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览历史
最近收听
最近阅读

西潮·新潮:蒋梦麟回忆录 完结

作者:蒋梦麟
童年时代和青春时代的可塑性最大,因而家庭影响往往有决定性的作用。这时期中所养成的习惯,不论好坏,将来都很难根除。大致说来,我所受的家庭影响是良好而且健全的。
我的父亲是位小地主,而且是上海当地几家钱庄的股东。祖父留给父亲的遗产相当可观,同时父亲生活俭朴,因此一家人一向用不着为银钱操心。父亲为人忠厚而慷慨,蒋村的人非常敬重他,同时也受到邻村人士的普遍崇敬。他自奉俭约,对公益事业却很慷慨,常常大量捐款给慈善机构。
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存心骗人的话,因此与他交往的人全都信任他的话。他相信风水和算命。同时又相信行善积德可以感召神明,使行善者添福增寿,因此前生注定的命运也可以因善行而改变。我父亲的道德人品对我的影响的确很大,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好好学到父亲的榜样。
我的母亲是位很有教养而且姿容美丽的女人。我童年时对她的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了。我记得她能够弹七弦古琴,而且能够抚琴幽歌。她最喜欢唱的一支歌,叫做《古琴引》,词为:音音音,尔负心。真负心,辜负我,到如今。记得当年低低唱,千千斟,一曲值千金。如今放我枯墙阴,秋风芳草白云深,断桥流水过故人。凄凄切切,冷冷清清,凄凄切切,冷冷清清。
有人说:像我母亲那样青春美貌的妇人唱这样悲切的歌,是不吉利的。
母亲弹琴的书斋,屋后长着一棵几丈高的大樟树。离樟树不远的地方种着一排竹子,这排竹子也就成为我家的篱笆。竹丛的外面围绕着一条小河。大樟树的树荫下长着一棵紫荆花和一棵香团树,但是这两棵树只能在大樟树扶疏的枝叶之间争取些微的阳光。母亲坐在客厅里,可以谛听小鸟的啭唱,也可以听到鱼儿戏水的声音。太阳下山时,平射过来的阳光穿过竹丛把竹影投映在窗帘上,随风飘动。书斋的墙上满是名家书画。她的嵌着白玉的古琴则安放在长长的红木琴几上,琴几的四足则雕着凤凰。
她去世以后,客厅的布置一直保留了好几年没有动。她的一张画高悬在墙的中央。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她用过的古琴用一块软缎盖着,仍旧放在红木琴几上。我有时不禁要想象自己就是那个饮泣孤塚幽幽低诉的古琴。
我母亲去世还很年轻。我看到母亲穿着华丽的绣花裙袄躺在棺里,裙袄外面罩一个长长的红绸披风,一直盖到足踝,披风上缀着大红的头兜,只有她的脸露在外面,一颗很大的珍珠衬着红头兜在她额头发出闪闪的亮光。
我的继母是位治家很能干的主妇,待人也很和气,但不久也去世了,此后父亲也就不再续弦了。
我的祖父当过上海某银庄的经理。太平天国时(1851—1864),祖父在上海旧城设了一个小钱摊,后来钱摊发展为小钱庄,进而成为头等钱庄。这种钱庄是无限责任的机构,做些信用贷款的生意。墨西哥鹰洋传到中国成为银两的辅币以后,洋钱渐渐受到国人的欢迎。后来流通渐广,假币也跟着比例增加,但是钱庄里的人只要在指尖上轻轻地把两块银元敲敲,他们就能够辨别那个是真,那个是假,我祖父的本领更使一般钱庄老板佩服,他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
不幸他在盛年时伤了一条腿,后来严重到必须切去,祖父也就因为血液中毒辞世。父亲当时还只有12岁左右,祖父给他留下了7000两银子,在当时说起来,这已经是一笔相当大的遗产了。父亲成了无告的孤儿,就归他未来的丈人照顾。由于投资得当,调度谨慎,这笔财产逐渐增加,30年之后,已经合到7万两银子。
从上面这一点家庭历史里,读者不难想象我的家庭一定在早年就已受到西方影响了。
父亲很有点发明的头脑。他喜欢自己设计,或者画出图样来,然后指示木匠、铁匠、铜匠、农夫或篾匠,按照尺寸照样打造。他自己设计过造房子,也实验过养蚕、植桑、造楼(照着西方一种过时了的式样),而且按着他的想象制造过许多的东西。最后他想出一个打造“轮船”的聪明办法,但是他的“轮船”却是不利用蒸汽的。父亲为了视察业务,常常需要到上海去。他先坐桨划的木船到宁波,然后从宁波乘轮船到上海。他常说:“坐木船从蒋村到宁波要花三天两夜,但是坐轮船从宁波到上海,路虽然远十倍,一夜之间就到了。”因此他就画了一个蓝图,预备建造一艘具体而微的轮船。
木匠和造船匠都被找来了。木匠奉命制造水轮,造船匠则按照我父亲的计划造船,隔了一个月,船已经造得差不多。小“轮船”下水的那一天,许多人跑来参观,大家看了这艘新奇的“轮船”都赞不绝口。“轮船”停靠在我家附近的小河里,父亲雇了两位彪形大汉分执木柄的两端来推动水轮。“轮船”慢慢开始在水中移动时,岸上围观的人不禁欢呼起来。不久这只船的速度也逐渐增加。但是到了速度差不多和桨划的船相等时,水手们再怎样出力,船的速度也不增加了。乘客们指手画脚,巴不得能使船驶得快一点,有几位甚至亲自动手帮着转水轮。但是这只船似乎很顽固,始终保持原来的速度不增加。
父亲把水轮修改了好几次,希望使速度增加。但是一切努力终归白费。更糟的是船行相当距离以后,水草慢慢缠到水轮上,而且愈积愈多,最后甚至连转都转不动了。父亲叹口气说:“唉!究竟还是造轮船的洋人有办法。”
那条“轮船”最后改为普通桨划的船。但是船身太重,划也划不动。几年之后,我们发现那条船已经弃置在岸上朽烂腐败,船底长了厚厚一层青苔。固然这次尝试是失败了,父亲却一直想要再来试一下,后来有人告诉他瓦特和蒸汽机的故事,他才放弃了造船的雄心。他发现除了轮船的外表之外,还有更深奥的原理存在。从这时候起,他就一心一意要让他的儿子受现代教育,希望他们将来能有一天学会洋人制造神奇东西的“秘诀”。
这个造轮船的故事也正是中国如何开始向西化的途程探索前进的实例。不过,在人伦道德上父亲却一直不大赞成外国人的办法。固然也认为“外国人倒也同我们中国人一样地忠实、讲理、勤劳”。但是除此之外,他并不觉得外国人有什么可取的地方。话虽如此,他却也不反对他的孩子们学习外国人的生活方式和习惯。
我的先生却反对我父亲的看法。他说:“‘奇技淫巧’是要伤风败俗的。先圣前贤不就是这样说过吗?”他认为只有朴素的生活才能保持高度的道德水准。我的舅父也有同样的看法。他用一张红纸写下他的人生观,又把红纸贴在书桌近旁的墙上:“每日清晨一支香,谢天谢地谢三光。国有忠臣护社稷,家无逆子闹爷娘,……但愿处处田稻好,我虽贫时也不妨。”
我的舅父是位秀才,他总是携带着一根长长的旱烟杆,比普通的手杖还长。他经常用烟管的铜斗敲着砖地。他在老年时额头也不显皱纹,足见他心境宁静,身体健康,而且心满意足。他斯文有礼,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发脾气。他说话很慢,但是很清楚,也从来不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