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们这些新人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不过这次是尼亚姆先提出来：“我们就乘坐那玩意儿旅行？”

这里说的“那玩意儿”是一艘巨大的飞艇，可以看作体型堪比怪兽的达·芬奇在十五世纪搞出的原型机，而且从那以后能不维护就不维护。田中基地精英队的所有老队员都登上舷梯，没人感到大惊小怪。

“你以为我们会乘坐什么？”汤姆一边带领我们前往停机场，一边问尼亚姆。

“比这结实一些的吧。”

“这是一艘可靠的飞艇。”

“伙计，它看上去就像是平行世界里的破伤风病例。”

“我们还真打过疫苗。”卡胡朗吉说。

“没有疫苗可以抵御。”尼亚姆反驳道。

“小美人[1]号绝对安全，”汤姆说，“事实上，它是你们乘坐过的最安全的飞艇。”

“我不信，”尼亚姆说，“似乎我使劲儿瞪它一眼，它就会像兴登堡号[2]那样爆炸。”

“第一，它使用氦气，而不是氢气，”汤姆说，“在这儿使用氢气飞艇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所以小美人号不会爆炸；第二，”他指着飞艇的结构说，“它主要由当地两种充足的原材料制造，钟形木和怪兽皮。钟形木像竹子一样快速生长，非常轻巧强韧，而且防火。”

“有多防火？”

“如果你把一截钟形木放到火上，火会熄灭。至于怪兽皮——嗯，没什么能穿透它。它存储氦气，挡住外界的物体。所以没错，小美人号看似差劲的手工产品，可是如果你要在这儿长途旅行，它就是你心仪的选择。”

“仍然不信。”话虽这样说，尼亚姆还是迈步走向飞艇。

“你们如何获取氦气？”我们一边走，卡胡朗吉一边问汤姆，“从天然气中提取吗？”

“我们主要使用一种空气蒸馏法。”

“那效率可不怎么样。”

汤姆朝稠密的空气一挥手：“在这里效率更高。这里大气层更厚，保有的氦气也比老家那头更多。”

“怪兽皮呢？”阿帕娜说，“你们怎么取得？”

“你在问我们是否猎杀怪兽？”

“对，我好奇这点。”

“猎杀怪兽可比登天还难，”汤姆说，“这么说可能一丁点儿都不过分。所以说，没有猎杀。跟其他生物一样，怪兽也会死亡，到时候我们再从它们的尸体上获取。”

“要怎么处理？”

“格外小心谨慎。”我们踏着舷梯进入飞艇的乘客区。

尽管小美人号飞艇外部展现出破破烂烂的蒸汽朋克风格，客舱却布置得精美漂亮。躺椅风格的现代航空座椅宽敞地相对排列，中间有充足的空间供乘客走动或透过大窗向外观赏。客舱前后还有休闲区，配备了卫生间和零食，当然这两者不在一处。我看了一眼尼亚姆，相比外观，尼亚姆似乎稍微对飞艇的内部更放心一些。我们找好座位，“扑通”一声扔下个人物品，在踢脚板的货架上放好自己的随身行李。

“欢迎回来，田中基地精英队的伙伴们，”小美人号的扬声器中传来话音，“这里是你们的驾驶员罗德里戈·佩雷斯-施密特，以及一直跟我配合的副驾驶员马蒂亚斯·佩雷斯-施密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结为了伴侣。”这句话引发了一阵低声的牢骚，我感觉罗德里戈每次介绍都会讲这个老梗，“今天是航行的好日子，我们很高兴与你们同行。我们的目的地是人见人爱的田中基地，位于风景优美、环境宜人的拉布拉多半岛[3]，几乎就在我们的正南方，只有2650千米远。对美国人来说，大约1650英里。另外，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听到英制计量方式，因为跟其他所有文明宇宙一样，怪兽地球使用在逻辑上说得通的计量方法。”

又是一阵低声的抱怨，不过声音很小，因为美国人的数量似乎相对较少，而且他们是科学家，所以也用公制计量。

“升空时如未遭遇坏天气或怪兽袭击，”我们几个新人面面相觑，但是别人似乎没受任何影响，“我们将以12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自在航行。本多基地传来通知，贝茜在东北方向，所以航行到海洋之前，我们会保持在200米到300米的高度。对于新成员我表示欢迎，我们的大部分航程将飞跃巴芬湾和拉布拉多海，所以景色可能不如你们的预期，不过我希望你们喜欢在小美人号上的时光，我们大约在二十二小时后到达田中基地。”佩雷斯-施密特又对小美人号的工作人员讲了几句，然后便停止广播。

“贝茜？”卡胡朗吉问跟我们坐在一起的汤姆。

“那是当地的怪兽，”汤姆说，“你们到这儿时见过她了，就是看起来像小山的那只。”

“你管怪兽叫‘贝茜’？”我问。

“不是我，是别人。你不满意叫贝茜？”

“我说不好，本以为会更具日本风格，或者类似‘铁锤拳头’之类的。”

“正式来说，成年怪兽都有编号。不过在基地附近生活的怪兽有非正式的称呼，用容易记住的名字命名，比如‘贝茜’。”

“‘铁锤拳头’也容易记。”尼亚姆说。

“轮到你给当地怪兽命名时，你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来。”

“要是有人也叫那个名字呢？”卡胡朗吉问。

“铁锤拳头？”

“也行，不过我指的是贝茜。”

“二十一世纪了，没人再用贝茜这个名字，”汤姆说，“不过即使有人用，通常也有前后语境可供参考。如果你说‘贝茜从实验室拿到了结果’，大概率指的是人类；如果说‘贝茜刚被惹恼，烧毁了两万英亩森林’，很可能指的是怪兽。”

“我以为我们不用英制了呢。”尼亚姆说。

“我不知道两万英亩换算成公制是多少。”

“大约八千公顷。”阿帕娜说。

汤姆盯着她说：“真的吗，算这么快？”

阿帕娜耸耸肩：“只是算术而已。”

汤姆转向我：“你知道怎么换算吗？”

“我不知道。”我安抚他说。

“谢谢。”

“我是搬东西的。”

“嘿，那条路通向哪里？”靠窗坐的尼亚姆指着一条蜿蜒的大道说。随着我们安静而平缓地升空，那条路呈现在我们眼前。

“那不是路，”汤姆说，“那是怪兽的步道，它们行走时踩出来的。”

我们都伸长脖子观看。

“老天，那么宽。”卡胡朗吉说。

“它们沿着步道走吗？”阿帕娜问。

“基本上是，”汤姆说，“跟我们走人行道而不走树丛是一个道理。还有个趣事，和人类在老家的聚居地对应起来，怪兽步道通常是人类主干道的写照。”

“它们遵循阻力最小的地质线路，”卡胡朗吉说。

“没错。”

“那么它们通向哪里？”我问，“那些线路。”

“成年怪兽有自己的领地，它们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开辟空间。”

“那些地方对应我们的城市吗？”

汤姆笑了。“有时候对应得上。”他指着那条步道说，“不过以贝茜为例，这条路大体上绕本多基地一圈，她似乎好奇我们在这里干什么，要么就是在努力寻找核反应堆。不过她基本不会打扰我们。”

“基本？”尼亚姆说。

“大家都知道她热衷于追逐飞艇。”

“什么？”

“放心，她还没有逮到过。”汤姆重新考虑过后说，“好吧，是没逮到过载人的飞艇。她击落过几架无人机。”

尼亚姆盯着汤姆，然后毅然决然地系好了安全带。

我们已经飞跃海洋，来到拉布拉多半岛上空，距离田中基地不算太远，这时一声巨响在小美人号的船舱里回响，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要近得多。

“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尼亚姆说。

扬声器里传来罗德里戈·佩雷斯-施密特的声音。

“注意，精英队，我们有一只怪兽不在自己的地盘，怪兽已离开所在区域。做好准备。”

每个人都继续保持沉默，然后罗德里戈·佩雷斯-施密特又在扬声器中讲话。

“注意，精英队。更正，两只怪兽已离开所在区域。准备爬升。”

客舱一下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冲向窗口。

“那是什么意思？”我问汤姆，然后注意到他带着极度不安的表情看着窗外。我也把目光投向窗外。

一只庞然大物抬头盯着飞艇，它已经很近了，而且从航线上来看，我们正向它靠近。

“真该死。”我说着居然下意识地从座位上躲了出去。

“还有一只。”卡胡朗吉从客舱另一侧的窗口喊道。我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

第二只怪兽同样大得难以置信，它飞快地瞅了我们一眼，然后把注意力转回第一只怪兽身上。它离我们也很近，而且我们越飞越近。

实际上我们会径直从它俩之间飞过，卷入它们的争端或者成为它们共同的目标。

“唉，这看起来可不妙。”对卡胡朗吉说完，我转身吼向汤姆，“我还以为我们应该爬升呢！”

“我们就在爬升！”他说。

我刚要说还不够快，这时一只怪兽吼叫起来，如同一千台喷气飞机的引擎同时启动，完全打消了听见其他任何声音的可能。

然后飞艇另一侧的怪兽做出同样响亮的回应，我还不知道这世上存在可以彻底致聋的立体声效。

吼叫声停止，至少我以为停止了，也有可能只是我的鼓膜已经被震破。随后它们又吼起来，仍然是双声道立体声效果。有人在客舱里尖叫，我回头看窗外，发现那一侧的怪兽正地动山摇地走向飞艇，虽然缓慢但是正逐渐加速，可是考虑到它那么庞大的身躯，这种行动速度有些不太现实。

我转身警告另一侧的队员，透过窗户注意到第二只怪兽也在用同样的速度飞快地冲向我们。

荒谬的是，我居然做出了躲避的动作。

伴随着雷鸣般的响声，我们一阵颠簸。我深信客舱很快就会支离破碎，可是它没有，声音源自我们下方，两只怪兽冲撞在一起，我们居然升得够高，得以避过它们。

过了几秒我才意识到，它们没打算杀死我们，而是要杀死对方。

小美人号飞艇微微转向西南，摩天大楼般壮观的两只巨兽拼了命暴揍对方，这一幕展现在飞艇的右舷。我和卡胡朗吉注目而视，汤姆和其他新队员也加入了我们。

“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朝打斗的怪兽一边比画，一边问汤姆，“驾驶员怎么会没有提前了解？”

“我们在成年怪兽身上安装了追踪器，”汤姆说，“有时候我们会丢失信号，也就意味着它们时而会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可不，比如这艘该死的飞艇两侧。”尼亚姆说。

“在现身之前，它们会跟地形融为一体，”汤姆指着其中一只说，“那是凯文。”

“你认真的？”尼亚姆说，“该死的‘凯文’？”

“它是本地怪兽。我不认识另一只，也许刚刚成年，渴望获得领地。”

“所以这是一场地盘争夺战。”卡胡朗吉说。

汤姆以最紧绷的方式耸耸肩，我感觉从没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也许吧，还有可能跟交配有关。”

一大块怪兽的残骸飞到空中，后边还拖着内脏。震耳欲聋的吼声充斥着客舱。

“也许跟交配无关。”我们又能听清的时候，汤姆补充道。

不叫凯文的那只怪兽正跌跌撞撞地逃离凯文，大致朝着小美人号的方向在林中冲撞前行。

“噢，不不不，往另一边逃啊，你这坨蠢笨的石头。”尼亚姆说。

“别担心，”汤姆说，“凯文不会追它。”

“好吧，可那又是怎么回事？”阿帕娜指着外边说。

我们都看过去，凯文用带爪的巨掌挖起一大块泥土，足有小型公园那么大，然后把庞大的手臂向后伸展。

“工具使用者。”阿帕娜低声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盯着她，感叹她竟然能在这样的时刻思考科学。

扬声器突然响起。“呃，我会建议大家赶紧系好安全带。”罗德里戈·佩雷斯-施密特说。

我们扑向自己的座位。

系好安全带后，我看见凯文把那座小公园抛向另一只怪兽，也就是我们的方向。巨大的土块儿飞散开，其中不小的一块正飞向我们。

上面还长着一棵树，我在心里说。然后整个客舱剧烈晃动摇摆，泥土、石块和树木以倾斜的角度倾泻在小美人号飞艇上，要把它击落，成为重力的猎物。

不过我们没有落入重力的虎口，而是浮在空中，继续飞行。

“我们居然还活着？”尼亚姆问，再次说出了我们的心声，“我们被树木击中了。”

“我告诉过你这东西很结实。”汤姆说。

我环顾客舱，窗户被打碎但是还固定在窗框上，随身行李从货架上掉出来，一个女人没能及时回到座位，此刻正捂着微微流血的前额。不过除此之外，大家似乎都平安无事。汤姆说得没错，小美人号看似摇摇欲坠，但是撑过了怪兽的攻击。

好吧，其实是逃过了两只怪兽的互殴现场，免受附带伤害。在我看来，这也跟想象中受到怪兽袭击差不多。

“别告诉我这种事时有发生，”我对汤姆说，“我指的是，怪兽把树木丢向我们。”

“我也是头一次经历。”汤姆向我保证。

扬声器又“嘀嗒”一声启动。“精英队，刚刚向田中基地报告。你们会高兴地了解到凯文的追踪器完好无损，正在八十千米外发送信号，”佩雷斯-施密特说，“最有可能的猜测是，它身上的一只寄生虫不知怎么弄掉了追踪器。总之，眼下我们中的一些人得添加一项新的工作计划，为它再安装一枚追踪器。抱歉吓到你们了，要是提前了解，我们会在航行到陆地前高飞。好消息是，我们没有晚点，在到达基地前也不会再有意外。”他说完关闭了广播。

“没人预料到意外，”卡胡朗吉说，“所以我们才称之为意外。”

这时，山一样的怪兽从远处发出痛苦的哀嚎。

注释：

[1]电影《摩斯拉》（1961）中的角色。

[2]1937年5月6日，德国的大型载客硬式飞艇“兴登堡号”在一场灾难性事故中被大火焚毁。

[3]拉布拉多半岛位于加拿大东部，是北美洲最大的半岛，世界第四大半岛，为美洲大陆最东端，东部属纽芬兰省，西部和西南部属魁北克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