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们固定修复的老师叫吴德全,主要教牙体缺损的修复。他说话风趣幽默,讲课引人入胜,但也有一个缺点,脾气大,爱发火,喜欢摔东西。
吴老师抽烟,牙齿熏得黢黑,人精瘦精瘦的,经常自嘲“我是口腔系老师,应该带头戒烟,给学生做不抽烟的榜样。我这一辈子天天都在喊戒烟,下了几百次决心,戒了几百次,戒烟几十年,都还没有把烟给戒掉”。
他陈述抽烟的诸多危害,首先是经济上吃亏,一年至少要抽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其次在社会上讨人嫌,在家里地位低下。“我这口牙齿黑得像刷了漆一样,抽烟都抽成了严重的牙周病,满口牙齿都松了,牙不好,吃饭不香,消化不良,所以我长得像根豇豆,细条细条的,如果我不抽烟,牙齿好,消化好,那我就不是一条豇豆,而是一管胡豆。”
吴老师是四川人,川南口音特别重。上第一堂课,他就说,“我讲课不会用普通话,我一讲普通话要吓得你们腰杆痛。”
吴老师爱开玩笑,往往用玩笑的方式把枯燥的教学变得活跃。有一次,有患者六龄牙缺失,我给他做了个活动桥,可他戴着总说不舒服,我左看右看,没有发现问题,就向吴请教。
“你这牙做得很好,没有任何问题,可牙齿是有活力的,你的这颗假牙就是缺少点灵气,只要我给它施点魔法就行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个活动假牙拿在手上,手指压在卡环臂上,举到嘴前,装模作样哈了一口气,递给我,说,“你去洗一洗,消消毒,然后请患者戴上。”我真的去将假牙洗了洗,消过毒,让患者戴上,“怎么样?”
“这就对了,很舒服了,您的魔法很灵。”患者戴上假牙咬了咬,对吴教授心悦诚服地说。又前后左右使劲咬了咬,觉得很舒服,连声说:“好了,好了,谢谢!谢谢!”心满意足地走了。
“吴老师,您这是施的什么魔法?”患者走后,我带着一脸的惊奇和不解问。
“我有鬼的魔法!你做的那颗假牙本来很好,只是活动桥的对抗臂高了一点,对抗臂要在观测线上,游离端过高,患者戴着必然不舒服。我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用指头将对抗臂的游离端稍微往下压了压,患者戴着当然就舒服了。那不是魔法,是技术,是经验。你连做好的活动臂都不知道调试好,高了的都不知道压一下,要不是有患者在场,我都要给你扔到窗外去。”吴老师黑着脸教训我。
吴老师手还特别灵巧。我们读大学时用的是台式牙钻机,电动机带碳刷,要通过八个轴轮,用线制车绳才能将动能传导到机头。牙钻机传导系统复杂,不但转速慢,而且很容易出现故障,机头上的三瓣簧片沾上油污或粉尘就容易打滑。牙钻机一出故障,我们就喊:“打电话,叫修理部派人来修。”打完电话就坐在那里等。有时要等很长时间修理部才派来维修人员。有时修好用不了多久又坏了,又得打电话,又得慢慢地等,很耽误工作。吴老师带我们的队,遇到牙钻机出现故障,他都是自己动手修理。他用自制的两个卡子一卡,将机头的轴心卸成两块,再用废弃的长柄砂石针柄将三瓣簧敲出来,用煤油清洗干净,再将三瓣簧放入轴心,调好松紧度,然后装配到位。吴老师修理之后,牙钻机非常好用,管的时间还长。
他还教我们自制简单的工具。将废弃不用的钥匙头上开一个小口,就是一个很精巧的小扳手。修补假牙剩下的自凝树脂,他也都物尽其用,他在废长柄车针尾部捏成一个椭圆,再将其一端细致打磨,就成了一把袖珍改刀,用于拆卸维修口腔科的牙钻机头。
吴老师要求学生都要学会修理机器,自制小工具。有的同学手懒,吴老师严肃地批评说:“有些人心里可能这样想,这种事,似乎是补锅匠干的,一个堂堂牙科医生,干这种事耽误时间,不值得,买小扳手、小改锥也花不了几个钱。有些人大事做不来,小事不爱做,这是钱不钱的问题吗?是解决救急的问题。”
他特意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有个牙医,家里有一些金耳环金戒指之类的首饰,文化大革命来了,家人担心那些金首饰被红卫兵抄家抄走。全家人急得团团转。牙医用一晚上时间,将金首饰融化,铸成了几枚大小不一的毛主席像章,大人胸前挂大的,孩子胸前挂小的,全家老小,人人有份。那时,除了每人一本红宝书和跳忠字舞外,胸前还以能挂枚毛主席像章为荣。牙医凭借那双巧手,造的金像章美轮美奂。虽然造反派怀疑牙医家藏有金子,但却从来没有怀疑戴在牙医全家人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就是金子做的。一家人戴着用金子铸的毛主席像章,上学、上班、参加批斗会。那几枚像章,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保护神。
这个故事生动有趣,还直接关联到口腔系的学生,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见同学们听得入了迷,吴老师马上言归正传,“牙科医生为了避祸用金首饰铸像章的事以后恐怕不会遇到了,但牙科医生把手儿练得巧一些却永远需要。你们将来毕业后有可能分配到基层医院,恐怕不会有专管机器设备的维修工,设备出了问题,自己会修理,就用不着求人。这里我再向你们提一个问题,你们谁能回答,当牙医的,为什么最逗女孩子喜欢?回答不出来吧?因为牙科医生手最巧啊。凡是技术工人能做的,牙科医生都能做,女孩子与这样的男人组成家庭,男人可以万事包,女人不用操心。修理机器,制作小工具,动手动脑,还能锻炼耐性,改掉心浮气躁的毛病。干口腔,你不要把它看得很神秘,就像翻砂工、铸造工一样,只是要做得精细一点。”
随着口腔医疗器械的更新换代,那种台式牙钻机早被新式汽动马达代替,只有在母校的口腔博物馆才能看到它了。但吴老师教我们拆洗修理台式牙钻机的情景一直历历在目。
在所有教授中,吴教授的脾气是最孬的。他批评起人来言辞如刀,几个同学都曾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还多次把学生做的不合格样品扔到窗外去。
王虎是我们年级公认的学习好手,有一次,他给一位患者做四分之三冠时惹怒了吴教授。做这种冠体的技术难度很大,因为是要放在前牙的位置,稍不合适,不但戴着不贴合,还直接影响患者的形象。王虎做得很精心,可接连做了七次,都没得到吴教授的认可,吴教授竟两次把王虎做的牙冠扔到窗外。直到做了第八次,才点头放行,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被吴教授将假牙直接扔到窗外的远不止一个王虎,级长张卫远被扔过,学霸胡静也被扔过。我没看见他往窗外扔过女同学的铸件,但他把女同学当众批得大哭的场面可不止一次。
女同学汪自蓉刚从外科转到修复科不久,有一天,同学之间互相练习取模。取模得先调打样膏,调打样膏科技含量不高,但需要经验累积,熟能生巧。华西那些老护士,右手持调拌刀,左手摊握调拌碗,粉液按一定比例放入碗中,调拌刀顺时针搅拌,在左手上利用五个手指的灵活运动,使调拌碗逆时针旋转,海藻酸盐老老实实在碗里起舞,像是一场漂亮的杂技表演。海藻酸盐调拌均匀,膏体细腻,取出的模型准确、清晰。调拌碗干干净净,像是彻底清洗过一样。
由于第一次调打样膏,她不免有点紧张,调拌中调拌碗掉到了地上。吴教授当着我们的面说她:“调打样膏连碗都拿不住,你还能干什么?”汪自蓉学习很好,自尊心又强,她含着泪,捡起调拌碗打整干净,又继续调。
当时打样用的是学校配制的海藻酸钠,用熟石膏粉混合调拌取模,打样膏的凝固速度与粉液比例、气温高低、调拌快慢密切相关。她认认真真进行第二次调拌,却由于不熟悉打样膏性能,调好的打样膏刚放到托盘上就开始变色,到口腔之后,还没压到位,就凝结成形了。吴老师看到之后,更生气了,“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这样笨手笨脚的?”她呜呜地哭开了。
第三次取模很成功,可灌注时或许抖动力度不够强,模型翻出来之后有两个气泡。吴教授见状,又把她批评了一顿。羞愧难当,她又哭了起来。
为练习取模型,她被吴教授批评了三次,哭了三次。医生开处方嘱咐患者一天服药次数,为书写方便,经常用英文字母代替,qd表示一日一次,bid表示一日二次,tid表示一日三次,qid表示一日四次。汪自蓉同学一天哭了三次,同学们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tid。
汪自蓉现在旧金山行医,医术精湛。硅谷那些大佬享受她娴熟而高超医术的时候,绝对不会知道,她的成就来自于中国教授近乎严苛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