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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笔记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加州旅店》是美国老牌“老鹰”乐队的一首有名的老歌,仅此《加州旅店》这一张专辑,就卖出了1100万张这样惊人的数字。歌中唱的是一个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人,被引到加州旅店,他不知道那其实是一家黑店,他在里面尽情地跳舞饮酒,最后发现自己已无法脱身。歌中最后唱道:“你任何时候都可以付账,但你永远无法离去。”这家加州旅店是象征?是写实?如果不是那一代和美国70年代历史息息相关的人,便很难理解这些空洞乏味而显得颓废的歌词,居然在二十多年之后“老鹰”乐队复出也能够使他们如此疯狂。就像我们现在的假货盛行、房价飞涨,下一代很难理解一样,只可惜我们没有这样类似《加州旅店》的歌流行。

听《加州旅店》这样的老歌,就像看那个年代遗留下来的老照片,在我们看来已经褪色、面目凋零,但对于和那段历史荣辱与共的一代人来说,却是踩上尾巴头就会动的啊。这首似乎有些老掉牙的老歌,让美国这一代人端起了怀旧的酒杯。

这种情景,很像如今我们的歌迷听邓丽君、听罗大佑、听蔡琴、听崔健,那种我们中国特有的怀旧感情和感觉。事过境迁之后,歌词都只是次要的,即使忘记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那熟悉的旋律蓦然间响起,就能够听得出来那过去了的生活,再遥远也立刻近在咫尺;或者说一想起那过去的生活,耳边便总能不由自主地响起与之对应的那熟悉的旋律,一下子把许多想说的话都在音乐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音乐成了那段历史的一个别致的饰物,即使许久未见,只要看见它,立刻他乡遇故知一样,引起无限青春岁月的回忆。音乐的引子只要一响起,便如泄洪堤坝拉开闸门一样,无法遏止,开了头,就没了个头。音乐的作用有时就是这样的奇特。

1973年,“老鹰”乐队出版这张《加州旅店》唱盘的时候,我在北大荒插队,正赶上秋天割豆子,一人一条垄,一条垄八里长,从清早一直割到天黑,结了霜、带着冰碴的豆荚把戴着手套的手割破,一片齐刷刷的豆子前仆后继还在前面站着。这样的日子,就像长长的田垄一样没有尽头,希望消失在夜雾笼罩的冰冷的豆地里。

我现在在想,那时属于我们的音乐是什么。在北大荒漫无边涯、秋霜封冻的豆地里,什么样的音乐如同“老鹰”的歌一样伴随着我呢?

我仔细想了想,有这样三种音乐在那时伴随着我和我们这样一代人:一是在知青中流传的自己编的歌,一是苏联那些老歌,再有便是样板戏。真是这样,在收工的甩手无边的田野里,在冬夜漫长的炕头上,在松花江、黑龙江畔开江时潮湿的晨风里,在白桦林、柞树林的树林里,在达紫香和野百合开花的田野里⋯⋯有多少时候就是那样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这些歌,有时唱得那样豪放,有时唱得那样悲伤,有时唱得那样凄凉。记得有一次到完达山的老林子里伐木,住在帐篷里的人,夜里躺在松木板搭的床铺上,睡不着觉,齐声唱起了苏联的老歌,一首接一首,唱着唱着,全帐篷里的人竟然没来由地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大,以至响彻了整个黑夜。

在人类的历史中,没有文字甚至没有语言时就先有了音乐,音乐是历史的一块活化石,是即使我们说不出也道不明的历史最为生动的表情或潜台词。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前些年在北京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出由浩亮、刘长瑜、袁世海等原班人马出演的现代京戏《红灯记》,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之兴奋雀跃,竟然和“老鹰”乐队复出一般遥相呼应,不分中外的雷同。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戏词,乃至熟悉的一招一式,都会唤起那一代人共同的集体回忆。《红灯记》的内容已不是主要的了,和样板戏、我们知青自己编的歌,以及那些苏联的老歌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它只是作为一种象征,作为载我们溯流回到以往岁月的一条船。它能够让时光重现,让逝去的一切尤其是青春的岁月复活,童话般重新绽开缤纷的花朵。不知道别人听到它时想到什么,听到它时我就会忍不住想起那时的待业和割豆子,在特殊的音乐的荡漾中荡漾起一代人那无情逝去的青春泡沫。

每一个时代会有每一个时代的音乐,这个时代的音乐就成为这一代人的精神饮品,在当时和以后回忆口渴时饮用。也成为这一代人心头烙印上的钙化点或疤痕,成为这一代人抹不去记忆里一种带有声音图案的标本,注释着那一段属于他们的历史。就像一枚海星、海葵或夜光蝾螺,虽然已经离开大海甚至沙滩,却依然回响着海的潮起潮涌的呼啸。当然,有时候,音乐就是这样成为我们的青春致幻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