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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父母 完结

作者:黄北平著 刘秀品整理
1992年我回母校进修口腔正畸,带我的是赵碧蓉教授。
“北平啦,不瞒你说,固定正畸水平最高的,目前要数陈扬熙教授。他在日本系统学习了方丝弓固定矫正技术,对口腔正畸的生物力学、正畸过程中的咬合处理,以及颜面美学等都有深入研究。我只是对磁力矫治有一点研究,你如果在固定矫治方面有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去向陈教授请教。”认识不久,她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
一个老师,当着学生的面承认自己不行,得有多开阔的心胸啊!华西口腔的教育传统就是这样,一切为了学生多掌握本领,教授、医生、护士、技工,个个都是老师,向任何人请教都可以。赵老师该给我传的经验,照样给我传授,我有时也当着赵老师的面去请教陈教授。这样,进修期间,我就有了两位带习老师。
陈教授是中国口腔医学会常务理事、正畸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主编过多部专著,在国内最早进行颜面软组织形态学的研究。我回母校进修时,他是硕士生导师,无论是博士生、硕士生,还是本科生、进修生,只要有不懂的问题,随时找他,他随时解答,可以在教室,也可到他家里。
陈教授声名远播,找他看病的患者很多,他要一个一个诊治完才下班。下班晚了,学校食堂关门了,就带着我们到他家去,一边给我们做饭,一边向我们传授他的治疗经验。他像我们的大保姆。
陈教授文学和佛学造诣很深。有一次,他带我到杭州出席全国正畸大会。会议结束后,我们同游灵隐寺。他是皈依佛教的居士,进了庙子后却不烧香焚纸,只是默默地诵经。出了灵隐寺后,他对我说:“烧香燃纸不但污染环境,还浪费资源。佛祖喻世的目的就是劝人行善,莫作恶。信佛和当医生一样,都得学菩萨的慈悲心肠,心里装满爱,对亲人好,对同事好,对患者好,一点一点从小事修持。”
我心里一直记着那一件事。
一个病人上牙前突,在当地医院进行了牙齿矫治,不但没把牙给矫治好,还矫得牙齿松动、牙龈肿痛。他慕华西口腔大名,专程从乐至赶到成都求治。一青年医生检查了患者口腔,本来拔出上颌第一双尖牙的间隙,应该由前牙内收占据,而这人的拔牙间隙都被后牙前移占据了,治疗起来会相当麻烦。医生就准备把患者推走,说:“谁给你做的矫治,你还是去找他,矫成这个样子,让我们怎么做?”听医生这样说,患者非常失望,心情沮丧。
“让我来看看。”陈教授把患者领进自己的治疗椅位,认真检查后说:“你这种情况我们可以做,能做得让你满意。”患者露出了笑容。陈教授给患者约定了复诊时间,小伙子高高兴兴地走了。下来后,陈教授对我们说:“我们华西代表了中国口腔矫正的最高水平,如果我们嫌麻烦不给他治,他那牙齿的治疗就没有希望了,这对一个病人是不道德的。我们把他推回乐至,他带着怨恨去找给他做矫治的医生,必然产生医患矛盾。”过了几天,陈教授亲自给那个患者做了正畸全面检查,制定了矫治方案,并亲自接诊。经过半年多矫正,磨牙推回去了,前牙也不突了,最终达到了患者满意的效果。
有一次,陈教授讲授多曲方丝弓矫治前牙开合,我因家中有急事临时请假走了,没听到他的那堂课,觉得非常可惜。当我从家里回来,他竟抽出一个多小时给我一人补课,还把讲课教案借给我抄录。
为了掌握全球口腔正畸技术的新成果,正畸科规定,每个进修生都要译一篇《美国正牙杂志》的论文。陈老师带领我和他的进修生到图书馆查资料,还对我翻译的论文逐字逐句进行修改。给我改文章完全是额外劳动,他的时间多么宝贵啊。
希波克拉底给我们留下了誓词,孙思邈给我们留下了祖训,陈教授用他的言行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师训。从陈教授身上,我感悟到了什么叫“学高为师,德高为范”,什么叫“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医者仁术,没有慈悲胸怀、菩萨心肠,是当不了好医生的。教我们的那些牙科医学界的权威,他们个个都是活菩萨。
在陈教授的教导下,我不敢说脱胎换骨,但至少从灵魂上又受到了一次洗礼。以后的从医生涯中,见贤思齐,凡有能向老师学习的地方,我就自觉地以老师为榜样。
有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处理完最后一个病人准备下班。看到科室门前凳子上坐着一个人,年纪很轻,头发蓬乱,衣服肮脏,脸上黢黑,赤着双脚,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
我问他是来看牙齿的吗,他不吱声。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还是不答应。
“这个小伙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他的反应让我产生了疑虑。我蹲下身,仔细打量,觉得有点面熟,是不是找我治过牙齿的病人呢?
“你姓什么?是哪里人?你爸爸叫什么?”我蹲在他身边轻言细语地问。
“我是江陵人,我爸爸是杨文强。”他先是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好像认出了我,终于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他确实是我的病人。“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家里知道你到这里来吗?”我继续问。
他直摇头。很显然,他脑子确实有毛病,连一些最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
我估计他好几顿没吃东西了,得等他把肚子填饱后再帮着联系他的家人。我把他领回家,妻子林先菊善心大发,烧水给他把脸和头洗了,还找出我的衣服和鞋子给他换上,又领他到伙食团去吃饭。我到地区邮电局给他家里打电话报信。摇把电话很不好用,我请邮电局一个叫王明芳的熟人帮忙,摇了好多次,才把电话“摇”到江陵,通知乡政府值班人员,请他们转告杨文强,要他尽快到地区医院口腔科找黄北平接回儿子。
打完电话,我把他送到门诊部观察室,给他找了一个床位,同时悄悄告诉值班护士:“这小伙子神经有点问题,已通知他家里人明天来接,你晚上看紧点,别让他半夜跑了。”
杨文强第二天下午赶到医院,见儿子干干净净,抱着就哭,说:“儿子,终于把你找着了,你让我和你妈找得好苦啊。”松开怀中的儿子,杨文强反过身来,膝盖一屈,跪到了我面前,说:“黄医生,是你救了我儿子,你救了我儿子的命就是救了我们全家人的命啦!”
原来,杨文强只有这么个儿子,望子成龙,一心想让儿子考上中专。儿子也很用功,第一次中专考试差了五分,复习了一年再考,还差一分,由此精神受到刺激,出现了间歇性精神障碍,脑子时而清楚,时而糊涂。这次谁都没有告诉,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已经在外面流浪了一周,全家人正在四处寻找。
“你是怎么想到了黄医生?又是怎么找到了这里?”杨文强问儿子。
“我几天没有吃饭,头脑清醒时饿得受不了,想找碗饭吃,身上没有钱,城里又没有亲戚,想起黄医生给我看过牙,不知怎么就找到这里了。”
听了这几句话,我眼睛湿润起来。这个曾经的患者,意识混混沌沌,遇到困难需要求助时,没有想到别人,想到的竟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医生。而他要找到我,找到地区医院门诊部,又不知费了多少周折。他对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医生是何等信任!
“中专没考上,还可以读高中,如果读书吃力,还可以学一门手艺嘛。何必非要赶鸭子上架,把儿子逼疯逼傻呢?这样划不着啊。”我劝杨文强。
“黄医生,我听你的。回去后,我就不再逼他考什么中专了。只要他不疯不傻,能自己独立生活就谢天谢地了。”杨文强说。
杨文强牵着儿子的手朝医院大门走去。就在刚要走出医院时,他那一直低着头的疯儿子突然挣脱父亲的手,低着头返身向我走来,到我跟前立住了脚。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正疑惑间,只见他深深地弯下腰,向我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又慢慢抬起头,深情地瞥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我清楚地看到,他眼里噙满泪水。我眼里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顺着鼻梁沟直往下淌。医生敬患者一尺,患者敬医生一丈。杨文强儿子那无言的一鞠躬,包含着多大的情分,我感受到了。
后来,我找内科医生给那小伙子开了几副安神镇静的药,托人带给了杨文强。杨文强听了我的话,对儿子不再施加任何压力。小伙子学习泥瓦技术,成了很吃香的泥瓦匠,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不错。杨文强对我感激不尽,总夸我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只要进城就来看我。我们成了不是亲戚的亲戚,走动没有断过。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陈老师的善行影响着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