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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 –中国狂士传 完结

作者:孟泽 徐炼

李贽身入空门,没有受戒,也不参加僧众的唪经祈祷,但他把称为“烦恼丝”的头发剃了,独存鬓须。

他自己说:夏天头热,用手一搔白发,“蒸蒸出死人气”,秽不可闻,就把头发给剃了。他又说他之所以出家并落发,是因为家族中闲杂人等时时望他回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逼迫他、勉强他,他剃发以示不归,决然不肯去料理宗族中的琐碎俗事。这些俗事无非是买田置地,建立宗祠,以他的身份干预词讼等。还有,就是当时已有人,特别是那些没有识见的人,视他为“异端”,他陡然去发,以成彼“异端”之名。

寺院幽僻,李贽与几位不算愚钝的僧友常常聚讲,或独立闭门读书,阅读的范围包括:“东国之秘语,西方之灵文,《离骚》,马、班之篇,陶、谢、柳、杜之诗,下至稗官小说之奇,宋元名人之曲”。有时写点字,研磨伸楮,解衣大叫,作兔起鹘落之状;也写文章,都是有感而发,不系统,也绝不平庸,发道学之隐情,揭人性之萎弱,令人胆张心动。他还点评过戏曲小说,见解往往足以惊世骇俗。

李贽有洁癖,喜欢扫地,以致“数人缚帚不给”。喜欢洗衣,也喜欢洗面洗身,衣服鲜洁,一尘不染,脸色清癯,一派萧然。他不喜欢闻别人身上的怪气味,特别是他目中的俗人,他更是退避三舍,不交一语。

他还在龙潭湖芝佛院挂上孔子的画像,题词说:人们认为孔子是大圣,我也认为他是大圣,书上是这样讲的,老师是这样说的,万口一词不可破,千年一律却未必人人真知孔子,虽然人人长着眼睛,但未必有什么用处,“余何人也,敢谓有目?亦从众耳。既从众而圣之,亦从众而事之,是故吾从众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李贽60岁时,一场脾病使他几成老废。

时隔不久,远在泉州的妻子黄氏去世。她是执意要独自回老家泉州的,临终前,几次希望李贽回去。死讯传来,李贽悲痛不已。他写了六首诗称赞她的贤淑,并在给女婿庄纯夫的信里讲,听到妻子的噩耗后,没有一夜不梦见她,文字异常凄怆。

李贽厌烦一世人生中的无数拖累,不惜出家,他有两个男孩儿都不幸夭折,但他不置妾婢。妻子的死却让他深深地忏悔。多年后,他还劝告朋友,不要轻易削发为僧,尤其是有近亲的人更要三思而行。这是矛盾的思想家一次充满矛盾的自白。

万历十八年(1590年),李贽在麻城第一次印行《焚书》,内容庞杂:书信、杂著、史论、诗歌,谈佛谈禅,谈道学谈孔孟,有的唇枪舌剑,有的仅仅是自娱娱人,其中最敏感的部分是他与耿定向的辩论与书信。

耿定向正是在这一年告病还乡,他可能看到了李贽的书,也可能是别人的转达播弄,愤而作《求儆书》,号召自己的“同志”,鸣鼓而攻李贽。在《求儆书》的序言中,耿的弟子据说五岁便知“读书欲为圣贤耳”的蔡弘甫,以先锋的身份对李贽进行了反驳。

此后,谤声四起。

但是,李贽当时受到湖广布政史刘东星与麻城望族梅国祯家的庇护,依然髡首角巾,日携“同志”,遨游巷陌,以化缘和尚的身份,流浪在荆山楚水之间。袁中道《柞林纪谭》载,李贽至于“郢中,常提一篮,醉游市上,语多癫狂,庚寅(1590年)春,止于村落野庙”,袁中道和两个哥哥前往拜晤,认为是“大奇人”。再去拜访,“遂不知所在”。

不久,袁氏兄弟就亲往麻城访问了李贽,大相契合。李贽赠诗袁宏道曰:“诵君金屑句,执鞭亦忻慕。早得从君言,不当有老苦。”李贽显然很欣赏袁宏道那种飘然不群与世无争的审美风度。也许,在袁身上,李贽看到了审美人生的魅力,以审美来达到的“超脱”,比他以“异端”获得的自由,毕竟要显得轻松美好自在得多。

就此,李贽又介入了明代文坛上的争端。

与明代道学家的虚假模样喜剧性地吻合的是,前后“七子”的古文运动(不论其初衷如何)也倡导出了无数因袭规范于古人的诗文。而在李贽的哲学家的视野中,天下最好的文章,没有不是出于童心的。那么,“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记》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

这是李贽的时代所可能有的最进步的文学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