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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未终人已远:梅兰芳家族 完结

作者:李仲明 谭秀英

生不逢辰

本书所展现在大家面前的,就是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家族的百年沧桑史。

当写下“梨园世家”这一题目时,笔者忽然想起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句:“一个伟大的人离开人世,经过悠久莫测的时光,他身后留下的光芒依旧照耀在人们行进的路上。”梅氏家族的京剧艺术肇始于“同光十三绝”之一的梅巧玲,经梅竹芬的继承发展,到梅兰芳这一代发扬光大、自创梅派、堪称梨园宗师,梅葆玖秉承梅派艺术真谛,梅派艺术风格逾越百年,历久不衰。

从梅氏家族几代人对京剧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和奋斗可以看出,艺术并非凭空产生,没有一个艺术家不依赖于他的前辈,不依赖于艺术表演程式。

京剧艺术孕育形成于1790~1880年左右,成熟于1880~1917年左右。到了梅兰芳出生的年代,京剧进入逐步成熟的阶段,专业演员从19世纪上半叶的“前三杰”(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发展到19世纪下半叶的“后三杰”(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无论演员的表演、剧目的丰富、“集体制”向“名角挑班制”的过渡,还是角色行当的完备、表演艺术的精雅细致、京剧音乐和舞台美术的发展,无论观众群的扩大、演出场所的发展、票房票友的增加、科班的产生,还是清代宫廷戏剧在京剧形成与成熟中的作用,南派(上海、江浙)京剧的形成与发展和京剧改良运动的产生与发展,都为京剧流派的形成与发展做出了贡献。

但同时,这又是一个国家多难的年代。从第一次、第二次鸦片战争到中日甲午战争,帝国主义仰仗着船坚炮利,用侵略战争威慑腐朽、没落的清朝政府,迫使其割地赔款,把侵略战火强加在中国人民头上。真是国家危难,外患频仍,清廷腐败。慈禧太后用海军的军费扩建、装饰颐和园,北洋水师焉有不败之理?

1894年10月22日(清光绪二十年九月二十四日),梅兰芳诞生于北京李铁拐斜街梅宅。他诞生的这天,正是北洋水师覆灭十日后济远舰管带方伯谦被斩首示众、李鸿章被褫去三眼花翎与黄马褂的日子。

梅兰芳名澜,字畹华,乳名群子,学艺后取艺名兰芳。梅兰芳的父辈只有兄弟二人,其伯父伯母所生皆为女孩儿,因此梅兰芳的出世,给这个生活拮据、每况愈下的梨园世家带来了欢乐。

梅兰芳的父亲梅竹芬,为人忠厚老实,幼年时初学老生,再学小生,后来跟父亲梅巧玲学青衣、花旦。他学戏十分认真,一招一式从不懈怠,凡是梅巧玲的戏,他都会唱。京城老观众认为梅竹芬相貌、表演酷似梅巧玲,说他是梅巧玲再生。梅竹芬每演梅巧玲唱红的《德政坊》《雁门关》《富贵全》等戏,都极受观众欢迎。梅竹芬搭的“福寿班”营业戏和外串堂会戏演出频繁,遇到班里有人闹脾气,告假不唱,班主便请梅竹芬代唱,加上常演梅巧玲的唱工本戏,紧张的演出和过度的劳累,使梅竹芬患了大头瘟,正值25岁的青春年华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对早出晚归去演戏的父亲,幼小的梅兰芳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是,母亲长时间的沉默、悲戚,却使他毕生难忘。

梅兰芳的母亲杨长玉敦厚、善良,简朴持家。梅竹芬英年早逝,她哀伤过度,身染沉疴,于1908年病逝,时年31岁。杨长玉是著名京剧武生演员杨隆寿之女,杨隆寿当时素有“活武松”“活石秀”之称,与俞菊笙、姚增录齐名,长期在四喜班演唱,晚年转入三庆班,他创办的小荣椿科班,培养了杨小楼、程继仙等许多著名演员。

对许多人来说,童年常常充满着色彩斑斓的幻想,而梅兰芳的童年却甚为苦涩。他3岁丧父、14岁丧母,由伯父梅雨田抚养。虽然梅氏两家只有梅兰芳一个男孩,但他还是受尽了冷淡和漠视。梅兰芳年幼时,除了母亲,他得不到更多的温暖,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新年是每个孩童最美好的期盼。和别的孩子一样,梅兰芳在他的童年时代,也盼望着过年、穿新衣、换新鞋、吃杂拌和糖果,和小伙伴一起放鞭炮,那几天真是梅兰芳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

梅兰芳6岁那年,梅家因生活所迫,将李铁拐斜街的老屋出售,搬到百顺胡同。这一年,俄、德、英、法、意、美、日、奥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杨典浩的《庚子大事记》曾记载八国联军的野蛮罪行:


洋兵挨户查看,亦有不计次数而来者,此乃私出攫取物件也。入门便问,有银圆和表否?

…………

皇城之内,杀戮更惨,逢人即发枪毙之,常有十数人一户者拉出,以连环枪杀之,以致尸横满地,弃物塞途,人皆踏尸而行。


当时的北京,街市萧条,戏院、茶园多被焚毁。京城一时不能演戏,艺人们生活无着,只得改行。京剧名丑萧长华当时在街头摆摊卖烤白薯,名净李寿山沿街叫卖萝卜和鸡蛋糕。梅兰芳的伯父梅雨田于“庚子事变”前曾与一家修表铺的赵师傅是朋友,彼此传授胡琴、修表技艺,因而梅雨田学得一手修表的好手艺,乃迫不得已开了个修表铺,依靠修理钟表维持生计。侵略军发现梅家有钟表,便经常闯进梅家勒索。

有一天,门又被嘭嘭嘭地敲响。梅兰芳打开门,见是一个面孔黧黑的洋兵,便毫不畏惧地质问:“你怎么又来了?我认识你,你来过四趟了!”

梅兰芳边说边用力往门外推洋兵,那家伙火了,一把将梅兰芳蛮横地推倒在地,强行闯进家中,嘴里还叽里咕噜地操着洋腔:“不用你管,叫你们家大人出来!”

洋兵们抢走了存放在家里的钟表,梅兰芳从地上站起来,愤怒地盯着他们。此后梅家的生活更困难了。

梅兰芳的姑母秦老太太曾回忆那个时期的生活状况:


要讲到洋兵进城骚扰的情形,那真叫人一辈子都忘记不了。不管谁家,只要他们高兴就往里闯。翻箱倒箧,一个走了一个来,没有完的时候。我跟畹华的母亲年纪又轻,更是害怕,每天都得化妆,把黑煤抹在脸上,躲着不敢见人。后来觉着我们住的百顺胡同,房子较浅,外国兵容易进来,太不妥当,全家又避到他外祖父杨隆寿家里去住。也是活受罪,整天躲在杨家的一间摆砌末(舞台道具)的屋里。

有一次洋兵要进这屋来看看,杨老先生不答应,话又不懂,双方就起了冲突。洋兵还掏出手枪来吓唬他,他也不理他们。那次杨老先生受的刺激很大,不久就病死了。当时北京住的女眷们,都想法深深地躲藏起来,有的是整天躲在屋顶上,茶饭都由别人给她们送上去吃,像凤二爷(王凤卿)家里,就是这个办法。 


国家多难,民族危亡。戏曲艺人的家庭与其他市民家庭一样,历经劫难,饱受精神上、生活上的痛苦煎熬。所有这些,都给幼小的梅兰芳留下难以忘怀的记忆。

到了读书的年龄,梅兰芳就到百顺胡同附近的一家私塾读书,跟私塾先生学习《三字经》《百家姓》等书。私塾后来搬到万佛寺湾,梅兰芳也跟过去学习。在私塾里,他不愿意死记硬背,有时难免要被打手板,为了逃避挨打,他就开始逃学。有一次,他在上学的路上正想把书包藏起来,恰巧被京剧武生宗师杨小楼看见,杨小楼一把抓起他,直奔院中的井台,边说:“不好好念书,竟敢逃学,看你还逃不逃了!”梅兰芳吓得直央告:“我不逃了,我好好念书,大叔您饶了我吧!”打这以后,杨小楼每天早上练功,只要碰到梅兰芳,就抱着他,或让他骑在肩上,一路讲民间故事,有时还买串糖葫芦让他吃,送他到私塾门前。



胡琴圣手

梅兰芳的伯父梅雨田自幼喜爱音乐,且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梅巧玲本有意让雨田学戏,但在四喜班中,有时“场面”(京剧乐队合奏的统称)跟演员闹脾气,梅巧玲也受过“场面”的气,于是下定决心让雨田学“场面”。
梅雨田起初师从姨兄贾祥瑞学吹笛子,能吹昆曲三百余套,后昆曲日渐衰落,便拜李春泉为琴师,改习胡琴,时间不长,“场面”上的乐器,他样样都能拿得起来。
经过不断努力,梅雨田力创光绪年间京剧琴师两大流派之一,并成为京剧琴师“四大名家”之一,人称“胡琴梅”。梅雨田曾为京剧大师谭鑫培操琴,加上鼓师李奎林(人称李五),三人唱、拉、打,配合默契,珠联璧合,时人称为“三绝”。据传谭鑫培《骂曹》中以曲牌[夜深沉]伴击鼓,即始自梅雨田。
著名京剧音乐家陈彦衡曾在《旧剧丛谈》中评论梅雨田的胡琴:“刚健而未尝失之粗豪,绵密而不流于纤巧,音节谐适,格局谨严,有时偶用花点,不必矜奇立异,自然大雅不辟;其随腔垫字,与唱者嗓音气口,针芥相投,妙在游行自如,浑含一气,如天孙云锦无迹可寻,洵可称胡琴圣手。”陈彦衡还评论谭鑫培、梅雨田、李奎林三人合作的情况,认为:

谭的腔调是综合程长庚、余三胜、王九龄等各家优点,再加以体会融化,便成为独具风格的声腔艺术。同时,操胡琴的梅雨田和击鼓的李五,都是当时的杰出人才。
他们三个人都具有独特的艺术、高傲的性格。在表面上彼此不肯互相请教,可是到了台上,唱的、拉的、打的,如胶似漆,黏合无缝,从来不会“碰”,这是一个奇迹。而且老谭每出戏里的唱法,是常常变换不定的。那是一种有规则的变动。他事先并不通知梅、李二位,今天要唱哪一个腔。但是,不论怎么唱,梅的胡琴总能很稳定地衬托着谭的运腔换气;李的鼓也是指挥若定,操纵着整个舞台上的工作者。

梅雨田不仅胡琴技艺高超,吹笛、打鼓样样在行,而且具有广博的音乐知识和丰富的演奏经验。一些喜欢钻研昆曲曲牌、京剧音乐的京城新贵,如红豆馆主侗五爷、皇族近亲溥西园等,常常登门求教。有时,梅雨田与王凤卿、王瑶卿聊天,聊到高兴处,他也会唱上两段,像《卖马》《洪羊洞》等。
有一次,梅雨田和陈彦衡在饭馆吃饭,请的客人还没有到齐,两人闲聊着,梅雨田便随手拿过几个空的茶杯来,每只杯里多少不等倒了些茶,然后拿起桌上的筷子开始击打,竟然打出一段曲牌来,这使陈彦衡深为佩服,认为梅雨田在辨别音阶高低上具有特殊的天赋。陈后来对梅兰芳说:“你伯父的胡琴不单是技巧上奥妙无穷,他拉得格局高,气韵厚,这是别人所学不了的。”
关于梅雨田纯熟、高超的胡琴技巧,徐珂《清稗类钞》曾有如下评论:

胡琴本无奇声,自梅弄之,凡喉所能至,弦亦能至。柔之令细则如绳,放之令洪则如虎,连之令密则如雨,断之令散则如风。呼吸通神,清脆高响。他琴师皆板板数调,取足和音而止。梅自开板(俗谓之过门),即出新声,至唱处,更丝丝入扣。大抵人之喉音,能密能久,丝则一响即杀。梅鼓之,尺寸加密,凡一隙,均加一音,节节填满,不令有丝毫空漏。手指上下,急如风轮,密如蛇足。而某音应深按使切,某音应浅抚令泛,虽繁不胜记之中,而以耳会,以神通,无不入妙入微,曲尽其趣。其二黄开板,迥不犹人,不独倜傥舒和,而煞尾处撮六七音于一轮指之中,如联琳并流,如轻环急转。紧处加密,而余处仍故放令疏,戛止徐来,界限清楚。其取经皆大方家数,又非叛以繁弦急管见长。唱调无穷,弦复亦无穷;每换句调,则易其法;每弄过门,则更其声,五花八门,层出不已。他人虽拾得一二,莫能窥其涯涘也。

梅巧玲逝世后,留下十几间小房子,维持一般生活本无问题,但经历了庚子之变八国联军的侵略骚扰,各戏班都长时间停演,梅家生活也举步维艰。虽然靠着梅雨田拉胡琴,尚能勉强维持全家生计,但梅雨田是个专心搞艺术的人,对家庭的开支没有计划,也不会理财。
1906年(光绪三十二年)秋,梅雨田因著名琴师柏如意逝世补缺,与沈福顺等人一起选入升平署,任“场面”琴师兼做教习,他曾回忆说:

在升平署当差,以场面而言,如果会的不多是应付不了的,除了外边戏码,里面的大本戏,还有承应戏,往少里说,也得会几百出。当时场面上姓沈、姓方的最多,他们老家都是南方,在京里居住已好几代了。他们之中打鼓的、吹笛子的,一个个是横竖乐器、吹的弹的拉的,谁肚子里都有几百出戏。我给谭金培(即谭鑫培)拉一出西二黄的戏,那是我的歇工活儿。累活儿还是吹笛,尤其是那些节令承应大戏,灯彩砌末摆吉祥字,各式各样的排场,除了群曲,常常一整出戏里吹打牌子一直不停,这种活儿没功夫真顶不住。 

梅雨田夫人是京剧名旦胡喜禄之女。梅雨田弟子甚多,以张富贵、陈桐仙、陈寿昌、茹莱卿、董凤年等较为有名。梅雨田晚年仍随谭鑫培搭班演出。
1911年夏,梅雨田帮助梅兰芳创演京剧新腔,两人多次研究、琢磨《玉堂春》的唱腔。《玉堂春》一戏,由王瑶卿创演唱红(其中《女起解》一折,经过王瑶卿的声腔设计和改编,成为单独的一出戏)。王瑶卿演唱时,梅雨田为他伴奏,因此十分熟悉他的唱腔。梅雨田觉得王瑶卿此剧的唱法很有特点,梅兰芳可以王的唱法为基础,同时吸取一位对青衣唱腔颇有研究的福建人林季鸿的《玉堂春》新腔设计,把王瑶卿的唱法和林季鸿的唱腔设计揉在一起,使该戏集散板、慢板、原板、快板等多种唱法,唱腔优美动人。
同年秋,双庆班在北京文明茶园贴演《玉堂春》,梅兰芳主演苏三,梅雨田操琴。梅兰芳采用新设计的唱腔演唱,博得观众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梅雨田演奏时也非常兴奋,后来梅兰芳回忆说:

我伯父那一天因为戏是他亲自教的,我又是第一次唱,当然非常兴奋。我记得头里“二位大人到”的时候,他是拉的乙字调的“工尺上”牌子。请医的时候,他有两种拉法。一种牌名叫[寄生草],是梆子腔里的牌子,他吸收过来加以融化的;一种是[柳青娘]转[海青歌]。那天他拉的是[寄生草],又新鲜,又好听。台下的观众本来就爱好他的艺术,对他的手音、指法、韵调十分熟悉。今天瞧他高兴,拉出一个新鲜的牌子,来回不同地变着拉,观众听得实在痛快,压不住自己的嗓子,脱口而出地在那里叫好了。这跟普通捧场叫好的性质完全不同。 

梅雨田还教过梅兰芳《武家坡》和《大登殿》两出戏,并曾为梅兰芳演出的《女起解》伴奏。可以说,在梅兰芳艺术成长的道路上,梅雨田付出了很多心血。可惜的是,梅雨田于1912年秋天便患病逝世,没能帮助梅兰芳创演更多的剧目。



“闻鸡起舞”

演戏是世界上最富有魅力的行业之一,同时也是最为苛求与最难立足的行业之一,然而演员是戏剧界里最不可少的一员……他不仅要具有极大的天赋,还必须具备不屈不挠的毅力和奉献终生精力的决心。 

清朝末年,梨园行的后代多数只能学戏,一是子承父业,近水楼台;二是为生活所迫,学戏成名后养家湖口。梅竹芬、梅雨田两家,只有梅兰芳这一根独苗,毫无例外要学戏,可梅兰芳学戏的道路并不平坦。
梅兰芳7岁时,家里请来名小生朱素云的哥哥,教梅兰芳唱青衣戏,只《二进宫》四句老腔,教了好长时间,他还是不能上口。朱先生见他进步太慢,又看他小圆脸上的两只眼睛呆滞无神,眼皮老是下垂,认为这孩子学艺没有希望,不由叹了口气,很武断地对梅兰芳说:“祖师爷没给你饭吃!”一赌气,再未登梅家的门。
这件事对梅兰芳震动很大。虽然生在梨园世家,但他只是7岁的孩子,并不了解学戏的艰辛和演戏的乐趣。他看到忠厚善良、体弱多病的母亲,想到梅门只有自己一个男孩,难道真的不能继承祖父、父亲的艺术吗?朱先生走了,他有些沮丧,同时又暗下决心,非要吃祖师爷给的“这碗饭”。从此,梅兰芳走上了艰辛的学戏之路,勤奋是他成功的关键所在。
一年后,8岁的梅兰芳和表兄王蕙芳、朱幼芬在姐夫朱小芬(朱幼芬之兄,名丑朱斌仙之父)家学戏,开蒙老师是吴菱仙(本名吴永明),学的第一出戏是《战蒲关》。
吴菱仙师从时小福,与梅巧玲同在四喜班时,梅对其有知遇之恩,二人感情很好。他虽然也认为梅兰芳寡言少语,貌不出众,但为了报答梅巧玲,同时看到梅兰芳幼年丧父,家境困难,无力聘请教师,只能到朱家附学,因而十分同情,格外用心教梅兰芳,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到梅兰芳身上。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吴先生就带着这三个学生到中山公园等空旷的地方,喊嗓子遛弯儿。清晨来这里遛弯儿的人经常听到三个“伊”“啊”的稚嫩声音。吴先生要求喊两个闭口音和开口音,由低到高,要喊20遍左右,然后再提起嗓子念一段道白,觉得哪种音不够圆满就反复练习。
午饭后,另请的一位吊嗓子的老师来到吴家,先吊嗓子再练身段,学习新的唱腔唱段;晚上念本子,熟悉剧情和剧中角色。吴菱仙为鼓励孩子们刻苦练功,还时常给他们讲春秋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东晋祖逖“闻鸡起舞”及古人为读书“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让孩子们意识到学戏必须苦练基本功的道理。
吴先生教戏的步骤是先把唱词背熟再教唱腔。每次教戏,吴先生坐在椅子上,学生站在桌旁,桌上放着一摞刻有“康熙通宝”四字的白铜大制钱。他规定学生一段唱腔要学20或30遍,每唱完一遍,吴先生便拿起一枚制钱放到一只漆盒内,唱到第十遍,再把钱放回原处,再翻头。有时候,梅兰芳唱过六七遍后,觉得已经会了,有点走神,可是吴先生还是继续教这段,梅兰芳嘴里哼着,眼睛却不知不觉地睁不开了。此时,吴先生并没有用手中的长方形“戒方”打梅兰芳,而只是轻轻一推,他立刻醒来,振作精神,再接着唱。
梅兰芳晚年回忆这段学戏经历时,仍然对吴菱仙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说:

吴先生对我的教授法,是特别认真而严格的。跟别的学生不同,他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我身上。好像他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希望,要把我教育成名,完成他的心愿。
我后学戏而先出台,蕙芳、幼芬先学戏而后出台,这原因是我的环境不如他们。家庭方面,已经没力量替我延聘专任教师,只能附属到朱家学习。吴先生同情我的身世,知道我家道中落,每况愈下,要靠拿戏份来维持生活。他很负责地教导我,所以我的进步比他们快一点,我的出台也比他们早一点。 

冬去春来,梅兰芳跟着吴菱仙学唱腔,学青衣的脚步、手势、指法、哭头、叫头、抖袖、开关门、跑圆场等基本动作。吴先生倾其所知,教会梅兰芳《二进宫》《桑园会》《三娘教子》《彩楼配》《三击掌》《探窑》《二度梅》《别宫》《祭江》《祭塔》《孝义节》《宇宙锋》《打金枝》等青衣正工戏;《桑园寄子》《浣纱记》《朱砂痣》《岳家庄》《九更天》《搜孤救孤》等青衣配角戏,共约三十几出。
在学习青衣、花旦戏的基础上,梅兰芳开始学习武功。起初是姑父秦稚芬教他一些拳术、跷功。他很崇拜姑父武艺超群,特别是姑父能在飞驰的马车上舞动钢叉的技艺。每天天不亮,梅兰芳就让姑父背着或骑在脖子上,到城根踢腿、喊嗓、练习各种拳术。经过近一年的勤学苦练,梅兰芳也学会了在飞驰的马车上舞刀、枪、剑、戟。后来他又向茹莱卿学打把子(枪把子)和其他武打套路。
开始练功时,姑父搬来一张长板凳,上面立放着一块长方砖,叫梅兰芳练习踩跷功,并要求站够一炷香的时间。梅兰芳初练时,看着那块立起的砖,心里有点紧张,腿也发软,他战战兢兢地站在砖上,不一会儿,腿就疼得支持不住。有时练得头晕、恶心,只好跳下来;但他一想起吴菱仙老师的勉励,就咬咬牙,再站到砖上,日久天长,梅兰芳越站越稳,腰腿也能撑住了。冬天,梅兰芳在院子里的冰地上练踩跷、跑圆场,常常是滑倒了爬起来再练,练得脚上磨起了泡。有时他觉得学戏太苦,甚至暗自埋怨教师把这种严厉的课程加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心中不免有些反感。但是几十年后,梅兰芳追思起来,却觉得尝到了甜头,认为自己“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还能够演《贵妃醉酒》《穆柯寨》一类的刀马旦的戏,就不能不想到当年教师对我严格执行这种基本训练的好处。” 少年梅兰芳还练过“耗山膀”“下腰”“压腿”等锻炼胳膊、腰、腿、身段的基本功。
茹莱卿是梅兰芳外祖父杨隆寿的徒弟,以短打武生戏见长,中年时常与名武生俞菊笙配戏,后拜梅雨田为师学习胡琴,曾为梅兰芳操琴。他先教梅兰芳练枪把子的五种套路:灯笼炮、二龙头、九转枪、十六枪、甩枪,接着又教他练“快枪”和“对枪”,这些技艺在梅兰芳青年时代排演的《虹霓关》和《穆柯寨》等戏中都用上了。茹莱卿在与梅兰芳的合作过程中,还曾教授梅兰芳《樊江关》中的“对剑”,《木兰从军》中的“鞭卦子”,《霸王别姬》的舞剑等,并告诉梅兰芳三种配合脚步的枪把子:一是武旦行用的踩跷打把子,二是刀马旦行用的穿彩鞋或薄底靴打把子,三是武生等行用的穿着厚底靴打把子。梅兰芳穿惯了彩鞋,一换上厚底靴,手里的枪把子有点不听使唤,觉得挺别扭,他练了将近两个月才逐渐熟练。
梅兰芳青少年时代很喜欢养鸽子,起初他只是觉得好玩,当作业余游戏,渐渐的,他越来越喜欢鸽子,把养鸽子当成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事情。他在鞭子巷三号院家里四合院房子的两边搭了个鸽子棚,每天早上天刚亮就打开鸽子窝,把里面打扫干净,给鸽子喂食、喂水,隔两三天给它们洗一次澡。只要是晴天,早上练功、吊嗓后,他就开始放飞鸽子,把鸽子按飞行力强弱分成几队,依次放飞。有时训练新鸽子时,他手里拿着竹竿指挥它们,把不愿飞的鸽子不断地往上抛,让它们锻炼飞翔。随着鸽子的远飞近抛,辨认寻找,梅兰芳的眼睛迎风也不流泪了,原来有些呆滞的眼神越练越有神。养了十年鸽子,梅兰芳不但对鸽子有了感情,尤其喜爱友人冯幼伟送的《双鸽图》(据说是清乾隆年间西洋画家郎世宁的手笔)。多年后,梅兰芳还津津有味地谈到养鸽子的收获:“第一,先要起得早,能够呼吸新鲜空气,自然对肺部就有了益处。第二,鸽子飞得高,我在底下要用尽目力来辨别这鸽子是属于我的,还是别家的,你想这是多么难的事。所以眼睛老随着鸽子望,愈望愈远,仿佛要望到天的尽头、云层的上面去,而且不是一天,天天这样做,才把这对眼睛不知不觉地治过来的。第三,手上拿着很粗的竹竿来指挥鸽子,要靠两个膀子的劲头,这样经常不断地挥舞着,先就感到臂力增加,逐渐对于全身肌肉的发达,更得到了很大的帮助。” 
对于自己青少年时期学艺的经历,梅兰芳非常坦诚地总结道:

我是个笨拙的学艺者,没有充分的天才,全凭苦学。我的学艺历程与一般艺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不知道取巧,我也不会抄近路。我不喜欢听一些颂扬的话。我这几十年来,一贯地倚靠着我那许多师友们,很不客气地指出我的缺点,使我能够及时纠正与改善,这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的。 



“蕙仙举火”

梅兰芳在少年时代很喜欢听祖母讲故事和讲祖父的往事。
祖母是昆生陈金爵的女儿,端庄慈祥,性情温和,十分疼爱梅兰芳。
一年除夕之夜,梅家老少照例要先祭祖先,再吃年夜饭。好奇的梅兰芳看见供桌当中供着梅家祖先的牌位,旁边又供了一个姓江的小牌位,禁不住问祖母:“为什么姓梅的要祭姓江的?”祖母说:“这是你爷爷在世就留下来的例子,依着我的意思是不该供他的。”
晚饭后,当梅兰芳最后到祖母屋里辞岁时,祖母一边祝愿他“聪明智慧,恭喜你又长了一岁”,一边微笑着拉他坐在身旁的方凳上,开始讲述祖父学艺的经历。
祖父梅巧玲,字蕙仙,号雪芬,原籍江苏泰州。梅巧玲以上梅氏族系是:梅兰芳的高高祖梅世贤,生于1712年(康熙五十一年),以务农为生,住泰县东郊薛家庄,因单靠种田难以为生,送儿子梅万春到泰州城里吴家雕塑铺学雕塑。高祖梅万春生于1750年(乾隆十五年),雕塑手艺人,住泰县城内石人头巷,生四子天根、天桂、天材(天才)、天富,各自谋生。曾祖父梅天才,生于1788年(乾隆五十三年),靠雕塑木刻的佛像和人像为生,但雕塑产品并非民间生活必需品,丰年时凭这种手艺尚可糊口,荒年时则惨淡经营,少有人问津了。1830~1860年苏北发生水患,民不聊生,时梅天才已故世,其妻颜氏带领梅巧玲等三兄弟,逃荒至苏州一带谋生,孤儿寡母生活窘迫,颜氏无奈将长子巧玲卖给苏州江家为义子。
江家后来生了儿子,便开始虐待梅巧玲。有一次,梅巧玲不小心碰翻了风炉上的砂罐炖肉,义父竟三天三夜不给饭吃。后来,梅巧玲被人贩子辗转卖到福盛班,从杨三喜学昆旦,兼学皮黄,以后又随夏白眼学戏。杨、夏二人性情暴躁,动辄便打学徒。杨三喜把梅巧玲手掌上的纹路都打平了,夏白眼也常常毒打梅巧玲。这时,已从杨三喜学艺满师、参加四喜班演戏的罗巧福,看到梅巧玲这样受折磨,心中不忍,他用钱将梅巧玲赎出福盛班,收为弟子。他认为梅巧玲颇有天资,便另眼相待,悉心教戏。梅巧玲对罗巧福赎身授艺感恩戴德,深感苦尽甜来,更加刻苦学戏,除昆旦戏外,青衣、花旦戏皆有所成,一出台就很有人缘,不久就成了四喜班的名角,后来掌管四喜班多年。
梅巧玲成名后,惦念母亲和弟弟,曾托人到泰州寻找。但颜氏和两个儿子逃荒出走后,再未回到泰州。因此,梅巧玲与老家就断了联系。
当时的梨园行,青衣、花旦的界限很严格,青衣重唱工,花旦重做工及扮相。梅巧玲本工花旦,身材稍胖,但慈禧太后认为,胖能显示雍容华贵,乃赐以“胖巧玲”之美称,并常召他入宫演出。梅巧玲为了四喜班的生计,想方设法尽量避免入宫演戏。祖母曾与梅兰芳聊天时谈起她与梅巧玲成家后的艰辛:

咸丰十年正是皇帝三旬万寿,六月初九万寿节前三后五都有戏。你爷爷上圆明园去了好几天,回来没有多少日子,在七月里,大沽就失守了。八月初九洋兵就到齐化门了。听说初八皇上就出京上热河。从八月二十几到九月初几,天天晚上西北红半个天,白天冒黑烟,那是圆明园三山被洋兵烧了。你爷爷哭了一场,整天唉声叹气,家里的日子、四喜班的日子,都得朝他说,想起来这段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帝国主义的侵略,野蛮地烧毁圆明园,不仅逼得清廷统治者东逃西躲,人民的生活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民族资本、民族文化被遏制和限制,甚至一个小小的京剧班社都到了难以维持、朝不保夕的地步。
在表演上,梅巧玲以其宽广的戏路和深厚的艺术造诣博得观众的赞誉,他主演花旦戏,兼工青衣和昆旦,其表演路数为王瑶卿、梅兰芳等融青衣、花旦于一炉的创新打下了基础。梅巧玲的拿手戏有《雁门关》《探母回令》《梅玉配》《闺房乐》《虹霓关》《盘丝洞》《得意缘》《浣花溪》《胭脂虎》《玉玲珑》等花旦戏;青衣戏《二进宫》《彩楼配》等;昆旦戏《思凡》《百花亭》《长生殿》等。他在表演中善于体会戏中人物的思想感情,细心钻研台词,念白清楚利落,唱做俱佳。如享誉北京舞台的《雁门关》中萧太后一角,他在表演上既运用了青衣的唱工技巧,雍容华贵的端庄风度,又吸收了一些花旦的念白和幽默、洒脱的动作,成功地塑造了这一舞台艺术形象,有“活萧太后”之称。画家沈容圃曾彩画梅巧玲(扮东方氏)、时小福(扮丫鬟)、陈楚卿(扮王伯党)合演的二本《虹霓关》戏像和梅巧玲《雁门关》(扮萧太后)的彩色油画像,后者是沈容圃所绘《同光朝名伶十三绝图像》之一,画像中十三人为:

郝兰田(《行路训子》康氏)、张胜奎(《一捧雪》莫成)、梅巧玲(《雁门关》萧太后)、刘赶三(《探亲家》乡下妈妈)、余紫云(《彩楼配》王宝钏)、程长庚(《群英会》鲁肃)、徐小香(《群英会》周瑜)、时小福(《桑园会》罗敷)、杨鸣玉(《思志诚》闵天亮)、卢胜奎(《战北原》一说《空城计》诸葛亮)、朱莲芬(《琴挑》陈妙常)、谭鑫培(《恶虎村》黄天霸)、杨月楼(《探母》杨延辉)。

“同光十三绝”并未包括当时所有的名演员,特别是净行演员的缺失,更显遗憾。
梅巧玲诚实好学,待人温和,生活朴素,言语文雅,空闲时常与人一起研究音韵、唱腔、书法等,善写八分书(隶书)。1962年8月,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武英殿举办的“梅兰芳艺术生活展览”中,曾展出梅巧玲写的八分书一幅:“前身应是明月,诗酒共安乐。”笔法刚劲、稳健,可以看出他临摹汉碑的功底。
梅巧玲掌管四喜班后,他特别爱护学徒,不准教师随便打骂他们。杨三喜的孙子杨元在四喜班教戏时,有一次打了学徒,梅巧玲知道后很生气,他严厉地告诉杨元:“我这儿不是福盛班,我不能看着你糟蹋别人家的孩子。干脆给我请吧!”梅巧玲非常爱护和尊重同行,戏班里谁有了困难,他都尽力帮助。有一次,吴菱仙家里遇到意外的事,梅巧玲听说了,朝着吴远远地扔过一个小纸团,嘴里说:“菱仙,给你个槟榔吃!”吴菱仙接到手,打开一看,却是一张银票。
清代学者李莼客的《越缦堂日记》曾记载梅巧玲爱护同行的事情,在其“光绪八年十一月七日条内”有“孝贞国恤,班中百余人失业,皆待蕙仙(即梅巧玲)举火”。
1874年(同治十三年)冬,不到百日,同治皇帝、皇太后相继驾崩,两次“国丧”连在一起,清廷规定一百天之内不许动用响器,一百天后只许便装登台“说白清唱”。在北京的戏班不能演出,经济上损失很大。有的小戏班被迫解散,大戏班也只能维持开一半“戏份”,只有梅巧玲主持的四喜班仍旧照开全薪。他一面用自己的积蓄来赔垫,一面向汇票庄借款,后来实在无法,便请名旦时小福接管,时小福卖掉自己的住房,帮助四喜班和梅巧玲渡过难关。梅巧玲和时小福舍己助人的正义行为,得到四喜班和梨园界同人的赞誉和尊敬。
梅巧玲有弟子余紫云、刘倩云、陈啸云、朱霭云等。1882年(光绪八年)梅巧玲逝世,梨园界人士非常悲恸,前往送葬者甚多。梅巧玲安葬在北京东郊某村,根据其遗嘱,“墓上植梅三百株”。
经过祖母多次讲述祖父的为人、艺德、爱好、家风,幼小的梅兰芳虽然没有见过祖父,但祖父的美德却铭记在心,并且继承了梅家质朴淳厚、乐于助人的家风。梅兰芳还曾经对大儿子葆琛说:“你曾祖父喜好书法,并练得一手隶书,友人如能得到他的一份手稿,那真是如获至宝。可惜我们后辈未能留下一纸一墨。他平时好读书鉴,手不离卷,他还能鉴赏古玩、文物、字画,所以称得上是才博学广。由于梅氏门庭高雅,因此在家中的‘景和堂’里宾朋满座、门庭若市。我好结交、善看书、爱绘画及收集文物的习性,也可说是祖传给我的天资。” 



“剪掉辫子”

这里所说的“辫子”,正是标志清王朝的长辫子。
1911年10月12日,梅兰芳正在煤市街南口的文明茶园演戏,忽见台下观众手里拿着报纸议论纷纷,许多观众也不像往日看戏那样专心。散场之后,京师译学馆的朋友言简斋来到后台说:“武昌发生‘兵变’,被革命党‘占领’了。”梅兰芳和几位朋友来到致美斋吃饭,有位朋友拿出当天政治官报的单片给大家看,原来是八月二十一日(阴历)清廷关于镇压武昌起义的“上谕”,原文是:

据湖广总督瑞澄电奏,革匪创乱,十九日猛攻楚望台,省城失陷,瑞澄退登楚豫兵舰,移往汉口……览奏殊深骇异。此次兵匪勾结,蓄谋已久,乃瑞澄毫无防范,竟至祸机猝发,省城失陷。湖广总督瑞澄着即行革职,戴罪立功……并着军谘府陆军部迅派陆军赴鄂剿办,海军部加派兵轮饬萨镇冰督率前往,陆军大臣荫昌着督兵迅速前往。

大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互约留意,静观其变。
梅兰芳的姨夫徐兰沅听到一件传闻:荫昌离京前请训完毕,大理寺正卿岳柱臣、鸿胪寺正卿英杰臣等为他饯行,有人祝他出征顺利,马到成功。荫昌却双手一摊,念出《战太平》里华安的道白:“又道是,母子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清室贵族有的开始搬离京城。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们纷纷议论:“革命爆发,来势凶猛,大清朝恐怕保不住了。”
不久,传来上海梨园界名家夏月珊、夏月润、潘月憔等参加革命党攻打江南制造局的行动,梅兰芳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振奋。
翌年年初,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但不久,政权即被北洋军阀袁世凯篡夺。民国政府令男子要剪掉长辫子。梅兰芳想,中华民国政府的成立宣布了封建王朝的结束,如果拖着这条长辫子,是与社会进步的现实不符合的。他毅然剪掉过膝的长辫,梳成偏分头,又特意到照相馆摄影留念,并在照片上写道:“梅畹华剪发初影,民国元年六月十五日。”
梅兰芳又动员伯父梅雨田剪辫子。梅雨田觉得辫子留惯了,一下子剪掉有点可惜,犹豫不决。梅兰芳便宣扬剪掉辫子既卫生、不脏衣服,又轻松、美观,并说:“伯父,您如果剪了辫子,我要给您买一顶巴拿马草帽,戴上一定很漂亮。如果您不同意,等您睡熟了,我也要亲手剪掉您那条封建尾巴。”梅雨田终于同意剪掉了辫子,他没有戴成草帽,很快就去世了。梅兰芳的跟包大李和聋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剪掉辫子,还认为梅雨田是因为剪了辫子才去世的。梅兰芳先是趁聋子熟睡时剪掉了他的辫子,然后又把酒后酣睡的大李的辫子剪掉。大李一觉醒来,发现辫子被剪了,顿时哭得捶胸顿足,找到梅兰芳的祖母告状:“老太太,我的辫子也让大少爷给剪掉了,您看怎么办?”梅祖母说:“辫子已经掉了,叫大爷也给你买顶草帽做纪念吧!”梅兰芳见大李还是直掉眼泪,便安慰他说:“剪掉辫子对身体没有影响,伯父绝不是因为剪辫子才病故的,庙里的和尚,光着头不是也长寿吗?”梅兰芳剪辫子的事情,当时传为佳话,许多家照相馆都挂上梅兰芳剪掉辫子后的便装照片。
1912年秋,辛亥革命领袖黄兴来到北京,由田际云、余玉琴组织的正乐育化会全体成员在贵州馆举行欢迎大会,梅兰芳也参加了这次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