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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园困学记 完结

作者:温儒敏

20世纪60年代初,我还在上高中,就约略知道“严家炎”这个大名。严家炎发表关于《创业史》的文章,对主人公梁生宝的评价不那么高,反而认为梁三老汉写得真实,不概念化,因此还引起争论。对照一下自己的阅读感受,觉得严家炎的见解有根据,敢于说真话,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上大学,学《创业史》,也讨论过严老师的观点,不过那时开始批判“中间人物论”了,对严老师的观点也连带批判。私下里同学们还是比较赞同严老师的独立见解,听说严家炎还是挺年轻的北大教师,就愈加佩服。想不到若干年后,自己能成为严老师的学生。

我读研究生和严老师的促助有关。1977年“文革”后恢复招考研究生,我当时还在广东韶关地委工作,因为妻子家在北京,家里需要照顾,就决定要报考研究生回北京。起初想考社科院,他们也曾回信表示欢迎。老同学刘梦溪得知我要考研究生,劝我还是改考北大,说社科院不是学校,缺少氛围。我这才改报北大王瑶先生。很快就收到北大的来信,一看是严家炎老师写的,很是激动。他话不多,就说王瑶先生和他都欢迎我报考。这样,我就一门心思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如果没有严老师那封回信,也许我就和北大擦肩而过了。

当时现代文学有七八百人报考,最后录取了五人,包括钱理群、凌宇、赵园、吴福辉、陈山和我。还有一位阿根廷回来的华侨留学女生张枚珊,即后来黄子平的夫人,也是那一届同班同学。另外又临时扩招了两位,刘蓓蓓和李复威,给了刚从现代文学教研室分出去的当代室。我们五位现代文学研究生的导师都是王瑶,副导师就是严家炎。

严老师那时正和唐弢先生合编那本《中国现代文学史》,任务非常重,经常进城,但仍然花许多精力给研究生上课、辅导。《中国现代文学史》本来“文革”前就上马了,是周扬直接抓的高校教材之一,动员了唐弢、刘绶松、王瑶、刘泮溪、路坎等一批专家参与编写,严家炎也是主要成员。后来赶上“文革”,编写工作停下来了。一直到1978年9月,重新恢复组成编写组。因为主编唐弢身体欠佳,实际的编写组织工作是由严家炎主持的。1979年出版了这套三卷本文学史的第一卷,署名唐弢主编。到1981年,第三卷也出版了,封面上改为唐弢与严家炎两位并列主编。这套文学史当时影响巨大,第一卷发行量就达11万册。我从这套书中也获益甚多。那时几乎百废待兴,文学的基础研究非常薄弱,严老师他们编这套文学史,几乎样样都从头做起,要查阅大量第一手史料,阅读大量作品与评论,然后得出自己的评判,不像现在,可参考的材料多,东拼西凑也可以成文。我当时读这套教材总感觉含量非常丰富,处处都有可供开掘的题目,特别是它的史料功夫扎实,为自己树立了治学的样本。该书又增添了大量过去不能入史的作家作品,例如张恨水、胡风、路翎等,我都按图索骥,找相关作品与评论来读。

严老师果然是严上加严的。有一回我写了一篇关于郁达夫小说的论文,要投给新创刊的《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请严老师指教。他花许多时间非常认真做了批改,教我如何突出问题,甚至连错别字也仔细改过。严老师叫我到他家里去。那时他还住在蔚秀园,很小的一套单元房,书太多,去了只能站着说说话。严老师说,你把“醇酒”错写为“酗酒”了,这一错,意思也拧了。那情节过去三十多年了,还历历在目。

毕业前安排教学实习,每位研究生都要给本科生讲一两节课。老钱、老吴、赵园、凌宇和陈山都是中学或者中专教师出身,自然有经验,只有我是头一回上讲台,无从下手。我负责讲授曹禺话剧一课,两个学时,写了2万字的讲稿,想把所有掌握的研究信息都搬运给学生。这肯定讲不完,而且效果不会好。严老师就认真为我删节批改讲稿,让我懂得基础课应当怎样上。后来我当讲师了,还常常去听严老师的课,逐步提高教学水平。

20世纪90年代初,严老师在北大讲授现代小说流派的课,几乎每一讲都是独立研究的成果,如“社会剖析派”是他命名的,淹没多年的“新感觉派”,也是他发掘出来的。他注重史料,又有很好的审美体悟力,善于从大量作品的阅读中梳理勾勒不同流派的创作风格。后来根据讲稿整理加工成《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影响极大,开启了后来的思潮流派研究的风气。有一天严老师突然来到我住的镜春园家里,给我一本书,就是新出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我受宠若惊,认真拜读后,还专门写过一篇书评《现代小说“群落”的开拓性研究》,刊登在《文艺报》上。

严家炎为学精审,不苟言笑,连小组会上发言都要先准备提纲,言必有据。他的同辈人赐其“老过”的绰号,意指特别认真却过于执着,有时简直是“认死理”。不过我们当学生的从来不敢叫这个绰号,尽管都领略过他的严厉,何况严老师的认真不见得是“认死理”。举个例子。20世纪80年代中文系招收很多留学生,不像现在是专设留学生班上课的,而是让留学生和中国学生混合编班上课。有些留学生跟不上,老师一般会手下留情,多给点照顾。严老师却一视同仁,结果有许多选他课的留学生都不及格,甚至给了零分。

有一种传说是严老师一度被推举做北大副校长人选,这未能证实,但严老师的确非常认真地担任过4年的中文系主任。那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一上任,就要求“实权在握”。以往中文系主任大都是荣誉性职务,“实权”长期在一位专职副主任(其实也还是比较公道且有魄力的干部,后来调任学校教务部)的手上,人事财务全有他管,系主任也乐得当“甩手掌柜”。但严老师要当有权力且能办事的系主任,自己能说了算,而且老师们也可以参与管理。他在任几年,的确为中文系的教学及学科建设做了许多实事,中文系也变得更加学术民主了。

还有一事也说明严老师的认真。入住蓝旗营后,发现住房质量差,卫生间的下水做得不好,老是泛臭味。一般住户自己换个地漏也就解决了。严老师却非得找专业机构来检测室内空气,以证明房屋建造质量有问题。又连带做了许多调查,走访搬迁户和建筑商,发现学校主持基建的部门有可能存在的“猫腻”,然后报告给上级领导。有没有后文就不知道了,但大家都相信严老师的调查是真实的,他很早就以学者的认真,介入了反腐。

其实,严老师不只是严谨认真,亦有“狂放”的一面。他喜欢独立思考,或僻新境,或纠错谬,认准某一点,就力排众议,不顾一切去做。如20世纪80年代对姚雪垠小说《李自成》的高度肯定,20世纪90年代高度评价金庸的武侠小说之文学史地位,以及最近几年把现代文学史的源头上溯到晚清等,无一不是别开生面,在学界掀起不小的波澜。严老师一谈到学问,总是那样认真投入,一丝不苟,又那样热情冲动,有时一条史料的发现都会让他兴奋不已,津津乐道;而碰到他所反对的观点,就绝不苟同,立马出手纠正或争辩,特别当真,有时说话就有些激动,声音沙哑,手微微哆嗦。这也是难得的学人本色吧。难怪有些“刻板”的严老师,能在学界拥有崇高的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