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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在高处(增订版) 完结

作者:熊培云
有一年采访“哲学乌鸦”黎鸣老先生,他和我这样谈到四大名著:

中国人的四大名著是中华民族的“四大绝望”。《三国演义》说明了中国所有极权专制统治者的伪善、残忍、凶狠。以曹操的名言为证:“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是中国人普遍对极权专制统治者的深深的绝望。《水浒传》说明了中国所有的官僚无不贪赃枉法,在中国这个“人”的世界,竟然毫无真理、正义可言。唯一的生存之路只能是“打家劫舍”,唯一的快乐也只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这是中国人普遍对一切文武官僚的深深的绝望。《西游记》说明了极乐世界在西方,而在中土,代表百姓的精明的猴子却被埋在了“五指山”下,并不得不被戴上“紧箍咒”,让他们的“头脑”无法进行思维,逼迫他们遁入“空门”。这是中国人普遍对未来希望的深深的绝望。《红楼梦》说明了两千多年来中国文人的理想“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可笑,尽管这个所谓的“理想”是如此浅薄,如此低俗,如此缺乏智慧,但即使如此,它也只能是一场温柔的幻梦,一场“红楼梦”。这是中国人普遍对自己长期历史以来的生命价值、生存意义的深深的绝望。

虽然并不完全同意黎鸣先生的具体表述,但是他将四大名著归为“四大绝望”的思路却不失为分析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条非常好的路径。而且,就我个人的偏好而言,四大名著也远不是哺育文明的经典。至少,它们不是我心目中的好书,《红楼梦》或可除外。
从《三十六计》到《三国演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曾经经受了多少阴谋诡计!而这些阴谋诡计又通过书籍影响并教会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与人斗其乐无穷。尽管有浩如烟海的典籍,但像《吕氏春秋》那样有思想有眼光的好书真是少得可怜,而在文学作品中,那些主人公的灵魂是多么粗糙啊!至于我自己所受的熏陶,毫不夸张地说,在我人生成长的初年,我在国内没有读到过一本堪称陶冶我心、助我成人的作品。所谓名著,概括特征不外乎八个字:“少儿不宜,成人没有。”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正是这本书让我在人生的危难之际脱胎换骨。
那么,是不是这些小说都不成气候便可以扔掉了呢?也不是。正如胡适先生当年所说,我们还是可以由着整理国故,并借鉴外来文化的精华,完成文明的再造的。而这方面,胡适先生也做了些尝试。其中最有意义的一次,就是改写《西游记》。
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胡适曾和鲁迅说过,《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即书中第九十九回,未免太寒伧了,应该大改一下才能衬得住一部大书。不过,虽有此心,却因为无此闲暇,一拖就是十年。直到1934年,胡适终于腾出几天时间,努力写了六千余字,把《西游记》第八十一难重写了一遍,并将它发表在当年7月的《学文月刊》上。
胡适改写的《西游记》第九十九回是“观音点簿添一难,唐僧割肉度群魔”,仅从题目中便可以得知,胡适改写的是唐僧如何割舍肉身以超度妖魔鬼怪的故事。短短一节,写尽了慈悲、宽恕和牺牲精神,为地藏菩萨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作下完美注解:

唐僧在半空中看了那几万个哀号的鬼魂,听了那惨惨凄凄的哭声,他的恐惧之心已完全化作慈悲不忍之心。他想到今天说过的白兔舍身的故事,想到佛家“无量慈悲”的教训,想到此身本是四磊偶然和合,原无足系念。他主意已定,便自定心神,在石磴上举起双手,要大众鬼魂安静下来。
唐僧徐徐开言道:“列位朋友!贫僧上西天取经,一路上听得纷纷传说:‘吃得唐僧一块肉,可以延寿长生。’非是贫僧舍不得这副臭皮囊,一来,贫僧实不敢相信这几根骨头,一包血肉,真个会有延年长命的神效;二来,贫僧奉命求经,经未求得,不敢轻易舍生。如今贫僧已求得大乘经典,有小徒三人可以赍送回大唐流布。今天难得列位朋友全在此地,这一副臭皮囊既承列位见爱,自当布施大众。惟愿各山洞主,各地魔王,各路冤魂,受此微薄布施,均得早早脱离地狱苦厄,超升天界,同登极乐!”
随后,唐僧给弟子们写了信,要他们把经带回,广度众生。然后取出戒刀,不断割身上的肉给群魔吃。群魔被唐僧的大慈悲感动了,相互之间非常礼让,每个只吃一小口,所以妖魔鬼怪虽众,却全都吃到了唐僧肉。最后唐僧把身上割得下的肉都割剔下来了,只剩得一个头颅,一只右手没有割。说也奇怪,唐僧看见这几万饿鬼吃得起劲,嚼得有味,他心里只觉得快活,毫不觉得痛苦。就在此时,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善哉!是真菩萨行也!”唐僧抬起头来,只见世界大放光明,一切鬼魂都不见了,唐僧此时也出定了。东方满天的红霞,太阳快起来了。他伸手摸腿上身上,全不见割剔的痕迹⋯⋯

关于改写《西游记》,我是相信胡适的判断的。就好像如果没有宽恕,《基督山伯爵》就只能是一部普通的侠盗小说;没有胡适的“唐僧割肉度群魔”这一节,《西游记》同样愧为经典。事实上,也正是对这种牺牲精神的推崇,胡适认为:“谋个人灵魂的超度,希冀天堂的快乐,那都是自私自利的宗教。尽力于社会,谋人群的幸福,那才是真宗教。”在胡适眼里,这些宗教只是谋求个人灵魂超度的自私自利者,因为他们只为了追求自我精神的圆满,而未能担当任何社会责任。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一生的目的只是为了死后能够进入天堂,那他这一生,也只是“不争人权争鬼权”的一生。
有意思的是,在我整理虚云老和尚的一些资料时,发现有一个说法,耶稣曾经隐匿三载,在印度学习佛法,受《阿弥陀经》的点化。先不论此说真伪,可以肯定的是,人类精神相通,世界上大的宗教,都是要教人自救与救人的。若非如此,定然是丢失了根本。难怪李敖在其小说《上山•上山•爱》中借主人公之口说出这样的话:“真正的佛门信徒,当知真正的功德绝不在盖庙敛财等谋求小集团的利益上,正相反的,真正的功德乃在舍弃这些,以利苍生。⋯⋯今天的所谓佛教徒,他们不知真正的佛教不在盖庙建寺,而在大悲救世;真正的和尚不在古刹梵音,而在为生灵请命。”李敖在书中同时谈到,“那些自以为等到自己先成佛道再回头救人的人,其实是救不了人的,那些人啊,其实只是伪君子、假和尚、冒牌菩萨罢了。”我们常说不要绝望,其实“适度绝望”也未必都是一件坏事。一个人因为绝望于某些事情,无所欲求,反而能有所作为,这也并非无中生有。那些积极入世的宗教,主张“以出世的心情,做入世的事业”,何尝不是“以绝望的心境,做有希望的事情”,或者说是“以解脱之心,谋解放之事”?
遗憾的是,中国出版界至今仍未出过一本胡适先生增补的《西游记》。而在互联网上,人们已经将孙悟空降妖伏魔的故事简化为一个定理——“没后台的妖精就地正法,有后台的妖精都被接走了”。
胡适先生的努力足以让《西游记》成为经典。读者如果不嫌我小题大做,我也愿意追加一点尝试,为孙悟空横空出世提点建议:孙悟空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而是自己拿个锤子凿出来的,是一个将自己一点点铸造成器的“self-made man”。
如此一来,在这部小说里,从孙悟空到唐僧,成人与成佛的答案就都有了。这样的《西游记》怎可能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呢?舍此,《西游记》在我心目中仍不过是一部关于一个癞和尚和他的一群保镖的“西天历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