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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在高处(增订版) 完结

作者:熊培云
打开电脑,开始写后记,又到了和读者说再见的时候。
看过第一版的读者或许已经发现,新版删除了胡适先生的《易卜生主义》一文。考虑到该文所占篇幅较长,最后还是听从了编辑的意见。有心的朋友,可以在网上找到它。
胡适当年不辞辛苦,写下这一长文,表面上看是谈易卜生所在的时代,实则是谈当年的中国。胡适强调针贬时弊的重要性,认为易卜生主义的根本方法就是指出社会当中的罪恶。
“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吏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点病都没有!却不知道: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他并不是爱说社会的坏处,他只是不得不说。”因为“我无论作什么诗,编什么戏,我的目的只要我自己精神上的舒服清净。因为我们对于社会的罪恶,都脱不了干系。”
我早先在书中附录了这篇文章,是因为它切中时代的命脉,至今尚未过时。而从既有社会中发育出健全的个人主义和有担当精神的个人,依旧是这个百病缠身的时代之解药。
我个人自然也是以针砭时弊为自己的写作责任。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是写作者的全部责任。他还应该有其他责任,包括发现社会与人生中的美,一些不为时代黑暗所吞噬的,甚至可以说是亘古常新的美。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平常的写作生活中经常遇到一种不宽容的气氛,比如说当我谈到中国传统或现实中某个好的方面时,立刻会有人批评说,怎么可能有好的东西呢?你有什么企图吧?你助纣为虐吧?他们认为,既然生活在一个糟糕的国家,那么一切都是糟糕的;既然反对一个时代,那么你只有反对这个时代的一切才够纯粹。
这样的观点,或多或少都有些极端主义。贫瘠的山谷能够发现攻玉之石,荷花能够出污泥而不染,按说也是历史之常态。我们不能因为地上的贫穷而否定地下的宝藏,不能因为要正视池塘里的污泥浊水而对满塘荷花视而不见。同样,我们也不能因为社会上流行男盗女娼,就去指责一个人保留处子之身是不符合时代要求的。我不想说这是一种“黑暗强迫症”,但是不是可以说过于极端了呢?
自由派只有站在自由的底线之上,才可能有所作为。我看到有些人,心地大概也是好的,只是他们造不了县太爷的反,就去抢老百姓的,说就因为你家里还有口吃的,不够绝望,导致我们兵力不足,否则县太爷早死定了。诸君,就算我同情这些人,可这些做法和水浒里的卢俊义上山、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你不要自由,我强迫你自由”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后天所得,我希望自己即使是在最困厄的年代里也要保持内心的明亮与自由。为什么要与黑暗同沉?回想当年读到鹿桥《未央歌》时的感动,即使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那群师生的内心仍然存有一片净土。保有内心之美,不为时代之黑暗所裹挟,不只是一种审美要求,也需要一种审美能力。没有谁不希望这个时代有一个彻底的改观,但在此之前,我只能作如是观——有几个人的内心净土,就会有几个人的美好社会。如果你连这几个人都遇不上,那就守卫好你自己,就当为人类守灵了。
我自忖并不闭目塞听。我看到今日中国仍走在过去的梦里,而不是将来的梦里。没有健全的社会与个人,没有宽容、自由且负责任的社会,我很难相信未来有多美好。美好社会必须是致力于制度性的改造,而不是针对个体的残酷。它需要的不只是自由体系,也不只是责任体系,而是两者兼而有之的自由—责任体系。自由保全个体,责任保全社会。不无遗憾的是,今天的中国,我看到国家与个人都在争自由,只求权力/权利越大越好,却都不想担负责任。而一旦问责,又是制度岿然不动,个体被彻底碾碎。
我看到在这个国家,每个人都在愤世疾俗,每个人都在同流合污。我也时常为此心灰意冷,一言不发。好在我还没有彻底丧失信心。近几年,我明显感到社会氛围中有越来越多的压抑。然而,仍有一个明亮的声音对我说,中国不会回到过去,而且至少有四个不可逆转的因素:一是私有产权的确立;二是互联网的发展;三是中国的世界化趋势;四是公民意识的形成。
轻舟已过万重山,后路仍有山万重。理解这个时代的复杂性,我并不急于求成。不管眼下有多少制度性的压力,在观念上,这已经是一个在追求“各行其是、各成其美”的社会。人变了,社会变了,时代也就变了。
英文有句话叫“Be careful what you wish for, because you just might get it”(小心许愿,它可能成真)。这句话有点像中国成语中的叶公好龙,但不全是。环顾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各种转型,这些年我时常提醒自己的是,对于中国可能发生的转变,我们这一代人是否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还是那句话:菩萨畏因,凡夫畏果。为了一个善果累累而非恶果累累的未来,我们为善因做了哪些事情?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种下了多少粒自由与宽恕的种子?我们是否有南非图图大主教、曼德拉、萨克斯那样非凡的能力,让新建立起来的国家不重新倒在一片废墟里?而这一切,也是我在此次再版时增加“历史与心灵”一辑的重要原因吧。
小心,你想要的时代一定会到来。

2014年11月20日完稿于天津宜家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