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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新民新世界:梁启超家族 完结

作者:李喜所 胡志刚
拜师康“圣人”

梁启超拜师康有为,对其一生的道路选择具有决定意义。他选择跟随康有为在某种程度上是触及了时代的脉搏。这是由中国当时特定的社会文化走向和康有为所占有的政治地位促成的。
近代中国人向西方学习大体经历了相互递进的三个层次,即鸦片战争至洋务运动时期主要引进西方的物质文明;戊戌变法至辛亥革命时期侧重于学习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1915年新文化运动时期又将视角集中于欧美的资产阶级文化。梁启超与康有为相交,始于1890年。这正是洋务运动由高涨逐步走向破产的年代,也是一批先进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知识分子涉足政治舞台,对洋务运动进行比较科学地反思、评判,并呼吁清廷开展政治改革,即由学习西方的物质文明向引进欧美的制度文明的转折年代。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洋务运动的一系列问题如管理不善、贪污腐化、效益低下、连年亏本等不断出现,一些参与洋务运动又善于思考的知识人士,如郑观应、薛福成、马建忠、王韬、陈炽、胡礼垣等,大胆指出了洋务运动的弊病,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把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和改革封建社会制度同步进行的改革方案,反映了先进的中国人对当时社会变革的深层次思考。郑观应著《盛世危言》,指出了洋务运动的许多问题,提出办新式学堂,学习西方文化;建议院,改官制,变革封建的生产关系等观点。薛福成的《出使英法意比四国日记》,以在欧洲学到的最新文化知识为基础,对清廷和洋务运动作了大胆评判,既指明了洋务运动的不足,又从政治、思想、文化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方案,勾画出了一条实现民富国强的曲折道路。马建忠在欧洲留学时主攻政治学,他的《适可斋记言》论述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强盛的本源在其政治,而经济只是其表象,清廷要想振兴,必须开展政治上的兴利除弊。王韬善于思辨,敢于建言,他的《弢园文录》记述了他对洋务运动的抨击和在政治方面的改革要求,尤注重教育文化的变革和人才的培养,发人深省。陈炽、胡礼垣等人对西方的议院、议会也很感兴趣,还具体设想如何在中国建立议会制度。客观地讲,洋务运动的兴起和发展,向清廷提出了必须进行政治变革的问题。郑观应这些有识之士正是推进这一历史合理运转的典型代表。但是,他们这一批早期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虽然在国外学到的知识比较丰富,头脑新颖,有胆有识,善于把握中国社会的脉搏,但中国传统文化却相对薄弱,尤其不大会将中西文化有机地糅合在一起加以创新,从而为中国知识界和思想界所接受。他们是拿来有余,创新不足,就不可能站在历史的潮头,指挥一切,即不可能在学习西方文化制度过程中成为挥斥方遒的领袖人物。出人意料的是,这一重担由康有为挑起来了。这有一定的必然性。
康有为出生在广东南海县一个走向衰落的地主官僚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封建传统教育。从六岁开始,他就读《论语》《中庸》《大学》《孝经》等书,背诵各种诗词、古文,也学习史学、经学等,打下了较深厚的旧学基础。1874年,十七岁的康有为在康家两万卷的藏书楼中翻出了《海国图志》《瀛环志略》《职方外纪》等书,读后眼界大开,对变幻中的西方世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对传统的中国文化开始进行反思,并为之心潮滚滚,思绪万千。1876年,具有较高学术造诣的朱次琦在南海县的九江镇办起了礼山草堂,康有为欣然前往,拜朱次琦为师,刻苦攻读。经学、史学、文学、掌故、辞章、文字学等大有长进,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治学风格。但是,康有为研究学问是为了治世,三年的读书生活结束后,他仍未悟出解救中国的出路何在。1879年,康有为茫茫然来到西樵山日夜苦思。西樵山是著名的风景胜地,松柏交映,泉水叮咚,花开四季,清香宜人,灵山秀水进一步激发了康有为对人世的思索,唤起了青年人所独有的种种狂念。他在自编年谱中称:“时或啸歌为诗文,徘徊散发,枕卧石窟瀑泉之间,席芳草,临清流,修柯遮之,清泉满听,常夜坐弥月不睡,恣意游思,天上人间,极苦极乐,皆现身试之。” 这种如痴如狂的浪漫生活曾使许多人怀疑康有为精神失常,但这种“失常”则有可能将其导向新的思想境界,成为与世不容的“怪人”——“圣人”。
1879年年底,康有为怀着一种好奇心来到了香港。这时的香港已经被英国统治了三十多年,资本主义的经济、思想、文化和社会结构基本建立,并显露生机。繁华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高楼使康有为赞叹不已;崭新的思想和学术文化更让他应接不暇。尽情地领略了香港的风光之后,康有为购买了一批书籍和地图,又开始了新的钻研和思考。
从香港返回南海后,康有为在读书时就十分注意中西文化的比较,善于从中西文化的结合上去构筑自己的思想体系。他的西学知识虽然是有限的和肤浅的,又多为自然科学,但康有为思辨力极强,能够由自然引申到社会,由科技联想到天地人生。而且,这时的康有为酷好公羊学,弘扬今文经学,抨击汉学,重视从古典学术的一般论述中去放言高论,阐发表述其思想倾向的各种观点,已经逐步成长为较有造诣的今文经学大师,成为鸦片战争以来继龚自珍、魏源之后的又一位今文经学新兴学术思潮的代表人物。
康有为思想框架的一个重要特色是将今文经学的微言大义和西方某些文化知识糅合在一起,去表达自己的“怪论”。1882年,康有为利用去北京考试的机会,游历了上海,在江南制造总局的翻译馆里购买了一大批声光化电的科技图书和介绍西方历史、地理、政治、法律的社科图书。后来,他还弄到了一台显微镜,从中遐想世界和人类的各种带有哲学意义的重大命题。实事求是地讲,康有为并不想成为自然科学家,而是希望从西方的一些自然科学知识中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答案,并将其升华到哲学层面。这使他提出了不少新的见解。康有为从事学术研究还有一个重要特点是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为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而“上下求索”。1884年中法战争之后,他将数年中接触到的西方文化和今文经学的社会哲理以及佛学、陆王心学融会贯通,再结合当时中国的政治状况和思想文化水平,逐步创造了一整套思想理论体系,形成了自己改造社会的总体设计。
1888年年底,康有为到北京参加举人考试。面对国家的破败,民族危机的加深,官场的黑暗以及民众生活的困苦,他毅然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写了《上皇帝书》(上清帝第一书),从国际背景、中国前途、社会矛盾、官吏民情等方面分析了当时的形势,提出了“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的改革方案,并警告说,如果不变法,中国国将难保,清廷将危在旦夕。在等级森严的封建专制社会,一个普通的小知识分子胆敢对朝廷指手画脚,是有可能遭杀身之祸的。康有为这时的胆识和勇气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但是,一帮腐朽官吏惧怕此书上达给自己惹祸,将上书扣压下来,并未追究康有为的责任。1889年,康有为怀着复杂而沉重的心情,踏上了返回广东的路程。当然,他并没有因上书失败而灰心丧气,而是想写书办学,将自己的变法思想条理化和理论化,培养人才,将变法落到实处。应该讲,他是非常理智和现实的。
1890年,康有为举家迁往广州,在云衢书屋执鞭开讲。梁启超来到这里,成为康有为最早的学生。接着,陈千秋等二十多位翩翩少年也投入康有为的门下,潜心求学。康有为一整套学术和政治理论得以宣泄。1891年春,又迁往长兴里邱氏书屋,继续授课,人称长兴学舍。1893年,随着投奔的青年学子日渐增多,长兴学舍人满为患,遂再迁于府学宫仰高祠,匾书“万木草堂”。这里树木参天,空气清新,环境幽雅,是读书的好地方。梁鼎芬有诗称:“九流混混谁真派,万木森森一草堂。但有群伦尊北海,更无三顾起南阳。”诗中把康有为比作卧龙南阳的诸葛亮,真实道出了万木草堂的政治色彩。这一点,恰是万木草堂新潮起伏、生机盎然的原因所在。康有为不是一般的传道、授业、解惑,而是研究中国的命运,民族的前途,自然为梁启超这批热血青年所欢迎。万木草堂打破了传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读书方法,把求知和救国救民、改造社会紧密联系起来。学生既读书,又议论国事,从古今中外的思想资料中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
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教学,颇有创新的地方。一是注重课堂讨论,经常就一些问题让学生各抒己见,培养了学生的主动精神;二是教学和实践相结合,不仅让学生作实地考察,而且将著述的任务分给学生,锻炼他们的写作能力,他的《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等有影响的著作,梁启超等都参与了写作;三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力求培养一批新人。在这种新的教育环境的熏陶下,梁启超在万木草堂生活得特别快乐,并且成长为不同于传统的旧知识分子的新人。他基本上接受了康有为今文经学的学术观点,循环进化论的历史观和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尤其为康有为的维新变法思想所倾倒。梁启超几乎变成了第二个康有为,在康有为的旗帜下呐喊搏击。人们习惯上称戊戌变法为康梁变法,可以说准确地反映了这个历史事实。
四年的万木草堂学习生活结束之后,梁启超就紧跟康有为,投入到如火如荼的维新变法运动当中了。



公车上书

1894年是维新运动由思想准备走向实际行动的转折点,也是梁启超涉足政治的起点。
这年3月,为准备1895年的会试,梁启超风尘仆仆来到向往已久的北京,下榻粉坊琉璃街新会会馆。这时的北京,乍暖还寒,古城春色淡雅清新,含苞待放的桃花,丝丝吐绿的垂柳,显示出一种新的生机,给人以精神爽快的好感。然而,青年梁启超面对北京腐败的政治、危机四伏的国难,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惋愤时局”,放言高论,抨击时政,呼吁变法。无奈人微言轻,在高官、名士云集的北京,谁知道梁启超是何许人也!不仅如此,一些守旧派官僚看到其师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等书之后,极为不满,认为是对正统经典的诬蔑,是“惑世诬民,非圣无法”,应当像孔子杀少正卯那样把康有为杀掉。梁启超闻讯,惊恐万分,立即找同情他们的官员,四处活动,最后得到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的帮助,才幸免于难。但广东方面还是严禁《新学伪经考》的流传。通过这场小小的政治风波,梁启超深深感到变法的艰难,但青年人少有的政治热情促使他仍在政治风浪中搏击。
春夏之交,中日两国交涉日紧,战争犹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但又逢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北京城里,大兴土木,整修街道,设点布景,忙于祝寿。一些贪官污吏借机欺压百姓,榨取钱财,搞得人心惶惶,民怨沸腾。梁启超面对如此黑暗的社会现实,心急如焚,除了在会馆与好友鞭笞当道之外,只有写诗文来表达自己忧国忧民的心声。其中一首写道:

怅饮且浩歌,血泪忽盈臆。
哀哉衣冠俦,涂炭将何极。
道丧廉耻沦,学敝聪明塞。
竖子安足道,贤士困缚轭。
海上一尘飞,万马齐惕息。
江山似旧时,风月惨无色。
帝阍呼不闻,高谭复何益。 

借酒消愁,长歌当哭,是无权无势的士人发泄对社会不满的传统方式。书生梁启超客居北京,也只能在杯酒和诗文中表达自己那颗郁结、愤慨和永难平静下来的心。8月,中日正式宣战,甲午战争爆发。日军武器精良,策划周详,气焰嚣张,步步进逼;清军则内部腐败,指挥混乱,士气低落,节节败退。9月初,平壤一战,清军大伤元气,日军占领朝鲜,越过鸭绿江,入侵辽宁。接着黄海大战,北洋海军与日本海军打了一个平局。但李鸿章为了保存实力,令北洋海军滞留威海卫军港,不许出战,清廷失去了海上控制权。10月,日军攻旅顺、大连,占辽东半岛,清廷的所谓“龙兴之地”即将失守。北京城里舆论大哗,可是慈禧太后仍在鼓乐声里进行她的万寿庆典。悲愤已极的梁启超感到时局维艰,11月返回广东,寻求对策。不过,也无能为力。
1895年3月,春江水暖,燕子衔泥,梁启超和康有为前往北京会试。及至天津的大沽口外,已闻清军大败,又遇日本人搜船,颇被污辱,令康梁极其愤怒。到达北京后,到处传言北洋海军全军覆灭,李鸿章往日本议和,要割地赔款,国将不国。此情此景,使得梁启超无法静下心来去参加考试,而是思考着如何救亡图存。正如他在致友人的信中所言:“此行本不为会试,弟颇思假此名号作汗漫游,以略求天下之人才”。 这次会试,康有为中进士第八名,梁启超则名落孙山。据一些野史轶文透露,当时的主考官为守旧派官员徐桐,副考官是李文田、唐景崇、启秀。徐桐生怕康有为中进士,凡是像康的考卷一律弃之,梁启超的考卷即被列入弃卷,但未曾想到的是康有为的考卷却未被挑出摒弃,而是侥幸通过。4月中旬,《马关条约》签订的消息传到了北京。在京应试的举人议论纷纷,决心抗争。康有为觉得“士气可用”,立即令梁启超四处活动。梁先联合广东的举人联名上书,反对议和,湖南的举人立即响应,两省举人遂联合上书,抗议卖国,要求改革。台湾的举人更是痛哭流涕,要求清政府不要割让台湾。连日来,往都察院递请愿书者络绎不绝,还有人拦阻官僚的轿子,请求他们反对议和,反对割地赔款。随后,康有为、梁启超集合全国十八省的两千多名举人在松筠庵开会,讨论上书事宜。会上群情激昂,义愤填膺,甚至有痛哭失声者。最后通过了起草的万言书,要求清政府拒和、迁都、变法。当场签名的有一千三百多人,遍及河北、河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福建、江苏、安徽、江西、山东、吉林、山西、陕西、甘肃、四川、云南、贵州十八个行省。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公车上书”。上书虽然由于守旧官僚的阻挠没有成功,但意义深远。
“公车上书”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集会上书、抗议政府的新格局,反映了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民爱国、革新、奋发向上的新的思想追求,它是近代中国人民在蒙受巨大灾难后民族觉醒的一个重要标志。对康有为、梁启超来说,“公车上书”是他们所坚持的维新变法由思想变为行动的一个转折点。同时,通过这次上书,宣传了康梁的变法主张,争取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而且,康梁的改革方案也具体和明确了。这就是“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所谓“下诏鼓天下之气”,就是要求光绪皇帝下罪己诏,承认过去的过失,激励天下,“以雪国耻”;下惩罚诏,严惩卖国将领和贪官污吏;下求贤诏,广求人才,破格录用。所谓“迁都定天下之本”,就是要求清廷将首都迁往西安,躲避外国列强的干涉,抗击殖民主义者的侵略。这虽然过于天真,但反映了康梁等知识分子强烈的爱国激情。所谓“练兵强天下之势”,就是希望清政府改革军制,选用精良武器,练就精兵强将,以卫国家,振国威。所谓“变法成天下之治”,包括富国,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养民,发展科学,设立商会、农会,建立社会福利;教民,建学堂。讲西学,改革科举制度,振兴文化事业。此外,康梁还提出改革官制,精简机构,广选人才,派人出国学习,聘请皇帝顾问等等。总之,康梁试图将他们思考多年的改革主张,通过“公车上书”付诸实践。这虽然有些操之过急和理想化,但毕竟公开提出来,打破了旧式封建统治的沉闷局面,表达了改革的信息,引起了社会的共鸣。
“数贤一振臂,万夫论相属”。 康梁在“公车上书”中起的正是振臂一呼的作用。这使青年梁启超看到了变法的希望,决心在政治上干出一番事业。



主笔《时务报》

通过“公车上书”,梁启超深深认识到了组织政治团体的重要性。经过认真而艰苦的努力,1895年11月梁启超协助康有为在北京创立了强学会。以强学会为阵地,他们组织集会、演讲、购书、办报等活动,有力地推进了维新运动。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康梁师徒明确了促进维新变法的三个基本途径:第一,利用学会,组织变法队伍;第二,通过办报、译书,宣传变法主张;第三,创建新式学堂,培养维新人才。在和康有为通盘策划之后,1896年夏,梁启超来到了上海,以《时务报》为阵地,为维新变法大造舆论。
《时务报》创刊于1896年8月9日,报馆设在上海四马路,由汪康年、梁启超、黄遵宪、邹凌瀚、吴德潇创办。经费源于强学会的余款,约二千四百元;其余的则通过募捐获得,黄遵宪曾自捐一千元。汪康年和梁启超分任经理和主笔。其宗旨一是开民智,二是求自强,尤其注重现状的评析和中外时事的介绍。其风格活泼,能反映民众呼声,敢于抨击时政,颇受读者欢迎,一时风靡全国,成为和天津《国闻报》并驾齐驱的戊戌变法时期影响最大的报刊。梁启超后来描绘说:“甲午挫后,《时务报》起,一时风靡海外,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举国趋之,如饮狂泉。” 
创办《时务报》是梁启超的辉煌时期。他利用这一宣传阵地,较全面系统地宣传了他的变法主张、文化追求、改革思想和改革方略。《时务报》共出六十九期,没有梁启超文章的仅十七期,而且梁启超每期发两三篇妙文,他是名副其实的《时务报》主笔。梁的这些文章,从内容上看大致分为五类:一是强调报刊的“喉舌”作用,认为报刊可以医治各种社会病,起到“通神”,解除社会病痛,增强活力,提高民智的重要作用;二是呼吁变法,认为变是天下之公理,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三是抨击现实,揭露封建官吏,哀叹平民疾苦,鞭笞社会丑恶现象;四是介绍西方先进文化和弘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主张中西并重,相互融合;五是对一些具体人物、事件、图书、学校、团体、商务、财政、文献等进行叙论,在扣人心弦的记述和画龙点睛的评说中阐发他的政治、文化观点。总之,梁启超选择了《时务报》,《时务报》也宣传了梁启超。
梁启超之所以在《时务报》时期取得如此辉煌的业绩,并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首先是他的言论反映了当时大多数人的呼声,符合近代中国社会前进的需要,具有雄鸡一唱、呼唤黎明的效应;其次是他刻苦努力,奋发向上,日夜苦战的结果。这时的梁启超二十三四岁,精力过人,才华初露,新思想一个连着一个,漂亮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他回忆当时的情况说:“每期报中论说四千余言,归其撰述;东西文各报二万余言,归其润色;一切奏牍告白等项,归其编排;全本报章,归其复校。十日一册,每册三万字,经启超自撰及删改者几万字,其余亦字字经目经心。六月酷暑,洋蜡皆变流质,独居一小楼上,挥汗执笔,日不遑食,夜不遑息”。 这大体符合事实,梁启超的确是《时务报》的中坚。所以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时务报》为梁所办,梁启超和《时务报》不可分割地连在了一起。随着《时务报》的广泛发行,梁启超也声名卓著,上自通都大邑,下到穷乡僻壤,“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借着《时务报》这块宝地,梁启超的才华自然一鸣惊人。
随着梁启超社会影响的扩大,清廷的一些大官僚也逐渐对其另眼相看了。1897年年初,梁往武昌拜见张之洞。张当时是洋务派的实际首领,坐镇武昌,握有一方军队和数个近代化工厂企业,还办有军事、科技、文化各类学堂,懂一点西学,著有不中不西但颇有影响的《书目答问》等书,在清廷官僚当中是颇有实力和影响的大人物。但张之洞一听到梁启超来拜访,极为振奋,破例开武昌城中门来迎接梁,甚至还准备鸣炮,等其属下告诉他梁启超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只有迎接钦差和督抚时才能鸣炮,张才作罢,但还是以特殊的礼节迎梁启超入城。梁启超拜见张之洞那天,恰值张的侄儿结婚,客来客往,应接不暇,但张之洞丢下宾客,和梁启超长谈起来,“至二更乃散”。张还希望梁能执掌两湖书院,月薪“千二百金”。梁启超这时一心扑在《时务报》上,婉言谢绝,不久便返回上海。不过,梁对张之洞的礼贤下士、热情招待极为感动,一度将张视为维新变法的知己。显然,他是被张之洞的表象所迷惑了。张作为洋务派的大员,对康梁的主张有首肯的一面,也有反对和不赞成的一面,而且后者更多一些。对于梁在《时务报》的言论,张早就认为太过分了,曾指使任过其幕僚的汪康年从中干预。汪于是常为梁设置关卡,《时务报》内部一直争论不休。1897年前后,汪梁之争日趋恶化,若不是黄遵宪从中调和,几有破裂的危险。梁并不清楚汪的后台是张之洞,一直把张看作维新变法的支持者。可见梁启超还是缺乏识人的经验。1897年夏,汪梁分歧更为严重,梁已经感到再无法待下去了,恰好黄遵宪调任湖南按察使,湖南维新运动方兴未艾,谭嗣同等人要办时务学堂,黄遵宪等即致信梁启超,邀他出任中文总教习。11月,梁启超由沪奔湘,开始了新的拼搏。


执教湖南时务学堂

时务学堂是湖南维新变法的一项重要内容,由王先谦等人首先提议创办。王是湖南长沙人,同治年间进士,充任翰林院庶吉士,后在长沙任城南书院和岳麓书院院长,重考证,有学问,为湖南名士,但思想守旧,以维护封建旧学为己任,亦是湖南守旧分子的总代表。1896年冬,为了发扬封建礼学,他上书湖南巡抚陈宝箴,请求设立时务学堂。在各省督抚中,陈宝箴是最开明的,具有一定的维新倾向,较为支持湖南的维新派。陈并不了解王先谦的本意,以为是为了培养革新人才,便欣然同意。陈宝箴希望通过时务学堂,开通湖南风气,培养革新人才,推进湖南变法维新。第二年春天,陈便着手筹集经费,选定校舍,聘请教师,认真而迅速地开展了建校工作。由于陈宝箴的直接干预和当时维新变法运动的高涨,已经不可能将时务学堂办成一所讲经论道的旧式书院,只能是一所培养新型人才的新式学堂。时务学堂的章程中明确规定,学生所学功课必须中西并重,毕业后可以从事时政、工厂、企业等各项新的工作,还可以出洋留学。学堂的招生人数、招生办法公布之后,报名者非常踊跃,一所崭新的学堂即将出现在湘江之畔。这自然深深地吸引着梁启超。
梁启超到达长沙时,时务学堂已经从两千多名考生中招收了四十名学生,并建立了图书资料室,购买了科学仪器,还提调了熊希龄、西文总教习李维格以及谭嗣同、唐才常、皮锡瑞、黄遵宪等人,每人都热心于各项工作。这种如火如荼的热烈场面,使易于动情的梁启超不能自持,迅速投入教学中去。他亲手制定了《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十章》:一曰立志,中心要求学生要以天下为己任,为救亡而献身;二曰养心,要破苦乐,破生死,破毁誉,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三曰治身,要求忠信笃敬;四曰读书,要“上下千古,纵横中外之学”;五曰穷理,即要注意思考和观察;六曰学文;七曰乐群;八曰摄生,即要锻炼身体;九曰经世,即要寻找图强之道;十曰传教,即要宣传孔子精神。这十条学则虽然充满了儒家的治学立身精神,但其总目标是学以致用,全面发展,服务于救亡图存和变法维新,具备了鲜明的时代特征。随后,时务学堂又公布了学生功课详细章程,要求学生在读书中重思考,多实验,可自由讨论,学用结合。所读书目有数十种,其中有《万国公法》《几何原本》《日本国志》《化学鉴原》《格致汇编》《万国史记》等较为新颖的图书十多部,同时强调学生多读报,关心国内外时事。学习程序分为两个阶段:前半年学普通学,包括经学、诸子学、公理学、中外史志及格算诸学初步;此后两年半攻专门学,即公法学、掌故学、格算学等。梁启超实际是以公羊学派为轴心,参以古典儒学、西洋科技、史地等学科,再发挥他的政治思想和学术宗旨,把康有为在万木草堂的教学方法搬过来,让时务学堂变成为维新变法服务的速成政治学堂。
梁启超此时刚二十四岁,风华正茂。他每天上四小时课,还要批改四十多名学生的作业,有的批语上千言,往往工作到深夜,有时“彻夜不眠”。这些青年学生都精神焕发,胸怀一腔救国热血,在苦苦思索救国救民的灵丹妙药时,往往问题成堆。梁启超经常被他们包围,并乐于不厌其烦地解答各种各样的问题。现存的《总教习梁批》,记录了梁启超回答学生问题的主要批语,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个领域,触及民权、议会、总统、君权、道德习俗、官制等许多敏感的问题。但是,梁都可以大胆发挥,圆满回答。教学之余,梁启超还和谭嗣同、唐才常、黄遵宪等维新志士漫谈志向,议论时政,诗歌互答,享受知己者难得的快慰。在时务学堂这块自由的天地里,梁启超痛快淋漓地宣传自己的思想,无拘无束地展现自己的个人才华。这种幸福,一生不可多得。中年以后的梁启超总是回想起在时务学堂的甜蜜的岁月。时务学堂开办之后,共招考三次,收学生二百多名。在梁启超等人的谆谆教导下,这些学生不仅学到了新知识,而且接受了新思想,特别是变成了变法维新的积极支持者。国家的破败,清廷的昏庸,使他们以救亡图存为己任;对西方的了解,对新的思想理论的钻研,又使他们决心效法西方,改革内政。这批学生正值十七八岁,精力旺盛,求知欲强,善于接受新鲜事物,梁启超的许多观点很容易被他们吸收。他们回到家乡或者外出时,都大力宣传变法,呼吁民主,鼓动改革,成了传统社会的积极批评者和要求建立新型社会的热烈拥护者。一些思想顽固的守旧人士,对这批人颇有看法,有的甚至扬言要对他们进行制裁,还有的则大力攻击梁启超等人扰乱社会,误人子弟。王先谦等人更认为时务学堂的方向不对,违背了他当时的初衷。在顽固派的眼里,时务学堂简直是培养邪恶势力的阵地。这恰恰说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在时务学堂造就了新的变法人才。后来的实践证明,像蔡锷、林圭等时务学堂的高才生都成了晚清社会变革的重要人物。可以肯定地讲,在培养人才方面,时务学堂是十分成功的。正如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所生动描述的那样:

自时务学堂、南学会等既开后,湖南民智骤开,士气大昌,各县州府私立学校纷纷并起,小学会尤盛,人人皆能言政治之公理,以爱国相砥砺,以救亡为己任,其英俊沈毅之才,遍地皆是。其人皆在二三十岁之间,无科第,无官阶,声名未显著者,而其不可算计。自此以往,虽守护者日事遏抑,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湖南之士之志不可夺矣。 

时务学堂是湖南维新运动最重要的标志之一。在南学会的具体组织和时务学堂的直接影响下,湖南的新学堂和新人才成批涌现,使湖南成为最有朝气的一省,给全国的维新运动以很大的推进。梁启超的辛勤汗水,终于迎来了绽放的花朵。



联志士,建社团

甲午中日战争之后的两三年间,梁启超在办学堂、办报的同时,还特别注意结交维新志士,其目的是形成一个有实力、有影响的维新知识群体。为此,梁启超活跃于湖南、北京、上海、广东等地,引朋聚友,研究改革大计,交流学习心得,渐渐汇成一种受社会关注的革新势力。从梁启超这时的书信、文章、札记中来观察,他结交的志士有四五十位,包括夏曾佑、谭嗣同、黄遵宪、汪康年、严复、马建忠、马相伯、宋恕、陈炽、吴小村、章太炎、张謇、曾广钧等。这些人皆是清末的社会名流,尽管政治观点不完全一致,但思想新,见识广,有学问,有影响,不满现状,企求国家富强,这就为梁启超推进变法增添了力量。尤其是夏曾佑、谭嗣同、黄遵宪,和梁极为要好,这使他如鱼得水,受益无穷。
夏曾佑是杭州人,光绪进士,1890年授礼部主事,在文学、史学、哲学、政治学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了解西方文化,具有维新思想1891年和梁启超一见如故。那时他俩一起住在北京的新会会馆,一开始梁的广东话与夏的杭州话相互听不懂,无法交流,后来慢慢可以交谈了,则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彻夜长谈。后来又加入了谭嗣同,更是无话不谈,三人一起努力策划变法维新的大计。梁启超晚年回忆说:“我们几何(个)没有一天不见面。见面就谈学问,常常对吵,每天总大吵一两场。但吵的结果,十次有九次我被穗卿(夏曾佑)屈服,我们大概总得到意见一致。” 有这样的知己,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所以梁启超非常珍惜这一点。此后,梁启超到了上海,谭嗣同在南京。谭在写他的《仁学》,但两人还不时地聚会,讨论问题,切磋心得。梁谭一旦住在一屋,则谈天说地,往往“彻数日废寝食”。十天不见,相互的文章都存了一大堆,则交流传阅,互提意见。梁启超在湖南时务学堂教书时,更和谭嗣同朝夕与共,成为难得的知己。黄遵宪比梁启超大二十五岁,但十分器重梁的才华,千方百计协助梁的维新变法。甲午战争之后,当梁刚刚涉及政治的时候,黄早已声名卓著。黄遵宪不仅善写诗,精西学,思想新,而且长期在日本、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地充任外交官,堪称戊戌变法时期最富世界知识的才子。梁启超出任《时务报》主笔和湖南时务学堂教习,都是黄推荐的。黄遵宪写的《日本国志》,对梁有很深的影响,梁的许多世界知识都是从黄遵宪那里得来的。这种师长式的忘年交,更让梁启超终生难忘。
在广泛交友的同时,梁启超还热心于组织各种文化和社会改良团体,这对促进维新变法颇有帮助。1897年秋冬间,在梁启超的多方努力下,在上海南京路创立了“大同译书局”,目的是通过译书为社会提供精神食粮,开民智,促改革。他明确指出:“本局首译各国变法之事,及将变未变之际一切情形之书,以备今日取法,译学堂各种功课,以便诵读,译宪法书,以明立国之本。译章程书,以资办事之用。译商务书,以兴中国商学,挽回利权。” 总之,目的是立竿见影,以解“燃眉之急”。1898年春,大同译书局开始陆续出书。主要有《大同合邦新义》《意大利侠士传》《孔子改制考》《俄土战纪》《南海先生春秋董氏学》《新学伪经考》《桂学答问》《日本书目志》《中西学门径》七种等。这些图书基本上体现了梁启超的初衷,为维新运动作了舆论的准备,为中国人了解世界、认识时局提供了精神食粮,更为重要的是它由资产阶级维新派独立筹办,显示了梁启超等人实力的壮大和社会地位的提高。大同译书局虽然仅维持一年,在1898年秋就停办了,但在维新运动中发挥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与此同时,梁启超在经元善、谭嗣同等人的支持下,在上海开办了中国第一所女子学堂,并亲自撰写《倡设女学堂启》,呼吁解放妇女,改变中国的人口素质,培养有知识、有理想的新型女青年。他把妇女受教育当作开民智的基础,只有“妇人各得其自有之权,然后风气可开,名实相副”。 1897年春,梁启超还会同汪康年、谭嗣同、康广仁等在上海发起成立了“不缠足会”,借以提倡妇女解放,推进变法维新。他们规定,凡入会人所生女子,不得缠足;所生男子,不得娶缠足之女;如果会员的女儿已经缠足者,立刻放足;会员之间的子女可以通婚。这些规定一方面大力提倡天足,另一方面也为当时的天足女子面临的出嫁难问题找到了出路。这些规定在《时务报》刊出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不少人写信给《时务报》,表示支持。有的提出给不缠足妇女以物质奖励;有的建议广办女学堂;也有的上书清廷,要求明降谕旨,禁止缠足。总之,在梁启超等人的推动下,全国形成了一股较有力的反缠足的舆论力量,并逐步变成了行动。湖南立即筹备“不缠足会”,还刊布了《湖南不缠足会嫁娶章程》。福建的陈宝琛成立了“戒缠足会”,天津出现了“天足会”,江苏、湖北、澳门、香山、顺德、龙山、福州等地都有规模不等的“不缠足会”。广东潮州饶平县还把设立不缠足会与办女学相结合,颇受欢迎。康有为则首先从自己的家庭做起,先让其女儿康同薇带头不缠足,再广及他人。他和家乡绅士区谔良早在1882年就成立了中国第一个不缠足会,1895年又在广东创立了“粤中不缠足会”。湖南的不缠足运动甚至波及个别山村,各地到长沙的考生在考场的器物上还要贴上“不缠足会”的标签。据统计,戊戌变法时期参加“不缠足会”的人达三十多万。这表明梁启超等人倡导的“不缠足”运动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戊戌时期的知识界具有旺盛的活力,许多人和梁启超一样,忧国忧民,企望为振兴中华多办一点实事。而知识分子能办的事不外乎办报刊、设学堂、组织学会、创立书局等。当梁启超等维新派将新知识分子的积极性鼓动起来,并有了一定的组织之后,就在全国掀起了一个和传统相对立的新文化运动。据统计,当时新办的学堂有一百八十五所,报馆六十四个,书局十多个,学会一百零三个。以此为阵地,新知识界争相抨击时政,倡言变法,介绍西学,弘扬改革传统,古老而衰竭的中国出现了一线生机。容易激动的梁启超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和喜悦,翘首企盼着改革成功的一天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