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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用简陋穷酸来形容我那建在关帝庙里的小学,一点都不过分。
关帝庙第一进院落是教室,第二进院落是教师和“住堂生”的宿舍。住堂生就是住校生,因为住在边远山区的孩子,爬坡上岭,得走四五个小时才能走到学校。没有办法,哪怕只有七八岁,一上学就得住在学校。那时把学校叫学堂,所以住校学生不叫住校生而叫住堂生。
我家离学校五里,不用住堂,读的是跑学。
我比住堂的同学幸福多了。起码不用自己洗衣、煮饭,虽然家里多数时候吃的是红苕、洋芋和苞谷,但一日三餐总有妈妈和姐姐给我做好,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住堂生可就艰难了。衣服还好说,穿一个星期回家再换,脏就脏吧,长几个小爬虫(虱子)也不要紧,星期六回家,父母用开水一烫,小爬虫全得完蛋。
穿可以凑合,温饱就不那么好对付了。学校没有食堂,住堂生得自己找地方做饭吃。他们从家里背来干柴和食物,找三块石头砌个灶,放一个铁罐子在上面就可以煮饭了。校园里凡是能埋锅造饭的地方,都供奉着灶王爷。放学之后,学校里火光四起,炊烟缭绕,顿时变成一个大厨房。
高年级学生经过几年煮饭锻炼,熟能生巧,轻轻松松就把红苕、洋芋和苞谷粒煮得盐味适中、软硬得当。而刚入学的那些七八岁的娃娃,做饭就特别吃力:有时,铁罐在石头灶上没搁稳,锅底下柴火正旺,锅上边水蒸气呼呼直冒,盖子不掀自开,铁罐子一倒,红苕洋芋满地打滚,沾上柴灰和泥巴,一顿将要入嘴的饭食泡汤了;如果从家里背来的柴没干透,烧时只见冒烟不见有火,不得不埋头弯腰,把嘴伸到灶下去吹,熏得眼泪直流,还落得一脸烟灰。即使如此烟熏火燎,还不一定能吃上饭。有时饭还没做好,上课铃声响了,只得把火一灭,铁罐盖一扣,饿着肚子上课去。
后来,学校请了一个炊事员,专门做了一个大甑子,给老师和住堂生蒸饭。只要学生在上课前按时把要吃的东西交给炊事员,下课后可以吃上现成饭。至于菜嘛,因为家庭条件不同,还得自己弄。有些住堂生根本不吃菜,从家里带一瓶子咸菜,一个星期就用那一瓶子咸菜,将一碗碗红苕、洋芋、苞谷粒儿,轻轻松松送进喉咙。夏天,咸菜发生质变,有了酸味,也舍不得丢掉。
住堂生从小接受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考验,为一日三餐操劳,苦是苦,但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们都有特别强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是做家务的一把好手。
做饭麻烦,住宿也颇为艰难。
学校有两间好一点的屋子,给了十多个住堂女生作宿舍。
三十多个男生只能住大礼堂。一捆稻草铺在地上,上面再放上一床凉席。墙是泥巴筑的,地是泥巴夯的,下雨天地上能浸出一层水,稻草湿漉漉,被子潮乎乎。最让人尴尬的是如厕,厕所在百米开外,得穿越一条巷道,还要经过一条两边长满“铁扫帚”(一种用来扎扫帚的小灌木)的小泥路。晚上,铁扫帚丛中经常会有野猫、野狗、老鼠、野兔钻来钻去,不时还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有一天晚上,一男生上厕所,正在小道上走着,突然听到厕所里传来“卟卟卟”的响声,惊得他眼睛发花,头皮发麻,以为厕所里有鬼,嘴里发出“妈呀”一声吼叫,尿也顾不上撒,回头就往礼堂奔。
地铺上睡着三十多人,十分拥挤,他不管不顾地往里冲,高一脚低一脚,不是踩着同学的头就是踩着同学的腰,把好多同学踩得“哎哟哎哟”直叫,尤其是那一声“妈呀”的惊吼,打破了男生的美梦。
“你怎么啦?癫了吧?差点把我脑壳踩破!”一个被踩中头部的同学骂了起来。
“你娃儿惊咤咤的,我腰杆差点被你踩断了,你是不是碰到鬼了?”一个被踩中腰的同学坐起来,厉声责问。
“碰……碰到鬼了!碰到鬼了!”从厕所逃回来的同学声音直打颤。
“快说说,你碰到什么鬼了?”
“我还未……未进厕所门,就听到厕所里‘卟卟卟’的响声……”那个被吓得傻呆呆的同学头脑似乎还未清醒。
“可能是吊死鬼!听说厕所背后的树上曾经吊死过人。吊死鬼要找替死鬼,他才能转世投胎。”有同学说。
“可能是个冤死鬼!过去枪毙人就在厕所旁边的那个坎子下。冤死鬼想找个人帮他申冤。”有同学在一旁无中生有地附会道。
我们那一代小孩差不多都是听着鬼龙门阵长大的。那时,农村没有别的娱乐活动,饭后休闲主要是摆龙门阵。大山里除了极少数读过几年书的人会讲点武松打虎、孙猴子大闹天宫、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外,其他人只会摆鬼龙门阵。河里哪个滩口淹死人,出水鬼啦;哪个村里某人上吊自杀,变成吊死鬼啦;哪家两口子打架,女人喝毒药自杀,成了披毛鬼啦…… 农村凶死的人多,这类鬼龙门阵也多。
鬼龙门阵既吓唬大人,更吓唬小孩。一说起鬼,好些同学都把脑袋缩进被窝里,浑身簌簌发抖。有的人竟蒙着头惊叫:“鬼来啦!鬼来啦!”
这一叫,不但住在礼堂内的男生乱成一团,不远处的女生宿舍也被惊醒,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爬起来探听究竟。听说男生上厕所碰见了鬼,也吓得不得了,生怕厕所里的鬼跑进女生宿舍。
男生怕鬼,女生更怕鬼。
一句“碰到鬼了”,也惊醒了住校老师。住校老师全爬起来,带着唯一一枚手电筒,先找男生调查,又找女生调查,很快弄明白是因为一个同学上厕所时听到厕所里传出“卟卟卟”的响声。
先得查清“鬼源”。
几位老师拿着手电筒直奔厕所,发现厕所掏粪口湿漉漉的,刚掏过粪的痕迹明显。
“什么鬼来了?是有人半夜到厕所来偷肥料。”拿电筒一照,什么都明白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中国,山区种庄稼全靠农家肥。清晨,不少农民都提着粪撮箕,在山上寻寻觅觅,以能捡回一撮箕狗屎牛屎为快事。我读小学时,早晨起床后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提着粪撮箕在山上捡狗屎。农民赶场,有时发现路边有一泡狗屎、一堆牛屎,就用衣兜将那坨屎兜回家。人勤地不懒,自留地里的庄稼禾青秆粗,绿油油的,集体地的庄稼禾黄秆细,蔫蔫糊糊。
狗屎牛屎人见人爱,人粪更显金贵。城镇家家都有一个小粪坑,粪便储存在坑里,是要卖钱的。以人论价,一家人口多,粪钱就多。机关单位厕所的肥料同样要卖钱,有的机关单位团年,就用卖单位厕所大粪的钱开支。单位越大,人越多,粪便卖的钱越多,单位的小金库越充实,过年的席就办得越丰盛。
学校建在生产队的土地上,生产队与学校早有协定,学校那几百人的“出口物质”,除满足学校搞勤工俭学种庄稼的需要外,其余全部归生产队集体所有。生产队还在厕所墙上刷了一条警示性标语:私人掏厕所,按偷盗集体财物论处,抓住开批斗会,游街示众。
“睡觉睡觉,都赶快睡觉,哪有什么鬼?那是有人半夜来掏厕所。你们要相信科学,不许再用鬼吓唬人。”几位老师回到礼堂安慰学生。可学生根本不听,礼堂里一晚上都没平静下来。
第二天,赵校长就将偷粪的事情转告给了生产队周队长。“有人敢以身试法,胆子也太大了,查!查出来把他们斗倒斗臭!”周队长一听便咆哮起来。
查找偷粪贼很容易。偷的粪得用粪桶挑到自留地,偷粪的人贪心,狠不得把全厕所的粪一下子全偷走,桶里的粪便装得满满的,边走边流汤滴水,走一路洒一路,流淌在山路上的粪水就成了查找偷粪贼的自然路标。生产队长带着几个人循着特殊“路标”,很快来到了刘田的自留地边。刘家自留地刚刚施过粪肥,粪肥上还留有学生擦屁股时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废纸。
“刘田,你给老子滚出来!”周队长只看了一眼刘田的自留地,就大声开骂。
“来了。来了。”刘田平时就有小偷小摸行为,名声本来就不好,父亲又是地主分子,他应声从屋里跑了出来。
“你给老子老实坦白,这粪是哪里来的?”生产队长指着刚淋过粪便的自留地问。
刘田脸色苍白,哑口无言。
“是不是昨天晚上到学校偷的?”
“是。”刘田声若蚊蝇。
“大声点说,是不是?”
“是。”刘田声音提高了八度。
“你个地主狗崽子!偷鸡摸狗。不斗你斗谁?跟我走!”生产队长发了狠话。
偷粪贼当然不止一个刘田,可他被抓住了,抓住了该他倒霉。刘田被生产队长押到街上,站在一个石坎子上,胸前挂着一面“偷粪贼”的纸牌,被狠狠斗争了一回。
“你不是喜欢偷粪吗?今天就让你偷个够,长个记性!”游街示众还不算完,末了,生产队长一行又将刘田押到学校厕所边,一把将他从出粪口推进了粪坑。好在粪坑经常有人打理,没有多少粪水,如同旱厕,刘田被推到里面,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全身衣服糊上了粪便,臭气把他熏得不停地呕吐,泪流满面。被拉出厕所后,他直接跑到十里开外的熊家河,泡澡洗衣除臭气。
偷粪贼被查了出来,还开了斗争会,照理说,学校应该清静了吧?但抓出一个偷粪贼,开一次斗争会,无法改变同学们脑海中有鬼的观念,学校有鬼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同学心中,如乌云般驱之不散。从那晚之后,男生不敢在晚上独自到百米开外的厕所去撒尿,没有办法,学校老师只好轮流值班,陪学生上厕所。老师一晚上睡不好觉,上课时呵欠不断。后来,学校参照女住堂生的办法,在礼堂配了两只尿桶。
开始那些男住堂生也还守规矩,都把尿往桶里撒。天气一冷麻烦就来了。有人怕冷,憋得实在受不了啦才匆匆忙忙从稻草铺里爬起来,离尿桶老远站着就开哧,也不管对没对准尿桶,尿水哧到地上,弄得礼堂周围全是尿水,白天整个礼堂都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儿。
“你们是学生,不是畜生,尿桶张着那么大的嘴巴,怎么你们就不能把尿撒进桶里?牛教三遍都知道找犁沟,我已经对你们说了多次,你们还不改正,真是畜生都不如!”老师斥责道。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县革命委员会一位副主任到仁和小学检查教学工作,他一时心血来潮,要看看住堂生的居住条件。虽然学校早有防备,让所有住堂生提前整理了内务,开窗通风、更换衣被、收捡了咸泡菜、清洗了尿桶,但当县革委会副主任走进大礼堂时,仍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捂住了鼻子。清洁虽然做得很到位,但学生睡地铺滚稻草的客观事实摆在那里,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正在屋内飘荡。这是人住的地方么?县革委副主任当即作出决定,同意学校到深山中砍几十根树棒棒,给住堂生把床架高一点,别让学生睡在泥地上。学校穷,请不起木匠师傅,几位男老师带着斧锯,哼哧哈哧砍了几十根碗口粗的树棒棒,再砍了几捆葛藤,把树棒棒绑成床,男住堂生才由泥地面搬到了用木棒棒搭成的床上。
上厕所也是一个大问题。厕所很小,男厕所有七个蹲位,女厕所则只有四个蹲位。一下课,学生都往厕所里挤,有些学生不得不跑到旁边的农家猪圈里方便。课间休息十分钟,有些同学来不及方便,上课铃声又响了,只好把一泡尿又夹回教室,等到下个课间休息时才解决问题。曾发生过这样一个很伤大雅的事情,有个小姑娘课间操没能挤进厕所,把一泡尿夹回了教室。下节课刚上到一半,她实在憋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请假上厕所,把头往桌子上一趴,“哗——”将一泡尿全撒到裤裆里。教室在二楼,尿水流在镶得并不严密的木地板上,很快透过缝隙漏到了楼下教室里,淋到了正在听课的学生头上。正值冬天,刚撒的尿暖暖的,被淋的学生开始还以为是楼上哪个不小心把一盆温水踹翻了,可一摸,那水滑溜溜,臭哄哄,才明白流到头上的是带着体温的尿液!
学生顿时慌乱躲避,骂声四起。他们不干了,冲出教室,对着楼上就是一顿臭骂:“在教室里也敢屙尿,你是人变的还是猪牛变的?不给老子说清楚走不脱!”两个被淋了尿的学生嘴里骂着脏话,就要往楼上冲。幸好两个老师眼疾手快,把那两个男生拦在了楼梯口。老师把两人领进自己寝室,先给他们擦了澡,又拿出自己孩子的衣服给他们换上,才将那两个被尿淋湿的男生安抚住,平息了一泡尿引发的风波。
那个女生虽然没有挨打,可心灵受到的创伤很重。没等下课,就背着书包,低着头,哭泣着回了家。她好多天都没到校。老师三番五次到家里去哄,才把她哄回了学校。那女生虽然回到了学校,可性情大变,过去爱唱爱跳,活泼开朗,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成绩也直线下降,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辍学回家了。一泡尿改变了一个女生的人生道路。
教室也不好。教室是用泥巴夯筑而成的,墙上裂着一道道拳头宽的缝隙,木制的窗户没有玻璃,风一刮就呼呼往屋子里灌,屋外刮大风,屋里刮小风。为了挡风,老师们就捡来石头,将开得太大的裂缝堵住,用报纸、塑料纸把窗户遮住。大巴山蛇多,墙壁缝隙也就成了蛇们的通道,早晨上课前,蛇看到人来了,才哧哧溜溜从缝隙里爬出教室,嗖嗖缩回教室外的青纱帐中。如果发现有蛇从教室里钻出去,同学和老师的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拿着棍子,梆梆梆敲桌子,哗哗哗搬凳子,嗦嗦嗦捅缝隙,仔细寻找教室里还有没有蛇躲着准备打学生的埋伏。只要哪天有人发现教室墙缝里钻出蛇来,那天的课就很难再安静下来。一旦哪个同学看走了眼,看到教室的地上有根像蛇的树枝桠,或者是看到墙缝中有蛇形的布条,乱叫一声“有蛇”,全班马上“炸营”,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