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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都:一位奥地利学者的北京随笔 完结

作者:(奥)雷立柏

 

虽然中国古代文献中出现过“精神”一词(指人的精气、灵魂、心神),但像“北京精神”这样的词组显然是现代汉语的产物,比如爱国精神、科学精神、奋斗精神、服务精神、雷锋精神或阿Q精神等,在古汉语中都没有。实际上这些表达方式都在模仿外国的修辞学风格,如英语的“patriotic spirit(爱国精神)”“the spirit of science(科学精神)”“the Olympic spirit(奥运精神)”或“a spirit of service(服务精神)”。也许有的人会联想到近代欧洲作家的一些名著,比如孟德斯鸠(Montesquieu)的L’esprit des lois(《法律的精神》)、夏多勃里昂(Chateaubriand)的Le génie du christianisme(《基督宗教的精神》)、孔德(Comte)的Discourse sur l’esprit positive(《论实证的精神》)或韦伯(Max Weber)的名著Die protestantische Ethik und der Geist des Kapitalismus(《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看来近现代的西方学者喜欢用这类的词,但古代的西方人有没有这类的词组?我们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西方人的这些说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欧洲古代文献中有没有“服务精神”这类的词组?

在拉丁语的古代经典中有genius一词,它指一个人或一个地方的保护神,这个精灵会陪伴一个人,并影响他的生活甚至改变他的命运。关于“某地方的精灵”可以参考维吉尔(Vergilius)的《埃涅阿斯纪》(Aeneis)5,95:“他不能肯定应该把这蛇看作是本地的神祇呢,还是侍奉他父亲的精灵。”(参见杨周翰译《埃涅阿斯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05页)根据李维(Livius)的记载,罗马城也有一个genius(参见21,62,9),而阿米阿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约公元330—395年)也提到过一个genius publicus(公共的精灵),即国家的保护神(见其《历史》25,2,3)。然而,这一切说法都很明显地体现了古罗马人的多神论传统,即认为很多地方有某个神灵,他会保护或管理该地区,就如同中国传统的地方神(某山的神或某河流的神,比如有的地名还暗示这种传统,如神木等)那样。

除了genius之外,更重要的一个拉丁语单词是spiritus,即法语的esprit、英语的spirit和德语的Geist。这个词可以指人的心灵、意志,同时也可以指精灵或神。值得注意的是,欧洲的古代文献中都没有“正义的精神”或“美德的精神”这样的说法,唯一的例外就是犹太人的希伯来文《旧约》和希腊文的《新约》。在希伯来文的《旧约》中有以赛亚(Isaiah)先知的文献。以赛亚于公元前8世纪生活在耶路撒冷,而在他的书中第一次出现了“某某精神”的说法,比如第十一章第二节:“&&使他有智慧和聪明的灵、谋略和能力的灵、知识和敬畏上主的灵。”(和合本的翻译)这里的“灵”也可以译为“精神”,它来自希伯来语的ruach(风、气、灵、精神),希腊语全译成pneuma。拉丁语的译本听起来非常“现代”:spiritus sapientiae et intellectus, spiritus consilii et fortitudinis, spiritus scientiae et pietatis。其中的spiritus scientiae和英语的spirit of science(科学精神)很相似,但原文的ruach da‘at指“明达的精神”或“明智的精神”(参见天主教的思高译本),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科学研究的精神”。耐人寻味的事实是,《以赛亚书》这个章节在基督宗教传统中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章节,所以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代代西方学者和文人的语言,使他们多有“某某精神”的说法。

在《以赛亚书》第19章第3节还有“埃及精神”(或译“埃及人的心神”)一词,原文是ruach-mitsrayim,希腊语译为pneuma Aigyption,拉丁语译为spiritus Aegypti,但这是《圣经》唯一的一次提到“某某地方的精神”,在《旧约》中没有“耶路撒冷的精神”这样的词。显然,古代的作家觉得,将一个地名和某种“精神”联结到一起比较不容易,因为很少有一个地方能表达某种“纯粹的精神”。

在《新约》的文笔风格中能感觉到以赛亚先知的影响,因为《新约》的文献在很多地方都采取了类似的表达方式:“圣灵”被描述为“真理的(圣)灵”(《约翰福音》14:17,原文:to pneuma tes aletheias,拉丁语译为spiritus veritatis,英语则译为Spirit of truth)。《罗马书》第8章第15节提到“奴仆的心”或“儿子的心”,但应该也可以译为“奴仆的精神”和“当义子的精神”,原文是pneuma douleias(拉丁译文spiritum servitutis)和pneuma hyiothesias(拉丁译文spiritum adoptionis filiorum)。

《提摩太后书》第一章第七节有这样的句子:神赐给我们,不是胆怯的心,乃是刚强、仁爱、谨守的心(和合本),而天主教的“思高本”译:天主所赐给我们的,并非怯懦之神,而是大能、爱德和慎重之神,而这里的“心”或“神”也都来自一个词:pneuma,即pneuma deilias(怯懦的精神)、pneuma dynameos(力量的精神)、pneuma agapes(仁爱的精神)和pneuma sophronismu(慎重的精神)。[1]

由此可见,《圣经》的表达方式塑造了欧洲文人的表达方式,使他们提出了“某某精神”的说法,比如the spirit of truth(真理的精神)或the spirit of love(爱的精神)等等。如果今天的西方人说“某人的精神”,比如the spirit of a diligent student(一个勤奋学生的精神),他们也仅仅要表达此人的风度或态度等等,而不再会想到某个保护神或使用古罗马传统的观念。现代汉语也以同样的方式使用“精神”一词,即某抽象价值的精神(如奉献精神、博爱精神、爱国精神、科学精神)或某人的好榜样。

关于“北京精神”的具体内容也应该可以进行词源分析:现代意义上的“爱国”在古汉语中并不存在,而是来自拉丁语amor patriae(对祖国的爱)。“创新”在古汉语中也很少见,它来自拉丁语的in-novare(更新),而“包容”(tolerance)的观念在一定的意义上也受到了西方思想的影响。无论如何,我们应该意识到现代汉语有很大的包容性,因为在过去的120年中它容纳了很多(古汉语中没有的)新单词或新的表达方式,而这是“包容”的突出表现。遗憾的是,说现代汉语的多数中国人并不知道他们表达方式的来源,也不知道现代汉语词汇的词源,因为今天的中国仍然没有一部《现代汉语词源词典》问世。比如,2000年出版的《古今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是一部大约600万字的巨著,但其中找不到任何拉丁语、希腊语或希伯来语的词源解释。Quo usque tandem? 什么时候会有呢?什么时候会有一部词典告诉读者,“共和国”来自拉丁语的res publica,而“国际法”来自拉丁语的ius gentium?


[1]①参见拉丁语译文:Non enim dedit nobis Deus spiritum timoris, sed virtutis, et dilectionis, et sobrietatis。英语的权威译本(New Revised Standard Version)译文如下:God did not give us a spirit of cowardice, but rather a spirit of power and of love and of self-discipline。《约翰一书》第四章第六节还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它将“真理的精神”和“谬妄的精神”并列,即pneuma tes aletheias和pneuma tes planes,拉丁语译为spiritus veritatis和spiritus erro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