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布琳·麦克唐纳指着阿帕娜。“那么，”她说，“你是新来的生物学家。说说吧。”

“说什么？”阿帕娜问。

“说说你看到怪兽以来一直困扰你的问题。”

上午九点刚过，我们聚在行政办公大楼一间（非常）狭小的会议室里。按照之前的说法，我们正在接受培训。上次见布琳·麦克唐纳时，她还有点儿醉，此刻显然清醒了一些，而且她遵守承诺，记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字以及在基地的职责。我们都挨着（非常）小的木桌，坐在（正常大小的）木头椅子上，我好奇家具是不是这座基地制造的。布琳·麦克唐纳站在一个书架旁，直勾勾地盯着阿帕娜，等待她回答。

“好吧，你说了算，”阿帕娜说，“这些怪兽太大了，不应当存在。”

“因为平方-立方定律吧。”麦克唐纳提示说。

“首先是这个原因。”

“大家都了解平方-立方定律吗？”麦克唐纳问。大家都点头，尼亚姆和卡胡朗吉是科学家，我是一名书呆子，我们都知道随着物体增大，物体体积会按比例因子的立方增长，而表面积则按平方增长。麦克唐纳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阿帕娜身上，“由于怪兽的体格过大，它们的肌肉会崩断，肺脏无法提供充足的氧气，于是无法获得充足的能量，神经系统也会运行缓慢，没法支持它们到处行动，它们的骨头会穿透身体，总之根据我们已知的所有物理定律，它们应该躺成一座肉山，在惨叫中死去。”

“它们不会惨叫，因为不可能往肺部吸入空气。不过没错，我觉得其他方面都概括到了。”阿帕娜说。

麦克唐纳点点头，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文件夹，“咣当”一声扔在阿帕娜面前。

“这是什么？”阿帕娜问。

“你的作业，”麦克唐纳说，“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怪兽生物学的概要。”

阿帕娜瞪大眼睛看着厚重的本夹：“这是概要？”

“对，简短版本。”麦克唐纳说完看着我们另外三人，“你们不是必须一读，不过还是应该读一下，特别有意思。如果你们不想看这本概要，那么我只需要你们记住，怪兽跟我们家乡的任何生物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性，真正意义上的无法比拟。怪兽没有打破物理定律，因为物理定律无法打破。平方-立方定律在它们身上的体现跟在其他任何生物身上一样，然而它们独特的生物学特征，给它们的体形和行动方式创造了新的可能。所以我的意思是‘独特’只是对于我们而言，对于这里来说则是稀松平常。”

“汤姆·史蒂文斯昨天说，我们不应该把它们看作动物，而应该看成体系或环境。”我对麦克唐纳说。

麦克唐纳指着文件夹：“他在引用这里的内容，”她说，“而且说得不错，我把这本概要给他时，还以为他只会草草浏览。不过即使看过文件，认知也比较局限，”她又指向我，“毕竟你也是一个体系或环境——纯粹从数字来看，你体内和体表的非人体细胞比你的人体细胞多一倍，有细菌、真菌、原生生物，甚至寄生在你脸上的微型螨虫。”

“还是再也别谈皮肤螨虫的好。”我说。

“你知道吗，它们会在你睡觉时爬出来。”

“现在我知道了，谢谢提醒。”

“等着看怪兽身上的寄生虫吧，可刺激了，”麦克唐纳说，“我想表达的是，我们用来理解过去我们已知的动物或生物的一切比喻，都无法充分说明我们所谓的怪兽究竟是什么。”

“给我们举个例子。”尼亚姆说。

麦克唐纳斜眼看着尼亚姆：“物理专业对吧？”

“物理和天文学，对。”

麦克唐纳从书架上又拿出一个文件夹，“咣当”一声扔在尼亚姆面前。“怪兽通过核反应堆获取能量。”

尼亚姆盯着厚厚的文件夹，又注视着麦克唐纳：“抱歉，你说什么？”

“核反应堆。”麦克唐纳说。

“它们……从哪儿弄到核反应堆？”

“它们长出来的。”

“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

阿帕娜把她的生物学读本推给尼亚姆：“你会用到这本。”她说。

麦克唐纳把文件夹推回给阿帕娜：“你怎么长出大脑？或者说，如果你拥有子宫，你怎么生出一个完整的新生儿？”

“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尼亚姆说。

“是吗？”

“你是说它们进化出了哺育核反应堆的能力。”卡胡朗吉对麦克唐纳说。

“对，我们认为是这样。”

“我不是重复尼亚姆的问题，可是怎么说得通呢？有生长核反应堆的化石记录吗？有证据表明原始怪兽具有最终发展出全功能核反应堆的中间结构吗？”

“哦，地质学家。”麦克唐纳转向书架。

“噢，完蛋了。”卡胡朗吉以为还会有一本砖头厚的文件夹砸过来，不过这一次麦克唐纳抽出一本薄的，直接递给了他。卡胡朗吉接过来，似乎对文件夹的大小感到失望。“就这么点儿？”他说，“是吗？”

麦克唐纳点点头。“不同于他们俩，”她朝阿帕娜和尼亚姆打了个手势，“在地质学和古生物学领域开展工作的优先级要低一些，因为出于实际情况考虑，现场工作更难以开展。”

“哦，”卡胡朗吉说，“为什么呢？”

“丧生和被吃掉的可能性相应更高。”

“好吧，我能看出研究会受此影响。”

“精英队的上一位地质学家，在我们不得不给他接上断肢后决定退休。第二次了。”

“哦。”

“唉，这么说也不完全准确，两次不是同一条断肢，而是在不同的地方。”

“没……没人告诉我这些。”卡胡朗吉说。

“田中基地坐落在丛林之上是有原因的，”麦克唐纳说，“丛林地面对人类来说不怎么友好。这提醒我了，你们谁接受过武器训练？”

我们都一脸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嗯——”麦克唐纳似乎一边说一边把这个情况记在了心上。她重新看向卡胡朗吉，“简单回答一下你的问题，我们没有多少中间结构的证据，因为我们能做的工作和可开展的研究都很有限。在这里你有很多领域可以开拓，真的。”

“只要我不被吃掉，明白。”卡胡朗吉说。

“我们基本上可以判定这里的进化和我们认知中的不一样，因为我们已经获得的地质样本呈现出了不同的因素。因为某些初始条件不一样，生命演化的差别很大。”

“什么样的差别？”阿帕娜说。

“首先，我们是这颗行星上唯一的哺乳动物，”麦克唐纳说，“其他哺乳动物根本没有进化出来，鸟类也是一样，这里有爬行动物，但是作为一种生物分类，它们混得不如在家乡地球那边成功。当然，每种分类都有对应的生物，生命为了适应环境而进化，但是从生物学上来看，它们呈现出了不同的特征。”

“不过这儿有青蛙。”我指出。

“是的，跟地球上的青蛙不一样。不过还是存在青蛙和其他两栖动物，很多鱼类、昆虫和无脊椎动物。”

“所以，所谓进化的分歧大约是在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分化时开始的。”

麦克唐纳指着文件夹：“还别说，正是这样，”她说，“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情况没那么简单，比如说我们这里有有花植物，就我们所知，它们跟家乡地球的有花植物进化得几乎一致。这很复杂。”

“进化从来都很复杂。”卡胡朗吉说。

“这提醒了我，你还是化学家，”麦克唐纳没等卡胡朗吉反应，就抛来一个大文件夹，“这里还有更多。”

“显而易见。”卡胡朗吉盯着新的本夹。

“一个很大的不同是，此地球跟我们的相比，含有较高百分比的锕系元素，包含铀和钍，这里的生命以一种跟家乡地球完全不同的方式摄取和利用它们。”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所以说这里的一切都提炼铀，怪兽进化后便可以利用它们。”

“太疯狂了。”尼亚姆说。

“这就是进化。”阿帕娜纠正道。

“也许吧。”卡胡朗吉补充说。

麦克唐纳斜视着我说：“你是我们的新杂务。”

“我搬东西。”我表示认可。

麦克唐纳点头，转身取出一本体量最大的文件夹。

“显然，要先从这里学起。”我说。

“田中基地的体系与运作，”麦克唐纳说，“你没作业的话对其他人不公平。”

“其实还挺有意思。”午饭时，我一边翻阅文件夹，一边对其他新人说。

“你还真是个书呆子。”卡胡朗吉说。

我们一起坐在基地食堂里，午餐已经正式开始供应，食堂员工们每天制备四餐，但也开放了一块公共区域，方便全天候进餐，有几间小厨房任何人都可以随意使用。

“别听他的，”尼亚姆说，“做你自己。继续，给我们讲讲这里有意思的地方。”

“我们利用缥缈的空气制造燃料和塑料。”我说。

“如何制造？”阿帕娜问。

“你们都看见机场旁边类似精炼厂的地方了吧？”他们点点头，“就在那里制造。从空气中吸收二氧化碳和水汽，然后催化，不同的工艺流程会生产出塑料或燃料。”

“太好了，我们又污染了一颗地球。”尼亚姆说。

“如果从空气制备，那就是碳中和。”卡胡朗吉指出。

“下次你吸入废气时我会记起你这个说法。”

“燃料或塑料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用？”阿帕娜问。她举起木筷，然后敲了敲木碗，“我看没什么用，听说这座基地主要依靠太阳能和风能运转。”

“主要是飞艇使用燃料，塑料用于修补我们带过来的东西，比如笔记本电脑和平板电脑，还有一些其他用途，”我指向罩住整个基地的细网，“那东西，”我又揪起我们的衣服，“还有这东西。”

“对了，连体服是怎么回事？”卡胡朗吉说，“我感觉我们的服装设计师看了太多七十年代的科幻电影。”

我翻阅文件夹：“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昆虫进入，还可以促进汗液在炎热潮湿环境中快速蒸发，比如在这颗该死的星球上。”

“这可不是开玩笑，”阿帕娜说，“我感觉像是在游泳。”

“你感觉像是在游泳，我感觉像是在发臭。”尼亚姆拍着自己的连体服装说，“这身衣裳逼得我想每隔十五分钟就冲个澡。这也提醒了我，他们为什么让我们去公共卫生间洗澡和方便？我们的宿舍里为什么没有？”

我翻到洗澡那部分内容。“主要是便于管道铺设。”我说。

“胡说，我抗议。”

“请不要在我们的宿舍大便。”阿帕娜说。

“不会的，”尼亚姆说，“不过你知道我说得有道理。”

“便于管道铺设，还有助于收集人体排泄物，”我继续说，“后者经过杀菌和处理后可用于各种轻工业制造，给我们食用的作物施肥。”

我们都停下来看了看自己的食物。“好嘛，真是妙极了。”尼亚姆说。

“这里的一切都会循环利用，”我说，“不能循环利用的会运回人类地球，我们不应该对这里产生任何生态影响。”

“那肉呢？”卡胡朗吉一边说，一边戳着盘子里一块像肉的东西，“这是真的牛肉吗？”

“估计是，”我检查了一会儿说，“我们有不少水产容器，养殖了一些节肢动物和鱼类，还带来了一些在这里不易种植的食物，肉、奶和谷产品，糖和调味料，咖啡和茶叶，小美人号运输的大多是补给品，比如食物、医疗用品和高科技设备。”

“听起来成本高昂。”卡胡朗吉说着咽下（可能是真正的）牛肉。

“就我所见，这里的一切都很昂贵，”我说，“或者这样想，如果由我们自付生活费，那会是一笔巨款。但是显然不用我们来考虑。”

“这里是乌托邦乐园！”尼亚姆高声欢呼。

“要我看，直接带几只鸡来也许更容易。”卡胡朗吉说。

阿帕娜摇了摇头：“除了必需品，他们不想冒风险引入外来物种。”

卡胡朗吉得意地一笑：“我觉得如果一只鸡试图从这里逃走，它不会存活很久。”

“不仅是那只鸡，还涉及它所引入的一切，”阿帕娜说，“微生物、寄生虫、病毒。这里的生命不一样，但可能也不是完全不一样，比如在稍小一些的尺度上。这里的生物对一只鸡可能携带的一切没有任何防御机制。一种禽流感就能造成物种大灭绝。”她转头对着我说，“我猜那座温室是基地里生物安全等级最高的建筑。”

我翻到温室的部分。“大概猜对了，”我说，“那里配有气闸以及强效的空气和水过滤系统，采用人工授粉。”

“看来有人在这儿的工作是蹭花粉。”尼亚姆说。

“其实，”我翻到下一页，把文件夹高高举起，“到了一定阶段，大多数人都得做这项工作。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两项自己擅长的主业，可是基地只有我们这一百五十人，需要完成的工作有很多。所以除了全职工作，每个人每天都得干零活，必须完成，还得上报。”我掏出接入基地Wi-Fi的手机，“有个应用软件。”

“享受蹭花粉的工作吧。”阿帕娜对尼亚姆说，后者朝她扔来一块面包丁。

“怪兽呢？”卡胡朗吉问。

“怪兽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卡胡朗吉说，“我们来到一个怪兽到处漫游的地方，这里有人类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等待着我们，可是到现在为止，我们只是穿着塑料裤子，补习必读材料，”他敲了敲自己手里的两个文件夹，“并被告知要承担琐碎工作。”

“所以，你是问什么时候才会跟怪兽一起玩耍。”我说。

“我不会用这个说法，不过是这个意思。”

“你的上一任跟怪兽一起玩耍，结果四肢被扯断了两回。”尼亚姆提醒他。

“四肢中的两条，各被扯断一次。”阿帕娜补充说。

“总之，在怪兽星球的时光没那么有趣。”

“我不是说我想走到一只怪兽跟前，宣称它可以随时吃掉我，”卡胡朗吉说，“可是这个组织的名字是‘怪兽保护协会’，我们什么时候参与保护怪兽呢？”

结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