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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都:一位奥地利学者的北京随笔 完结

作者:(奥)雷立柏

 

可能满人的统治对中国来说真是一种灾难。相比于汉族人,满人属于少数,他们不愿意“汉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特殊习惯(比如留辫子),不愿意和汉族人“合而为一”。因此,满人统治者对汉族人和外国人都有“猜嫌”之心。因为他们始终担心自己的政权有被推翻的危险,康熙和乾隆时代的文字狱就是其中的一个表现。

几年前有一个学生来我办公室,要和我谈历史问题。他赞扬明朝和国民党时代,对满人的时代则大加谴责。明朝的思想家很开放地对待外来的新事物,但到了清朝,情况就很不一样了。这个学生甚至还送给我国学大师钱穆的书(书名可能是《中国思想史大纲》,我忘记了)。这位青年的思想基础就是钱穆的观点:清人的思想很狭窄,所以清朝的中国没有发展。

也许这些说法有一点儿道理。明末的文化交流可能稍微容易一点儿,至少有徐光启和利玛窦之间的来往。徐光启生于1562年,比利玛窦小十岁。他们一起翻译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因为利和徐发明了很多几何学术语,比如“三角形”(中国东汉的《九章算术》用“奎田”)和“正方形”(《九章算术》用“方田”)。从此以后,“点”“线”“角”“面”和“体”这样的字获得了固定的几何学意义,也就是说,这些字获得了古希腊语的意义,拿“体”字来说,今天的“立体”“物体”“集体”“整体”和“团体”都符合古希腊语SOMA(身体)的内涵。古希腊的几何学家就用“体”(SOMA)一词指几何学的概念。

从这个角度来说,利玛窦对汉字含义变化的影响太大了,而且他的世界地图也影响颇深。今天用的“欧盟”或“欧亚大会”等词中的“欧”代表“欧洲”,而这个“欧”第一次出现就是在利玛窦的世界地图上。我甚至敢说,利玛窦一直到今天仍然深深影响着中国人的发音:为什么中国人中较少有人具有发“R”的能力?因为利玛窦没有将Roma译为“若马”,而是译为了“罗马”。当中国人看到“R”时,很“自然”就读“L”。不过这不是“自然”,而是400年以来的历史性因素,是习惯成性。如果今天纠正利玛窦的翻译错误需要花很大的工夫:“罗马”改成“若马”,“希腊”改成“赫拉斯”,“欧罗巴”改成“俄乌若帕”;人名也必须改,如耶稣会会士在17世纪初就介绍的“亚力”(后来写“亚里士多德”)应该写成“阿瑞斯托特勒斯”。孔子的很多话我都很喜欢,尤其是“过而不改则谓过矣”一句。如果孔子愿意纠正原先的错误,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顽固地坚持那些明显错误的翻译?只有一个回答:Usus tyrannus。(习惯是霸王,习惯统治我们。)拉丁语的成语将“习惯”说成是“暴君”(tyrannus),在外语人名和地名方面果真是这样的

徐光启和利玛窦之间的合作是一个好榜样,因为它表示着一种彼此的信任与依赖。在今天的北京,有没有一些外国学人和中国学人进行着如此密切的合作呢?要一起研究中国历史,中国语言和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过程当然需要国内的和国外的资源,而将双方合到一起就能写出非常美妙的东西。

2015年夏天,我翻译了一本关于马戛尔尼使团(Macartney)的书,其中提到了一位中国人李自标(1760—1828),这位中国人之所以会成为马戛尔尼使团中的核心人物,因为他是马戛尔尼的译员,而英国人马戛尔尼“完全信任他”。西方人为什么会“完全信任”一个中国译者呢?因为这个译者的经历很特殊:他是甘肃人,但13岁时(1773)就来到了意大利那布勒斯的中国司铎学院。该学院约1730年由意大利人马国贤(Matteo Ripa)在那布勒斯成立,从1724到1888年间,前后共有106名中国青年去那里学习拉丁语和意大利语。这些学生算是最早留学欧洲的中国学生。只有郑玛诺(1633—1673)和其他几位学员比他们更早去了西方求学。李自标的外语名字是Jacobus Li,他在意大利学习拉丁语和意大利语,是一个很好的译者。在1792年,马戛尔尼要寻找一个能进行“汉语—西语”翻译的人,而全欧洲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能力。最后他来到那布勒斯,邀请李自标和柯宗孝担任使团的译员。李自标与英国人航海到澳门,在几个月的旅途中成了英国大使的好朋友,还教那些英国贵族汉语和中国文化方面的知识。英国使者可以用拉丁语直接和李自标沟通,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英国使者“完全信任”他的中国译员。如果比较1605年的利玛窦和徐光启与1793年的马戛尔尼和李自标,我们可以看到很有趣的现象:只要有共同的语言,就可以信任对方。徐光启的拉丁语可能不太好,但利玛窦的汉语好,所以有合作的可能;马戛尔尼的汉语不可能太好,但李自标在意大利生活20年,所以他的拉丁语非常好。语言是沟通的最重要工具,“话不通,不相为谋”。还有“道不同”,但“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中国和西方这方面就有很多说法。说到“道”,可能利和徐、马和李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的纽带:基督信仰。李自标和利玛窦是神父,而在对话中恰恰是这两位神父跨越了语言障碍:他们是更有能力的外语专家。感谢利神父,也感谢李神父,谢谢你们没有成家生很多优秀的孩子,而花很多时间学习外语,这样你们才有可能成为良好的沟通者,成为北京和外界之间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