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西方的世界?马可·波罗的游记开拓了欧洲人的视野,使他们意识到,在远东有一个伟大的国家,有很多大城市。然而,第一个写《欧洲游记》的中国人是谁?他的名字是樊守义(1682—1753),山西平阳人,早年与外国传教士有联系,并于1707年随意大利耶稣会士艾逊爵(Provana,1662—1720)前往欧洲,曾在意大利都灵(Torino)求学,也去过罗马和意大利北部的很多其他城市。他于1709年加入耶稣会,1717年被祝圣司铎,后从葡萄牙里斯本乘船归国,但陪同他的艾神父在途中去世。1720年樊守义在广州将其在西洋的历年见闻写成报告,送给两广总督杨琳,并将葡萄牙国王所给的护身票(该票持有者受国王保护)及书信一封交给清朝官府。同年7月杨琳派人护送樊守义进京,9月樊神父在热河(承德)面见康熙帝,还将他的报告交给康熙,书名《身见录》。
《身见录》是一部很了不起的著作,虽然只是一份不超过4000字的14页手稿。耐人寻味的是,这么重要的小册子在中国并没有发表。直至20世纪,1937年历史学家阎宗临(1904—1978)在梵蒂冈图书馆发现它,并于1941年在国内将它发表在桂林《扫荡报》的《文史地副刊》上。然而直到今天,仍然很少有人知道樊守义和他的《身见录》。2015年,北京学生关于欧洲的知识要远远超过欧洲青年关于中国的知识,无数的西方著作被译成汉语,但很少有汉语著作被译成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德语。知识的传播方向为什么是“单向的”,而不是“双向的”?中国的传统中难道没有值得全世界的人学习的东西?
樊守义这样描述他去往的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是年八月初,始抵大西洋波尔多嘞尔国(Portugalia),进海口,多有筑防守炮台,凡洋物至此,则发号炮查明报知有司,方许入。行五里,即见京城,城有大河一道,从内地出流于海,停泊洋船三四百。是日也,余登岸,居耶稣会院,修士乍见,殷勤如故,即送安顿,银器俱全。视风景,壮丽可观,允称富国,无物不备。”当康熙在热河看到这段文字时,他会有什么感受呢?这里有一名中国人,他说到葡萄牙后见那些外国人而能“乍见,殷勤如故”,这怎么可能?当然是因为樊守义有沟通的能力,他的拉丁语肯定很好,而在漫长的航海旅途中,他又有很多机会和他的意大利伙伴说拉丁语。康熙帝如果读到“洋船三四百”的文字,就应该意识到海上贸易在当时已经有多么重要,而中国也应该在这方面做一些探索,放弃闭关锁国的政策&&也许樊守义在这方面向皇帝提出过自己的一些看法吧。樊守义的《身见录》还介绍了罗马的喷泉和意大利的水力机械,比如水力锯:“不用人力,其轮自转,作就缘线,旁着二人,可抵五六百人之工;其一有巨木,欲为板者,不用人力,乃制之水中,其锯自能推收其木,又用一绳,自能伸缩相凑,便成为板矣。”遗憾的是,关于“机械化”的信息无法在中国传播开来,无论是早期的发明家邓玉函(Schreck)和王徵(1571—1644)的《远西奇器图说》还是樊守义的描述,都没能推动中国人发明和使用类似的机械和工具。
樊守义的记忆力非常好,他不仅能记住那么多欧洲地名,而且为很多城市发明了自己的汉译名!他从葡萄牙“起程东行,过意大里亚国(Italia)、地中海、南望亚非利加(Africa),北眺大西洋,程途一月,风阻马斯尼亚国(Bosnia),有城如波尔多嘞尔亚国者,忘其名矣。又一地,人皆安分不炫富贵,爱清雅,惟喜亭囿,大率如是。两朋后乃至意大里亚国界,曾入一国,宫城宫室,悉以石造,多天主堂,产阿里伐果(Oliva)、榛子树,风土温和,最为丰厚;有耶稣会院,无论内之规模,见其外貌庄重,已令人景羡矣。余于此留住一日,因大舟难进,易小舟行,二月下旬,至蛇奴划国(Genoa?),其属国名格尔西加者(Corsica),风土无非富足,亦产阿里伐果,可造油&&至都司格纳(Toscana)诸侯之国里务尔诺府(Livorno),城虽不大,然坚固齐整可观,风土人情丰厚。余于此始行陆程,至比撒府(Pisa),乃古府也,犹有古时宫殿宝塔遗址,周城水绕。又至西捺府(Siena),有总学,招四方弟子学习格物穷理(物理学)。有耶稣会院,余居数日而后行,往教化王之国,其京都名罗玛府(Roma),乃古来总都,城围百里,教王居焉。城门暮夜不闭,余至此二日,见教王,承优先,命阅宫殿内外房宇,几万所,高大奇异,尤难拟议&&罗玛府城内学宫:一乃热尔玛尼亚国(Germania)公侯子弟之学宫;一乃厄肋西亚(Alesia,即法国地区)国世家子弟之学宫&&王公家筑园于城外三十里。有城名夫辣斯加的(Frascati),如园囿、水法、水琴、水风、种种异奇。又有城名底伏里(Tivoli),亦去府城三十里,类如此,虽西洋亦素著名园者也,居罗马五月,乃至热尔玛尼亚(Germania)之属国挪波里国(Napoli),中路经各所,富足无比&&在罗马起程,回至都斯噶纳国(Toscana)都城,名福乐冷济亚府(Florentia = Firenze),内宫殿露台,堂殿学宫,修道会院,略与罗马府相同”。后来他还提到“波罗尼亚大府”(Bologna)、“莫得纳”(Modena)、“巴尔玛大府”(Parma)、“弥辣诺大府”(Milano)、“撒索尼亚及波禄尼亚”(Saxonia, Polonia)、“都利诺都城”(Turino)等。
从利玛窦以来,外国地名的汉译就是令人头痛的事。樊守义在他的小册子中对Toscana采用了两种不同的译法,即“都司格纳”和“都斯噶纳”,也用了不同的名字译“葡萄牙”,即“波尔都尔国”“波尔多嘞尔国”“波尔多嘞尔亚国者”。在利玛窦于1602年发行的《坤舆万国全图》上,“大西洋”“意大里亚”和“罗玛”与樊守义的名称是一致的,不过利氏将Portugal译为“波尔杜瓦尔”,将Germania译为“入尔马尼亚”,将Napoli译为“那波里”。
直到今天,外国人名和地名的汉译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也是一个受害者,因为当我翻译《古代教会史》时,就遇到了很多有两三个汉语译名的地名和人名,这令人非常不满:Antiochia为什么同时被译为“安提阿”“安提约基亚”和“安条克”?显然,解决这些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多用ABC,少用汉字。北京自古以来是多语言、多文字的京都,为什么一直到今天仍然抵制ABC呢?什么时候能统一Gregorius的“额我略”“格列高利”和“贵格利”?从知识传播的角度来看,汉字的译名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障碍,因为只要用汉字,中国人就永远都不会意识到“那波里”“挪波里”“那布勒斯”都来自Nea-polis(希腊语:nea=新,polis=城市),而“那波里”是“新城”的意思;而“拿破仑”这个名字的来源也是这个地名——“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