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抵达前大约十五分钟,一位精英队成员走过客舱,分发帽子和手套。每个人都接了过去,我们也照办。手套看上去小得让人怀疑能不能戴上,帽子也是,看起来就像是加装了环绕面纱的棒球帽。
“这跟水母似的,”我说,“还是个小家伙。”
“弹力的,”汤姆说,“手套也是。戴上吧,面纱要像魔术贴一样贴在你的工作服上,封严实。”他对留着长发的阿帕娜和卡胡朗吉点头,“你们最好把头发也塞进帽子。”
“看来这是一种时尚宣言。”我们都穿戴好自己的防护配件后,尼亚姆说。
“我猜有昆虫,”阿帕娜说,“咬人的那种。”
“你猜得没错。”汤姆说。
“它们有多厉害?”
汤姆笑道:“好消息是,我们在基地降落后才会遇到它们;坏消息是,那段路有二百米。”
“瞧,”尼亚姆指着窗外,“我想我们到了。”
树林外有一块空地,不是天然形成就是人工种植的草场。在草场一侧,一座巨大的木质机库坐落在高高的支架上,两侧还各有一个小型机库。我猜大家伙是给小美人号准备的,小些的用于直升机或微型飞艇。我看见一架双座直升机模样的设备被拖到旁边的停机坪,刚刚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一小段距离之外坐落着另一座平台,看上去那居然是一座提炼厂。更远处还有一座平台,上面安放着太阳能板阵列和三组慢悠悠旋转的垂直轴风力发电机组。
所有这一切的远处是小美人号的泊位,泊位旁边是一些移动梯板,通往草场地面上高耸的一座平台,一条人行通道从这座平台向上延伸,跃入一片红杉大小的树木。在那片树林中坐落着木质平台、通道和房屋,这一整片奇妙的建筑被笼罩在某种极细的网罩之下。
“那就是田中基地?”我问。
“正是。”
“你们特意把这里建得像一座伊沃克人[1]村庄,还是说恰巧相仿?”
“这个嘛,严格来讲,田中基地比伊沃克人村庄早几十年落成。所以是伊沃克人村庄跟我们这里相仿。”
“乔治·卢卡斯知道吗?”
“也许吧。”
小美人号移入泊位,梯板延伸出去。我们正式降落后,大家起身拿上自己的行李。
“准备好了吗?”汤姆说。
舱门打开,我们挪着步子走出舱门,踏上踏板,旋即似乎被这座宇宙里有史以来所有的小飞虫团团围住。
“天哪。”卡胡朗吉拍打着说。
“别拍了,”汤姆对他说,“只会招来更多。”
“它们兴奋得要吃掉我。”
“不是针对你个人,它们想吃掉每个人。一直往前走吧。”
“这常见吗?”我问。
“这还是虫子少的情况呢,”汤姆说着指向田中基地,所有人都在朝那里快速移动,“这下你明白整个基地被细纱网罩住的原因了吧。”
“你可以事先提醒我,到达这儿的头五分钟有被吸干血的危险。”我说。
“会好起来的,”他说,“瞧。”他指向进入基地的长通道,它也被罩在纱网里。我们走近后,我听见风扇强力吹走了罩网通道入口处的空气,同时也吹走了大群飞虫。往通道里走十步远,飞虫的数量就从“危险”降到了仅仅是“恼人”的程度,走到二十五步时,它们基本都不见了。
我很欣赏这种没有了嗜血生物的环境:“真好。”
“传感器发现有人靠近就会启动大鼓风机,”汤姆说,“不过风扇会在通道里朝外吹一股微风,这种吸血昆虫会一门心思往里飞。”
“它们要是飞到里面了呢?”
“哦,所以我们准备了青蛙。”
“什么?”
汤姆没有理会我的问题,指着我戴的帽子面纱组合说:“在外界行动时,这套防护配件会挡住多数小虫子。靠近水边的大虫子才是你要格外小心的。它们会循着你的呼吸,直奔你的脸飞过来。”
“它们有多大?”阿帕娜问。
“大到你没法拍打,只能用拳头击落。”
“我不敢确定你是否在开玩笑。”阿帕娜过了一会儿说。
“我们的地球也曾有过翼展一米的昆虫,与之相比这里的空气更加稠密,富含更多氧气,”汤姆说,“你是生物学家,你懂的。”
阿帕娜叹了口气说:“需要用拳头击打的昆虫,好的,明白了。”
在我们前方,首批精英队成员已经进入田中基地,里面传出欢呼声。我们几个都看向汤姆。
“那是热血队[2],”他说,“我们来换他们的班。他们看见我们可高兴坏了。”
穿过通道,迎面遇到数十个前来欢迎我们的人。他们在连体服外面套着喜庆的衬衫,头戴各种各样的草帽,弹着尤克里里和吉他,还有人手举饮料。看来他们就是热血队了。
当全体精英队走过通道,摘下昆虫防护帽时,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然后布琳·麦克唐纳走向一个男人,那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戴着破破烂烂的草帽,手中举着格外大杯的饮料。
“布琳·麦克唐纳,怪兽保护协会田中基地精英队指挥官,率领我的队员正式接替怪兽保护协会田中基地热血队。”她说。
“若昂·席尔瓦,怪兽保护协会田中基地热血队指挥官,”身穿花衬衫、头戴破草帽的男人说,“我们在此正式交接!”
席尔瓦伸手摘下破烂的草帽,戴在麦克唐纳头上,双方阵营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声,两位指挥官拥抱在一起,然后席尔瓦脱下难看的衬衫,把它递给麦克唐纳,后者把它穿在身上,显然这代表了权力的交接。
随即,热血队成员一拥而上,欢迎他们的接替者,递上草帽、衬衫和乐器,但是没有交出饮料。一个友好的家伙过来跟我交接,给了我一把尤克里里、一顶硬草帽和一件印着鹦鹉的化纤衬衫。“归你了。”他告诉我,然后给了我一个拥抱便走开了。
“你会弹尤克里里吗?”卡胡朗吉问我。他戴着一顶软草帽,穿着一件橙色衬衫,上边印着跃起的白色野马。
“一点儿都不会。”我跟他交了底。
“让我试试?”
我把尤克里里交给他,他开始故作熟练地弹了起来,也许他真的弹了一辈子。他见我盯着他弹奏,笑了起来:“我盘算着要不要带上自己的,最后还是放弃了,结果出发没多久我就后悔了。”
“万幸他们有一把。”
“看起来不止一把,你如果有意,我可以教你。我们保准有的是闲暇。”
“好呀。”我说。卡胡朗吉微微一笑,一边弹奏一边走开了。
我朝汤姆转回身,他已经戴上一顶墨西哥宽边草帽,套上了一件印着小猫的花哨衬衫,“也就是说田中基地有两支队伍,我们轮流值班?”
汤姆摇摇头:“三支队伍,每支驻守六个月,相互错开三个月,”他指向已经摘下帽子的热血队,“热血队已经待满了六个月,今天返回休息三个月。”他朝基地更深处一挥手,我看见了其他人员,“蓝调队[3]三个月前来这里接替我们,我们得以休息了三个月,他们会继续驻守三个月,然后热血队再来替换他们。每支队伍都跟其他两支分别共事三个月,这样田中基地就能一直保持满员状态,连续运转。”
我指着汤姆的小猫衬衫说:“这个呢?每三个月都要搞这一套?”
“你对花衬衫和丑帽子有什么意见?”
“你这身又俗又丑,不过我的嘛,还挺迷人的。”
“我们只在到达和离开时狂欢。其间另两支队伍交接时,我们继续值守,就像蓝调队此时的样子。”
我抚摸着自己的衬衫说:“呃,衬衫和帽子归我们了吗?”
汤姆笑了:“你想要的话可以留下,不过它们通常会被放回仓库。乐器也是公共财产,我们一般是签字领取。大家热衷于集体分享。这提醒了我,你说你在硬盘里存储了书和电影,你应该告诉信息技术人员,他们会上传到共享的媒体服务器。”
“好的。”
“你那些资源都有版权吧?”
“呃。”
“开玩笑。我们的工作协议为我们争取到了特别的版权条款。”
“真的吗?”
“对,显然他们认为如果我们被送到另一座宇宙里的地球,那里被一百五十米高、随时能把人类踩扁的怪兽统治,那么我们应该有权限互相借阅电子书和观看《怪奇物语》[4]。”
“合情合理。”
“终归是为了让我们保持理智,比只弹尤克里里有效。”有人喊了一声汤姆的名字,他四下环顾,看到对方后挥了挥手。
“你不用给我当保姆,”我对他说,“如果你需要和谁告别,你就去吧。”
“好的,谢谢。”他说,“布琳·麦克唐纳可能很快就会召集你和你的朋友,明天她会展开正式培训。你懂的,开展实际的工作。”
“我搬东西。”我跟他确认。
“你还真得搬东西,”汤姆证实了我的说法,“不过,惊喜多多。”
“咚——咚——咚——”我模仿着烘托氛围的音乐说。
汤姆笑着离开,我转身观察两支队伍的朋友,虽然一支刚抵达,一支正要离开,但是大家仍然努力在几个小时的短暂时光里,叙一叙过去三个月的旧事。
“事先说明,我已经有点儿醉了,所以我长话短说。”布琳·麦克唐纳说。她手拿一杯饮料,想必含有酒精。
我们这些新人被她召集到田中基地的主路,礼貌地等待着。我们中有些人也醉醺醺的,热血队的告别派对比我们预期中更热闹一些。
“首先,欢迎你们,我是布琳,不过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你们都是谁,因为我有你们的档案,不过你们也知道我现在有点儿醉了,所以我不会假装记得你们谁是谁。我保证,明天都会记住。说到明天,”她指着近处一栋不太显眼的木质建筑,“上午九点早餐后,我在行政办公大楼见你们,开始工作培训。我会速战速决,让你们尽快投入工作。我知道你们都是科学家,”她停下来看着我,“除了你,你是新来的工人。”
我像干活的工人一样“嗯”了一声。
“总之你们各司其职,而且都很聪明,所以我们会带你们快速了解一遍。至于今晚……”她指着另一个方向说,“你们被分派到同一间套间营房,就在那边。别担心,门上写着你们的姓氏,钥匙在屋里,还有一套新的连体服。你们的头脑都很灵光,不会有事儿的,会找到住处。即使真的找不到,那么问谁都行,他们会提供帮助,因为我们这里没有浑蛋。啊,浑蛋还是有几个,不过他们也会帮忙。否则我们就把他们喂给吸血的小虫子。今天早些时候你们也看见了,嘿,你们看见青蛙没?”
我们点点头,表示已经见识过散布在基地景观池塘里的青蛙。除了作为田中基地最接近宠物的动物,它们的职责还包括吃掉飞进纱网的昆虫。那些昆虫探测到水后会飞来饮用,然后青蛙会吃掉它们,简直是天然的除虫武器,而且还很可爱。我们的生物学家阿帕娜好奇它们是本地生物还是来自我们的那个地球,不过我们还在参加聚会,所以她的问题暂时没法得到解答,而且阿帕娜也比我们其他人醉得更厉害一点儿,根本没心思听别人回答问题。
“我们喜爱青蛙,”麦克唐纳说,“我想你们清楚社区活动中心在哪儿,因为它就在那里,”她指向紧挨着机场通道的那栋建筑,“你们安顿好以后请原路返回,因为精英队的传统就是在第一天晚上一起看电影。今晚我们看——你们猜一下——《哥斯拉》,然后是《环太平洋》,原因你们都懂,”她挥手示意这个世界,“未删减的日本原版《哥斯拉》,而不是美国人插入亚伦·伯尔这个角色后二次剪辑的垃圾版本。”
“雷蒙德·伯尔。”我说。
“哦,可不,没错。”麦克唐纳轻轻地敲了敲脑袋,“抱歉,脑子里净想着《汉密尔顿》了,况且我还有点儿醉。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没有什么问题,麦克唐纳让我们就地解散,其实她只是心不在焉地拿着饮料挥手告别,然后便离开了。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个地方。”阿帕娜目送她离开时说。
“我挺喜欢。”卡胡朗吉说,他仍然拿着尤克里里,出神地拨动着一根琴弦。
“我们去找自己的营房套间吧,”尼亚姆说,“我等不及要看看房间长什么样了。不管什么样,上铺我要定了。”
其实没有上铺,标着我们名字的营房套间只是一排独立小木屋中的一间,小木屋沿着一条木板路向远方排列,显然是被打造成了基地的居住区。营房套间包含一间小客厅,里边放着沙发、桌椅和书架,一台显示器放置在书架之间,当前正处于屏保状态。书架上挂着带有标签的包裹——估计是额外给我们的连体服。
客厅两侧各有一条狭窄短小的走廊通往个人房间,门上都已经标好了名字,里边足够放下一张双人床,还留有一条小过道直达衣柜、小桌和椅子,桌子上是一套小架子,床上方开了一盏小窗,床品有一张床垫、一个枕头、两套床单和枕套。桌上放着一个名为《田中基地指南与通讯录》的文件夹,架子上放着一小盆微型植物和一个写着“新房客敬启”的信封。我进入自己的房间,走到桌旁,拿起信封。
“厨房在哪儿?”我听见阿帕娜说。
“甭管厨房了,卫生间在哪儿?”尼亚姆回应她。
“查一查基地指南。”我大喊着指导他们。
“什么?”
“就在你的房间里。”我说完拆开了信封,里边有一封信。
亲爱的新房客:
基地的传统是我们搬出宿舍时会为新房客留下一张字条和一件小礼物,以示欢迎,并祝他们当班期间好运。这一次我有些喜忧参半,因为我已经决定,值完这班就不再回来了。目前还没有别人知道此事,你是我除了自己以外告诉的头一个人。
我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阅读。
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也抛弃了关于它的一切,这正是让我喜忧参半的地方。我们不能从这里带走任何东西,不能跟任何人说起这里。我生命中的三年——四次驻守!——只能留下一段记忆。这是我必须离开的原因之一。这里如此奇妙,以至于让我觉得生活中有太多不真实,虚无缥缈。也许只有我这样觉得,可是即便如此,也足以让我做出决定。我应该返回真实世界,过正常的生活了。
最后这次驻守,我干了一件蠢事:我认为房间里有了植物会更好看,于是从家里带来一根插枝栽进了窗台上的一个花盆。到了离开的时候,我才发觉带不走它。所以我把它留下,作为一份礼物,希望你像我一样照顾它,希望它同样也会给你带去快乐。也许六个月后你离开时,会把它送给这个房间的下一任房客,甚至可能就是接替我的人。
祝你好运,致以我最美好的祝福。偶尔想想回到另一个世界的我,无论你是谁,我都会满怀深情地想起你。
希尔维亚·布雷斯怀特
我放下信,又拿起种着植物的小花盆,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上一任房客在我桌上留下一大堆粑粑果,”尼亚姆从自己的房间里大吼,“说正经的,到底在搞什么?”
注释:
[1]Ewoks,《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的虚构种族。
[2]原文为Red Team。
[3]原文为Blue Team。
[4]Stranger Things,2016年开播的美剧,向《E.T.》《大白鲨》等众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惊悚、科幻作品致敬,涉及超自然力量和绝密的政府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