,他说那就删去参观一个古城堡,由他亲自开车带着团长王火、徐小斌和我到尼拉霍柴维斯。我非常感动,要知道安东尼先生已经是个70岁的老人了呀。
尼拉霍柴维斯离布拉格有30公里,那天清早,安东尼先生驾驶着他自己的那辆斯柯达小车(捷克作家协会没有一辆车),向尼拉霍柴维斯驶去的时候,天空下着蒙蒙小雨,如丝似缕,沾衣欲湿,空气像我的心情一样的清新。车子一直往北开,路的两旁是一排排的果树,正是苹果收获的季节,个头不大品种有些退化的苹果依然累累地缀满枝头,也有好多落满树下(捷克人不吃路旁苹果树上的苹果,只吃三公里外的苹果,怕来往汽车的污染),任它们烂掉。还有许多结满鲜红鲜红像是樱桃一样小果子的树,抖动着簇簇火焰,跳跃着身穿红裙子的小精灵,跳着芭蕾一样从车窗前一掠而过,又跑到前面等着我们。
离路远些的地方是连绵不断的森林,细雨中的森林,几分神秘,几分浪漫,笔直的树木像是一排排巨大的竖琴,细雨和微风弹拨它们,散发出的是那种古典氤氲的韵味,遥远而让人感动让人向往。捷克的森林覆盖率高达38%,森林真是美丽至极,秋天尽情地将金黄和彤红的色彩,还有那尚未变色依然浓绿醉人的色彩,散漫交错而恣肆忘情地挥洒在每一棵树的每一片叶子上面,让眼前的森林变得是那样的五彩斑斓,处处移步换景,是一幅幅永不雷同的莫奈的点彩油画、列维斯坦的风景油画,是在捷克书店里见到卖得最多的奥地利著名的画家克里穆特的油画。是油画,绝对不是我们的那种水墨皴染或渲染的大写意式的国画。只能是油画,才能是眼前波希米亚森林这样独有的色彩浓郁、古典淳朴、神秘幽深而又气势浑厚⋯⋯
德沃夏克的故乡尼拉霍柴维斯,就在前面不远的森林旁边。看到这样辽阔而又分外美丽、壮观而又不失细腻的森林,我也就越发明白了为什么在德沃夏克的音乐里有着那样浓重的捷克民族的气息,而当有人希望他为了适合国外或国际的口味改变一下自己这种气息,他断然加以拒绝;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出版的第一部音乐作品集选择的是《斯拉夫舞曲》。
德沃夏克曾经写过这样一支乐曲:《来自波希米亚的森林》。这是一支钢琴二重奏,1884年的作品,他43岁人到中年的时候。在通向尼拉霍柴维斯他的家乡的路上,望着这片森林,我多少明白了些这支钢琴曲中为什么蕴含着那样浓得化不开的森林的色彩、呼吸,湿润、清新和寥廓深邃的意境。波希米亚森林这一切,是德沃夏克成长的背景,是德沃夏克音乐的氛围,是德沃夏克生命的气息。
尼拉霍柴维斯到了。安东尼将车速减弱,指着前面一幢红色屋顶的白色房子告诉我们。然后,他将车打了一个弯,停在了房子的旁边。这就是德沃夏克的故居,是一幢二层的小楼,正建在路边,路的对面如果不是有房子挡着,能看见沃尔塔瓦河从布拉格一直蜿蜒流到这里。我猜想德沃夏克小时候他家的房子一定也是这样正对着一条路,只不过不会是这样平坦的柏油马路。他的父亲是一个当地的屠夫兼开着一个小旅店,旅店总是应该在路边的。
房子的右前方一二百米左右在对面马路的一侧,坐落着的是圣·安琪尔教堂,高大宏伟,气势不凡,正俯视着沃尔塔瓦河。一个小小的乡村,就有这样大的教堂,可见当时这里香火鼎盛,很是兴旺。安东尼·德沃夏克的名字,就是他刚刚落生在这座教堂里受洗的名字。
房子的旁边一片茵茵的草坪,很是轩豁空阔,几乎连缀着教堂和房子之间的空地,除了中间穿行一条马路,便都是草坪了。虽是深秋季节,草还是那样的绿,绿得有些像是春天茸茸的感觉。刚刚浇了一阵细雨,草尖上顶着透明的雨珠,楚楚动人。草坪中间矗立着德沃夏克高大的青铜塑像(后来,我知道这是由捷克雕塑家Z. Hosek雕塑,1987年建立在这里的),塑像有两人多高,身穿燕尾服的德沃夏克,右手拿着指挥棒,左手轻轻地按在右手上面,站在青灰色的大理石基座上,准备好的音乐会就要开始,他正在注视着前面的乐队。他的身后草坪紧连着就是五彩斑斓的森林,那是属于他的波希米亚森林。于是,我觉得这座塑像建立得真是个好地方,德沃夏克手持指挥棒就要指挥眼前这一切,茵茵的草坪、沃尔塔瓦河、连同身后无边无际的森林,都是属于他庞大的交响乐队了。飘逸的雨丝中,使得这一切充满诗意,好像都真的活了一样。
难得的是四周非常安静,除了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没有一个参观者,便没有了其他旅游景点人流如潮的热闹和喧嚣。我想这实在适合我们,也适合德沃夏克,没有人来打搅我们和他轻轻絮语。因为没有人来参观,德沃夏克的故居锁着大门,趁我们和德沃夏克交谈的时候,安东尼先生找到了守门人,是一个极胖的“马大姆”,她抽烟很凶,倒是很随和,麻利地替我们打开院门。这时,我才发现在房子的二楼的两扇窗户中间挂着一块比窗子略小一些的青铜浮雕,是德沃夏克的半身像,那像雕塑得并不精彩,上面雕塑着一圈花环,花环中间五个小天使一样可爱的孩子手拿着乐谱天真烂漫地唱歌的样子,让浮雕一下子生机盎然,让德沃夏克一下子返老还童。那五个孩子唱的不是德沃夏克的《摇篮曲》《感恩歌》《赞美诗》,就一定是《妈妈教我唱的歌》。(后来我买了一套明信片中看到了这个浮雕,才知道这是捷克著名的雕塑家F. Hnatek在1913年雕塑挂在这里的,大概那时德沃夏克的故居刚刚开放。)
院子不大,草却茂盛,疯长得几乎没膝,大概很少有人管理。星星点点的小花,五颜六色地撒在草丛中,像一群活泼的萤火虫在草丛中嬉戏地闪动着。草丛中有一块不大也不高青灰色的方大理石(我猜想是不是建外面德沃夏克塑像的基座时用剩下的料),上面立着一个长方形的花盆,里面只开着一朵猩红色的花,花朵很大,张开着喇叭,有些像我们的扶桑。大理石上用金字雕刻着德沃夏克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点缀着小院,似乎童年时的小德沃夏克刚才还在这里跑过。
走进房间,守门的“马大姆”已经麻利地一手点着一支香烟,一手将录音打开,问我们听德沃夏克什么曲子。我脱口说:“《自新大陆》第二乐章!”大概她未听懂中国话,也不容安东尼先生为我翻译,自作主张已经把一盒磁带放进了录音机中,音乐立刻响了起来,是《斯拉夫舞曲》中的一首。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好主意,也是一个好的传统,在整个参观过程中,都有德沃夏克的音乐陪伴着,德沃夏克便好像一直在我们的身边了。
房间挺大的,当时一间间是隔开的,现在已经打通了,但还能看出每一个房间的格局。走进第一个房间,安东尼先生告诉我们,德沃夏克当年就是在这里出生的。这里现在还保存着当年的一些家具,包括德沃夏克儿时的床。除了这一间还保留着德沃夏克儿时的一点儿气息,其他的房间没有当时的任何东西,只有德沃夏克的塑像、钢琴和挂在墙上的展览照片了。我弄不清楚当年德沃夏克一家住的房间到底是哪几间。德沃夏克一家当时很穷,他的父亲杀猪又开着小旅店,一身二任,聊补家用。我猜想既然一楼有德沃夏克落生的房间,这二楼大概是作为旅店的用房,一楼不可能全是他家的住房,按照乡村旅店的习惯,总得留出餐厅和小酒吧的房间,这样一算起来,他家一共有八个孩子(德沃夏克是老大),拥挤的一家住得也就不算宽敞了。遗憾的是这里现在改造得太像展览,而故居的特点被淹没得只存留在遥远的回忆里了。
但这里毕竟是德沃夏克的故居。走进一个陌生人的故居,和走进别的房间总是不一样,似乎繁华脱尽、遮掩褪去,能多少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德沃夏克在这里一直长到13岁。他一落生下来就在这里听他的父亲弹齐特尔琴,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琴,但它对德沃夏克小时候耳濡目染的影响是大的。在这里,德沃夏克还能常常听到来自波希米亚的乡村音乐,那些乡间客人会放肆地将民间粗犷或优美的歌声、琴声把父亲的小旅店的棚顶掀翻。在这里,德沃夏克还能听见离家那样近的圣·安琪尔教堂里传来的庄严而圣洁的教堂音乐。他参加过教堂里的唱诗班,在父亲的小旅店里举行的晚会上,也展示过他的音乐天赋。我想这一切都是播撒在德沃夏克童年心中的音乐种子,必然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发芽。而这一切也说明了捷克音乐植根于民间的传统悠久而浑厚,设想一下,连一个杀猪的人都能弹奏一手好琴,音乐确实渗透在这个民族的血液里了。这样一想,在这样肥沃的土壤里生长起来德沃夏克这样的音乐家,就不奇怪;而德沃夏克一生钟情并至死不渝地宣扬自己民族音乐传统,也就不奇怪。
13岁那年,德沃夏克被父亲送到离家很近的小镇兹罗尼茨,不是去学音乐,而是要他秉承父业,学几年杀猪,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负担——有点儿像我们现在的童工。在这里,他遇到了对他一生起了关键作用的人物:一位风琴家兼音乐教师安东尼·李曼(Antonin Liehmann)。是李曼发现了藏在德沃夏克身上的音乐天赋,让他住在自己办的寄宿音乐学校里,让他在教堂的弥撒里唱赞美诗,到自己的乐队里参加演奏,教他学习钢琴、风琴和作曲理论。可以说,这是德沃夏克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正规的音乐教育,让他从小旅店里走出来,像小鸡啄破蛋壳,看到一个更广阔的天空,音乐让他爱不释手,欲罢不能。而李曼和我们的孔子一样遵从的是有教无类的思想,他说服了德沃夏克杀猪的父亲,家里再难,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进布拉格的音乐学校学习。大概世界上所有的父亲都有望子成龙之心,这颗心一被点燃,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不可阻挡。他听从了李曼先生的话,在他最艰苦的情况下,送德沃夏克进了布拉格风琴学校学习。那一年,德沃夏克16岁。他在这所学校学习了两年,毕业成绩名列全校第二。在他的故居里展览着毕业那年老师送给他的祷告书。
在他的故居里,我首先看见了教师李曼先生和兹罗尼茨小镇的照片,还有小镇上李曼的音乐寄宿学校的照片,那是一个巴洛克风格的建筑,不大,红顶黄墙白窗,屋外立着德沃夏克不大的半身铜像。德沃夏克就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李曼是他的第一个引路人。如果没有李曼,他或许依然喜爱音乐并钟情音乐,但他很可能和他的父亲一样,只是一个会弹奏齐特尔琴的杀猪的乡村屠夫。
德沃夏克对李曼和兹罗尼茨一直充满感情。后来在他24岁那一年特意创作了第一交响乐《兹罗尼茨的钟声》,表达了他的这种深深的怀念。据说兹罗尼茨不大,教堂晚祷的钟声可以在整个小镇回荡,那时他天天能够听到,伴他度过了贫寒却始终有音乐陪伴的那三年少年生活。在他的故居,也能看到兹罗尼茨的教堂的照片,也是巴洛克的风格,红顶黄墙白窗,只不过教堂顶上多了绿色的钟楼,那悠扬的钟声就是从那里传到德沃夏克的心中。
在德沃夏克的故居里,还有一封父亲听到他在美国创作并演出的《自新大陆》消息后写给他的一封信,大概是在别处德沃夏克纪念馆中没有的。只有在这里,才越发让人感受得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深厚感情,那种亲情浓郁的气息和父亲身上的杀猪气味,一起在房间里弥漫,至今未散。安东尼先生指着这封信笑着告诉我们,信里错字、白字满篇。但他却写了满满一大篇,寄往了美国。这是1894年的事情了。就在这一年,他带着对儿子的欣慰和骄傲离开了人世。这种父子感情只有在故居中才能感受到,并在这些极其细小的地方表现出来,让人感动,仿佛一切都刚刚发生,就在这个熟悉的房间里。
在故居里,我还看到了德沃夏克为了申请奥地利清寒的天才艺术家的国家奖学金,而送给勃拉姆斯的第一部作品《圣母悼歌》手稿的复制品;柴可夫斯基送给他的亲笔签名的照片;1893年,他的《自新大陆》在纽约首演的照片和广告招贴画;他的《自新大陆》的手稿复制品;最早发行于1901年他的唱片;他和妻子以及孩子在一起的照片;卡拉扬、奥依斯特拉赫、托斯卡尼尼、罗宾逊⋯⋯一大批音乐家指挥、演奏、演唱他的作品的照片和各式各样的磁带,以及世界许多国家出版各种文字的德沃夏克的传记;还有1969年阿波罗载人火箭登上月球带着极具象征意义的《自新大陆》的巨幅彩色照片⋯⋯
我知道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和德沃夏克之间的友情,尤其是勃拉姆斯,没有勃拉姆斯对他真诚的帮助,他的奥地利国家奖学金不会得到,他的第一部作品不会出版,一句话,他很难走出捷克而被世界所认同。以后,他怀有很深的感情专门写过一个《D小调四重奏》献给勃拉姆斯。我也知道他的妻子安娜·契尔玛柯娃(S. Choti Anmou,1854—1931),布拉格一位金匠的女儿,布拉格歌剧院杰出的女低音。他们是1873年结婚,陪伴德沃夏克31年,为德沃夏克生了四女二男。她在生活和艺术上对德沃夏克都帮助很大,结婚之后,就是用她教音乐的微薄收入让德沃夏克可以不为柴米油盐烦恼而专心进行音乐创作。她是以自己的牺牲成全了德沃夏克,按我们的说法是“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但是,我最感兴趣的是在这里看到了德沃夏克交给了德国出版商西姆洛克的《斯拉夫舞曲》的手稿,当然是复制品。即使是复制品,也很重要,因为这是德沃夏克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以后,他的相当多的作品都是由西姆洛克出版的,他和西姆洛克结下了很好的友情。德沃夏克是一个很念旧、重感情的人。他却和西姆洛克发生过争执。就是这次争执,让我对德沃夏克格外敬重。那是1885年,这时候德沃夏克已经在欧洲声名大震,这一年4月22日,他亲自在伦敦指挥首演了他的《D小调交响乐》,获得很大成功。这一年,西姆洛克准备出版这一交响乐时,提出要求德沃夏克签名要用德语书写,德沃夏克希望用捷克语书写,西姆洛克坚决不同意,而且讽刺了德沃夏克。我不知道当时西姆洛克都讽刺了一些什么,猜想是要国际接轨不要抱着捷克这样小的国家不放这样大国沙文主义的态度吧。德沃夏克当时极为生气对西姆洛克说:“我只想告诉你一点,一个艺术家也有他自己的祖国,他应该坚定地忠于自己的祖国,并热爱自己的祖国。”
当然,这只是一个签名(后来有人揶揄说他“甚至对上帝说话也只是用捷克语”),德沃夏克的音乐始终保持着强烈的民族传统。他并不拒绝国外优秀的东西,但那只是为我所用,他不会让那些别人的东西吞噬了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改良的外国品种。他觉得捷克本民族的音乐足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去征服世界,他希望以自己的音乐让世界认识的不仅是自己个人而是整个捷克虽小,却是美丽丰富的民族。他的民族主义的观点是纯粹的、坚定的。即使在获得巨大成功的时候,他强调的总是:“我是一个捷克的音乐家。”他无法和波希米亚脱节,和那些他从小就熟悉故乡的森林的呼吸、鲜花的芬芳、教堂的钟声、沃尔塔瓦河的水声脱节。他为人的谦和平易,与他对音乐的坚定执拗,是他性格上表现出来的两极。
他一生中曾经多次访问过英国,他在英国的知名度极高。英国朋友请求他为英国写一部以英国为内容的歌剧,他说写可以,但他坚持要写一部捷克民族的歌剧。他选择了捷克民间叙事诗《鬼的新娘》,最后完成了一部清歌剧,自己指挥在英国的伯明翰演出。
同样,在维也纳,他的朋友著名的音乐批评家汉斯立克劝说他必须写一部不要拘泥于波希米亚题材的而要是奥地利或德国题材的歌剧,才能具有世界性的主题。他希望德沃夏克根据德文脚本写一部歌剧,才能征服挑剔的德国观众。他同时好心地建议德沃夏克最好不要总住在捷克,永久性地住在维也纳对他更为有利。无疑,这些都是对他的一番好意,但他却因此非常痛苦不堪。也许是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各有各的志向,各有各的道路。他无法接受好朋友的这些好意。就在不久以后,他在捷克南方靠近布勃拉姆的维所卡买了一幢别墅,他没有居住到维也纳去,相反大多的时间住在了维所卡。南方的景色和空气比他的家乡尼拉霍柴维斯还要美丽、清新,他喜欢那里的森林、池塘、湖泊,还有他亲手饲养的鸽子。
你能说他局限吗,说他的脚步就是迈不出自己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说他只是青蛙跳不出自家的池塘而无法奔流到海不复还地跃入江海生长成一条蓝鲸。他就是这样无法离开他的波希米亚,他的每一个乐章、每一个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来自波希米亚,来自那里春天丁香浓郁的花香,来自夏天樱桃成熟的芬芳,来自秋天红了黄了的树叶的韵律,来自冬天冰雪覆盖的沃尔塔瓦河。
正是这种思想和心境的缘故,1892年9月到1895年4月,他应邀到美国任纽约国立音乐学院的院长,在这短短的不到三年时间里,他带着妻子先后将六个孩子都接到了美国,并有一次整个夏天回国探望的假期,他依然像一条鱼无法离开水一样,实在忍受不了时空的煎熬。他频繁给国内的朋友写信,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述说着他在异国他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孤独落寞之情,诉说着他对家乡尼拉霍柴维斯亲人的思念,对兹罗尼茨钟声的思念,对维所卡银矿的矿工(他一直想以银矿矿工生活为背景写一部歌剧,可惜未能实现)、幽静的池塘(后来这池塘给他创作他最美丽的歌剧《水仙女》以灵感),还有他割舍不断的那一群洁白如雪的鸽子⋯⋯
因此,在美国的聘期刚一结束,美国方面希望挽留他继续聘任,但他还是谢绝了,虽然留在纽约要比在布拉格当教授高出25倍的年薪,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带着妻儿老小,立刻启程回国了。“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从襄阳下洛阳。”
他这样讲过:“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正如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一样。”
他还这样讲过:“一个优美的主题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要抓这个优美的主题加以发展,而把它写成一部伟大的作品,这才是最艰巨的工作,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这两段话是理解和认识德沃夏克的两把钥匙。听了这段话,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在美国能写出《自新大陆》那样动人的作品,尤其是第二乐章,那种“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对祖国对故乡的刻骨铭心的感情,流淌的是那样质朴深厚,荡气回肠,让人听了直想落泪,那是一种深深渗透进灵魂里的旋律。同时,我们也就明白了,所有的艺术作品,为什么都有伟大和渺小之分,而优美并不是伟大,像甜面酱一样腻人的甜美乃至优美是容易的,甜美是到处长满的青草,优美是开放遍野的鲜花,而伟大却只是少数的参天大树。民族、祖国、家乡,美好而崇高的艺术可以超越它们,却永远无法离开它们;艺术家的声名可以如鸟一样飞得再高,艺术家自己也可以如鸟一样飞得再远,但作品的灵魂和韵律却是总要落在这片土地上。
对德沃夏克充满敬仰之情。以一个国土那样窄小、民族那样弱小的音乐家的身份,他用他自己的音乐让全世界认识了自己的国家,这是多么的了不起!
只是非常地遗憾,我只去成了他的故乡尼拉霍柴维斯,我是多么想拜访他晚年居住的维所卡村呀,在那里,他写出了他重要的许多作品,其中包括《水仙女》《阿尔密达》和《降B大调四重奏》。但是维所卡在捷克南方,比他的故乡尼拉霍柴维斯要远,我实在不忍心再提出这个要求请安东尼先生开车带我到维所卡。我只好把这个愿望藏在心底。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到捷克来的机会是很难再有了。
快出德沃夏克故居的时候,我的遗憾的心才得到小小的补偿。我一眼看见了靠近出门口处有一张照片,下面写着Vysoke。我不懂捷克语,但我从字母拼出了是维所卡,而且我看见了照片上坐在院子里的白色长椅上老年的德沃夏克夫妇的脚下,是一地洁白的鸽子。是的,那是德沃夏克的鸽子,是维所卡的鸽子,是波希米亚的鸽子⋯⋯
走出故居,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还在悠扬地回荡着,守门的那位“马大姆”抽着香烟走了过来,他拿来许多纪念品让我们挑选,我买了一块德沃夏克镀银的纪念币,正面是德沃夏克的晚年头像,像的后面衬以乐谱;背面是他故居的房子,房后面是那苍郁的森林。我还买了一把微型的小提琴和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的CD唱盘,捷克交响乐团演奏。我虽然早已经有了他的这张唱盘,但这毕竟是来自他的故居。是的,这些都来自他的故居,便也都带有他生命的气息和音乐的旋律,都有了难忘的回忆。
“马大姆”还拿出一个厚厚的纪念册,让我们每个人写上一句话留念。我看到那上面密密麻麻有来自全世界许多地方的人们的签字。我写上了这样一句话:“来自新大陆,来自心灵。”走出德沃夏克故居的院子,看到房后迎面扑来的那五彩斑斓的森林,忽然想起应该再加上一句:“来自波希米亚的森林。”
细雨迷离,还在如丝似缕地飘洒,薄雾一样轻轻地缠裹着那样秀丽浓郁的森林。那一刻,所有这一切都像是一股动人的音乐旋律,从眼前升腾,在心底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