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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理想国 完结

作者:张念
大型群雕《收租院》出生于1965年,近半个世纪之后的1999年,艺术家蔡国强的仿造品《威尼斯收租院》在双年展上夺得金奖。首先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反应:版权之争。接着,评论家根据艺术品的社会、历史与政治属性,剥离和否决了《收租院》的“前卫说”——当时一群不知装置艺术为何物的作者下意识地弄出个装置作品,因为泥塑雕像的道具是实物(或现成品)。如果“阶级斗争”本身就是一场浩大的行为艺术,《收租院》的“前卫”也就理所当然了。历史地理解,正版《收租院》肯定是宣传工具,那么,《威尼斯收租院》又是谁的工具呢?人们查出了蔡国强作品的“订货方”——具有左翼倾向的、热爱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这将意味着《收租院》并未解除其“权力咒语”,无论政治权力还是话语权力。那么,原来艺术金奖奖掖的不是自由创造的价值,这个激励机制本身就会被质疑。
《收租院》自身成了暴力的符号深渊:压迫、仇恨、斗争、反抗、地主、农民、资产阶级、西方、资本、话语权、策展、左派、绿卡艺术家、自主性、自由、创作⋯⋯任何词汇,都可形成一种奇怪的镜像关系,主奴之战就这样演化成符号的游戏。作为空间镜像,基于“双年展”与“收租院”的孪生关系,当年的“地主”成了如今的“策展人”。
其实,《收租院》作为迄今最为典型的政治主题公园,其自身亦成了人们挥之不去的强制性力量,正如左翼人士有关“压迫”与“剥削”的梦魇。然而,我们该如何摆脱这无处不在的由资本网络所编织的“收租院”呢?

艺术抵抗与政治革命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收租院》没有原型,因为刘文彩的“故事”本来就是虚构的,已经有研究者通过社会学、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指明那个居住在四川大邑县的刘文彩,不过是当时乡村中国的普通乡绅而已。① 但并不是说“剥削”是虚构的,作为事实的剥削与作为极端化体验的剥削,是两回事。“剥削”在马克思那里,是实证主义的,并限制在早期资本主义的生产机制之中。消除剥削的社会应对方式,就是改变这种生产机制,但“剥削”依然存在,并转移到了道德领域,即社会主义“无私奉献”的道德观。避免了经济理性的算计,此处的“无私奉献”不需要证成,这里的“道德”具有神性,非世俗的道德其内涵也没有多大意义。从这一点而言,《收租院》没有版权问题——劳动产品的所有权、转让权与征用权都不成问题,这组群雕本身就是公共财产。当个人需要挪用这个产品的时候,其产权性质的模糊性导致了“版权纠纷”的丑闻不了了之,对于产权明晰的社会制度来说,产权不明晰本身就是一桩不名誉的“丑闻”。
自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社会主义的政治史与艺术史就合流了。“艺术”自身的独立性被取消之后,再来谈论《收租院》的前卫性,等于跟一个太监谈论性技巧。但艺术并没有消亡,社会生活(运动)本身就是艺术,就够前卫。“断裂”的属性是“前卫艺术”的根本,时间被取消了,历史被当成偶然事件植入到人们的意识之中,历史话语自身也加入了“虚构”与“创造”的行列,当社会、历史、政治都具有艺术品性的时候,“艺术史”里的艺术家便成了政治家,政治艺术家思考的唯一问题就是:如何行动才够“新”,即“新中国”的新。

 ①笑蜀:《大地主刘文彩》,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

与当下被消费主义所体验的符号生活不同的是,“阶级斗争”让人们率先跨入了政治的符号帝国。《收租院》成了典型的政治主题公园,这就如游历过迪士尼乐园的人们感觉到的一样,这座公园所呈现的现实比外面更加真实,用鲍德里亚的话说就是“逼真的假象”比现象更真实,也可以说是“鸡精比鸡肉更有味道”。“重口味”的政治源欲体现在“斗争哲学”之中,这是一个“一分为二”的世界,对“二”的渴求,从认识论到实践论,使得艺术与政治相向而行,用巴丢的话说就是:“20世纪的艺术更多地立足于行动,而不是作品,因为行动是只在现在之中的一种强烈的开启能力。”① 我们知道,哲学家此处针对的是20世纪的现代主义艺术,是在西方语境中特指的一种社会现象,而对于我们,“更多的行动”,就是无休止的、广泛的“政治运动”。巴丢的用意在于用前卫艺术激活当代西方政治,而《收租院》却是一种逆向的产物,是“更多行动”的附属品,或一个注脚、一个附件而已。不是说蔡国强挪用了《收租院》,而恰恰是《收租院》率先征用“阶级斗争”这一政治艺术现成品——他们称之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因为“阶级斗争”本身就是一次符号的起义。因此,“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可更名为“社会主义超现实主义”,这样更加符合“社会主义运动”的艺术品格。
艺术地来理解政治,是左翼哲学家对现代政治理论的一种颠覆。现代政治的合法性基础,即理性论证或程序正义被称为“真理程序”。于是,造反、革命、前卫等同义反复之概念群,意在强化艺术与政治的关联。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在此,不是政治家指挥艺术,而是艺术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政治语言,掩埋“过去”,但并不意味着人们倒向了“未来”。艺术的前卫性在于“绝处逢生”,“出生”的事实就是“政治”。
“现实”才是艺术的最大敌人,或者反之,艺术就是“现实”的敌人,这同样适用于文艺复兴所主张的“自然主义”——通过某种可传承的绘画技艺,“现实”被重塑,与古老的政治含义“CRAFT”(人造现实)不谋而合。在被重塑的“现实”面前,人的晕眩感发生了,即一幅古典主义的油画比人们深陷其中的现实更加真实,“升华”或“提炼”的俗见让人们的艺术理解力变得肤浅,“视觉”本身的贪婪需要艺术来迎合,“眼睛”对现实的占有变得更来越急不可耐,摄影这一“技术”的发明,已经让艺术变得年老色衰。而一个真正严肃的问题是:“发明自我”的专利属于“技术”还是“艺术”,抑或艺术政治。比如苹果公司的电子产品,那么的技术,又那么的艺术,而程序正义作为软件产品,可以在苹果APP店任意下载与购买。
如此难堪的情形下,谈论艺术与谈论政治如何成为可能?
如果抵抗是艺术与政治共享的原则,那到底是什么在抵抗什么?抵抗是如何发生的?就艺术行为与政治行动的主体性构成而言,后者显得更加复杂。有两种“现实”的概念,决定着抵抗性暴虐的性质:艺术抵抗针对的是更为普遍的内在的现实,是经由弗洛伊德的学说所开启的“源欲”能量的斗争。理性主义的人性起点被质疑,在萨特那里是“虚无”,在拉康那里是“匮乏”,在德勒兹那里是对“客体”的迷恋,这一切是为了把那个“自我”完全交出去。

 ①巴丢:《世纪》,蓝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0页。

一种激进的人道主义立场以“反人道”的面目出现,艺术成了主体无限生成之自由的忧伤标记。在此,与“人”作对的恶狠狠的“斗争哲学”,既非事实判断,也非价值判断,而在效果上,艺术政治学呈现出“革命”的狰狞面目,撕开“真”的伪饰面纱,让聚焦的、可视的世界四处逃逸。改变的是看世界的眼光,从而让世界得到改变。当然,与行动的关系更加密切的“政治”,需要这种艺术原则的指导,在这个意义上,“政治抵抗”的内核是“艺术的”。但政治的现实更多地指向外部世界,比如国家权力与制度环境,于是“抛开”国家——并不是说国家就不存在了,就政治而言,就是联合机制的问题了,即如何打造崭新的“我们”,这就是巴丢所极力推崇的国中之国。通过“事件”的发生,逼迫处于日常管理状态的警察制度暴露出“国家权力”的软弱边界,他给出的例子是现代中国的“解放区政治”。① 
《收租院》是后解放区时代的作品,一个增叠的政治模式内化成个人的“自我异化”,正因为“无产阶级”的意识无法证成——预设的稳定的人性起点被抹除了,其路径依然借助存在主义式的无限质疑,这在卢卡奇的《理性的毁灭》中昭然若揭。① 如果这个自我净化的模块适用于个人,那么,作为整体的“无产阶级”的纯洁性已然溢出了精神现象学的范围,即意识哲学作为症状体现在社会运动之中,而个人所付出的道德与情感,在艺术政治学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这里的区别是,当现实的狂暴具有了扭曲、撕裂、破灭的现代主义品性的时候,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之上,反而产生了另一种艺术效果。
如今来看《收租院》,依然是激动人心的,这面镜子照出了“求真”的晕眩感,普遍的压迫—反压迫形象是可触摸的,我们的感官成了有待解放的对象,而不是像艺术所追求的那样,用感官来解放我们。就是说,《收租院》所展示的“人间地狱”景观,击中了昏沉沉的日常意识,一种绝对怀疑的原则刺痛了感受正常的神经,一种悲愤与沉痛的目光在看你,你被这种奇异的火焰所惊吓,鲍德里亚将这称之为来自形而上学的“恶意维度”,② 与现实无关。于是,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形而上的暴虐与政治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如果纯粹的政治就是真理所实施的暴行,那么艺术与革命完全具有道德的豁免权。革命者与艺术家的联盟必然挣脱合法性的规制,其中需要审慎处理的是艺术的政治批判与政治的美学批判,极端的表述就是:将生活发明为一件艺术品,展示给世界,这是人们对“历史终结论”唯一可能的回应。

 ①巴丢:《作为真理规程的政治》,《激进哲学——阿兰•巴丢读本》,陈永国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0页。宪政框架下的政治,被巴丢称为“警察政治”,要把“利维坦”关进笼子。但巴丢显然反向理解何谓政治,即如何把这头怪兽引出笼子,让其显形,他关心的问题是:什么事件,怎样的行动才可被定义为政治的,显然,中国现代革命史中的“解放区”,是他心仪的政治。

 ①卢卡奇:《理性的毁灭》,王玖兴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61—182页。在对信仰骑士克尔凯郭尔的批判性分析中,具有存在主义思想背景的卢卡奇试图将生命哲学中的“个人”概念转运到对“无产阶级”概念的证成中。两者唯一的区分是:个人化存在与集体性存在。

 ②鲍德里亚:《论诱惑》,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7页。鲍德里亚从文艺复兴以来的绘画理论的透视法引发了形而上的暴虐,“真理”是诱惑性的幻象,而“革命”的内核就是这个会伤人的、恐怖的、大写的“Real”。

艺术与革命:一种非法的正义观

一旦涉及创作动机问题,蔡国强的《威尼斯收租院》与原作《收租院》,谁也不比谁高尚,只不过一个受命于政治强权,一个迎奉的是策展人的趣味与话语权。但艺术品的奇特就在于,动机无法决定其生命力——尽管一定程度上动机的纯粹性与作品的境界有关。在某个瞬间,作品从创作者的手中飞了出去,正如劳动产品从劳动者手中飞走了一样,这就是马克思谈论异化的时刻。当然,我们更为习惯的理解是,实际上往往也是这样,艺术品的商品化受制于一个国际艺术品市场以及收藏资本的利润链。但此处我们关心的不是这个,因为必须铭记的是,一个具体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有着卑微性的自然人。伟大的革命产出的不是伟大的革命导师,尤其要警惕卑微个人对事件的占有,要看在某个事件之中是否产出了新型的群体以及原则,在这个原则之下,重新聚集的“我们”不断地被艺术、偶然性、爱以及政治所占有。这个飞出去的作品,是革命性的,是作品自身的异化及其命运,她没有主人。而《威尼斯收租院》将这个飞出去的《收租院》重新捏在自己的手里,这是革命的异化,将艺术权力产品化,正如国家权力正在被国际化、市场化一样。
人必须接受这种无限的“异化”,从署名权的中心逃逸出来。和你的房子、汽车以及针对物品、财富的所有权不同的是,在非人本中心的立场上放弃所有权,放弃对“爱”的所有权,放弃人对人的占有,才有可能获得更多的爱。如果被围困在主体性的狩猎场之内,神性与人性的争斗将会永无休止,正如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的那句名言: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
在反主体论的前提下,艺术家的“独立性”成了伪问题,而与此同时,在复制技术出现之后,“作品”的唯一性也不存在了,那么,艺术还剩下什么?循着这样的路径,我们再去批判《收租院》创作的“非独立性”,显然不在艺术政治学的语境之中。左翼理论家所关心的是这个瞬间的、凝固的、歇斯底里的泥塑群像,作为事件,作为不可表征的观念产品,在否决“现实”的同时,是否也拒绝了可计算的身份共同体的内外之别,因为《收租院》反映的是斗争现实,而非那个被斗争的现实。斗争的现实与被斗争的现实的区别在于,前者是艺术的、政治的,后者是社会学的、实证主义的。什么在反抗什么,必须有一个稳定清晰的选项,要么是反抗者,要么是被反抗者,就《收租院》而言,是农民在反抗地主。但在土地改革已经全面胜利的情况下,此处的“地主”是作为剥削者的象征性符号出现的,而与此相应的反抗者“农民”,并非指从事农耕活动的生产者,农民同样是在象征意义上代表苦难最为深重的被压迫者。而“阶级斗争”的社会主义运动自身,是在一个象征性系统中展开的。这个运动率先成为一种“行为艺术”,然而,当“行为艺术”与“社会运动”同时具有非法性的时候,这种行为本身的正义性该如何裁度?
只有一种可能性,社会主义运动的艺术政治针对的是社会主义体系之外的“资本主义”世界。如果“主权”概念源自近现代以来的“主体性”学说,那么,整个社会主义体系与资本主义体系的对立才可构成反抗的实质内涵。一个有趣的例子是,《收租院》拒绝参加1972年的卡塞尔文献展。在他者缺位的情况下,寻找“敌人”就成了一种生产性的行为,“敌人”就在“我们”之中,“刘文彩”就是那个缺席的在场者。
这样一来,政治与精神分析学的关联明显大于政治学本身,作为“症状”的社会主义运动,是正常的现代政治主体没有说出、也没有意识到的“政治源欲”,即以隐喻或换喻的方式所极力呈现的禁忌之物。因为一个疯子与另一个疯子的对话(交流)没有任何前卫性可言,也许疯人的自言自语仅对听众而言具有某种价值,这个听众(诸众)必须是1972年的卡塞尔文献展深陷其中的资本主义世界。正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样,《收租院》是其物证而已,是说给现代主义之前的艺术家听的,“现代主义”艺术的灵魂“毁灭自我”,同样贯穿在“讲话”精神之中。共享的“毁灭感”,其发生学机制却完全不同,一个是主动迎向这个“毁灭感”,向政治理性的机械主义发起挑战;另一个,即“讲话现场”的听众,这些身上流淌着小资血液的“新文化运动”的继承者,在没有见证理性政治之前,被动地成为“现代主义”艺术家——尽管其创作形式沿袭着前现代主义的风格。这个悖论就是,社会主义文艺在精神气质上是“现代主义”的,但其表现风格却完全是“写实”的,甚至是“呆滞”的,这种错乱,与经过深思熟虑的艺术抵抗完全是两回事。细读“讲话”就会发现,“内容”与“形式”的辩证法,被奇怪地转译成“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因为只有规整的形式感所建立的视觉秩序,才可应和端庄的、被“政治标准”所扮演的真理形象,在这个意义上,伦勃朗肯定比康定斯基更加前卫。康定斯基“错乱”的、封闭性的自我指涉,无疑是“写实”的。
艺术家可以决绝地抛弃现实,而政治更关心的是如何塑造现实,一旦这个“现实”已然成为一种完全弃绝现实感的、不可名状的造型艺术,艺术的前卫性是否可以有助于重新定义“政治”?艺术如何才能在意义秩序中总是优先于“政治现实”?

革命样板及其“现成品”的诱惑游戏

从1965年走出的《收租院》,走了近半个世纪,一直走到威尼斯双年展现场——模拟的反资本主义空间,其自身命运却如黑色丝袜之于性感一般,恋物的移情功效在于设定了绝对性感的条件,性感的“真”与精神分析学的窒息快感相关。为了还能喘气,为了足够安全,我们必须求助于仿真与“绝对真实”的距离。象征性地体验一下就可以了,这是当初那场直接与“源欲”照面的阶级斗争实验剧目的可悲结局。
因此,《收租院》不是宣传品,是造反恋物癖的黑色丝袜,是“领导、作者与群众”共同参与的诱惑—被诱惑的游戏。“无产阶级”的移情方式不可能抹除资本主义的原始欲望,面对这欲望,西方世界采取的是疏导、顺延以及道德理性规制下的合理释放。资本主义没有宣言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社会主义”则采取生硬的阉割手段,完全忽略了《共产党宣言》中的资本主义遗产。“无产阶级”之“无”意味着清白、纯洁与无辜,是所有“受压迫者”的始源形象。于是,作为禁忌的资本主义,这个“花花公子”几乎成了乱伦冲动的潜意识,这就是为什么资本主义世界允许共产主义者的存在,而在共产世界,在资产者的肉身被消灭之后,资产阶级意识成了那个时时必须提防的诱惑之物。“思想斗争”如果不能在个人主义的意识哲学中得到解释,那么,这“斗争”作为症状,只能交付给国家主义的精神分析。被诱惑者比诱惑者自身更多地、更为内在地在不知不觉之中眷恋着资本主义的魅惑(罪恶)形象:吸血的、残酷的、肮脏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落后的、反动的、黑暗的。“不断革命”必须在这种对资本主义的“朝思暮想”中进行。如果资本主义的实质是人的全面的“物化”,社会主义的实质是“精神性”,那么,在人称“改革开放”的无序局面中,便可以读出这症状的政治后果:权力资本的市场化。
其实没有必要争论《收租院》的艺术性与前卫性,这是一个伪问题,重要的是,在何种症状之中,谁在看《收租院》,看见了什么。如今,政治维度已经被左翼理论家赋予了前卫的属性,那么,这个“艺术性”指向的是抵抗的绝对性,说的是“怀疑一切”,告诉世界的是“不服从”。尤其关键的是,“歇斯底里”的斗争现实已经被“以经济建设为重心”的当代政治所取代,留给我们的选择——而不是西方左派的选择——仿佛只剩下“变态”与“歇斯底里”了。
《威尼斯收租院》的准确含义是:在威尼斯展馆“做收租院”,① 这是明显的“变态行为”(pervert),在此实现了某种颠倒。现在,《收租院》成了诱惑者,所有的现成品如同丝袜、手套、口红一样作为欲望转嫁物,犹如政治上的谈判、妥协、示威、说服等,可以消化我们的激情。《收租院》带来的不是革命,它作为现成品,满足了策展人持续了二十几年的夙愿——一定要亲眼目睹革命雕塑的真面貌,而“前卫”像味素一样,刺激着人们的胃口。这里的“前卫”已经增值为以下符号序列:革命、雕塑、行为艺术。像一部好莱坞视觉大片一样,革命文艺的“样板”以及复制样板的行为比革命行动过瘾百倍。只不过这次是以奉迎的方式,革命欲望与色情欲望的满足模式在此同构,而不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拒认”。从无产阶级的憎恨模式转变成左翼知识分子的自恋模式,“革命”无异于男子气的自恋。只要有面镜子反射自己的思想,就完成了某种程度的反思与批判,类似于脱衣舞娘与观看者的关系。和当初“文革”时期的观看行为不同的是,一个是投射性表演,一个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左翼知识分子观看者是在“思念革命”,而“文革”时期的革命群众是在“干革命”。《收租院》展示的是欲望深渊,或者欲望的弯曲形式,这部作品从1965年到1977年被修改了四次,① 因为每一次的成品总是不够“革命”,总是一个“匮乏”的印记。从《收租院》第一次到第N次,革命的终极目标“武装夺权”始终没有发生——也许人们没有国家权力的概念,这和解放区政治大相径庭。零星的派别武斗陷入了语言学的游戏之中,针对的是毛泽东思想的阐释权,反而忽略了“真实权力”的存在。“改革开放”则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否决了歇斯底里的“人道灾难”。歇斯底里现在装扮成“革命的货币符号”,在国际艺术市场上得以流通,《威尼斯收租院》也就应运而生了,并彻底地终结了革命。
幸好有革命样板这样的现成物,去向西方出示一个革命的“原生态”仿制样品。原本的泥塑作品的泥土味被更高级的材料所取代,因为对质地的苛求,符合中产阶级的趣味,还包括场地、空间、氛围、情绪都配合得恰到好处,“革命”才有可能发生,或者不发生也没有关系,被“革命”挑逗,亦会使心甘情愿的煽动性与诱惑性难解难分。一个革命产品的生产过程就是:“文革”原材料经由艺术家的加工生产,再到左翼知识分子的激情消费终端,整个过程的控制权在消费者手里,以便将革命生产机制纳入资本主义的模式化生产之中。
欲望挑逗是为了阻止欲望显形,从“革命群众”到“公民”,人们再也不愿意拿正常生活做赌注,但困局却是“公民行为”在古典政治学中,恰恰是独立于所有世俗生产行为的一种富有尊严的特别举动。如今,政治变成了对分寸感的拿捏,我们的选项就是:千万别重蹈“革命群众”的覆辙,用日常逻辑的底线兜住我们的行为界限。而与此同时,沉湎于个人生活的繁荣景象,显然不符合公民称号,那么,革命行动与公民行为的区别到底是什么?政治的场域究竟在哪里?

 ①蔡国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场对‘毛时代’著名作品的复制只强调大的动态和效果,从5月20日开始正式动工焊架子,到6月20日为止。我们共制作了81个铁架子,上了近50个泥土,剩下的由加方子或绑十字花以及仅仅是铁线的形体组成⋯⋯后面的雕塑尚在绑十字花、木头,前面的泥像已在开裂、剥落。四天的开幕式的热闹过后,再过一星期,展厅里成了《威尼斯收租院》的表演遗迹供人们观赏。龟裂、坍塌、遗弃,都成了这件作品的必要构成。”见《时代周报》2011年3月17日报道:《雕塑收租院:在意识形态的洪流中颠簸》。

 ①刘玉平:《前卫艺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艺术?》,《东方艺术》,2010年11月上期。


革命、生活与梦想

《威尼斯收租院》成了《收租院》的梦幻场景,从大邑县的庄园陈列馆到威尼斯双年展展馆,如电影《盗梦空间》一样,是梦境中的梦境,一个叠加的造型,以平行世界的宇宙空间论为脚本的革命故事,而“革命”作为创伤记忆,成了政治生命体的难言之隐,一桩政治童年的丑闻。
如今,革命群众从人间蒸发了,要克制革命强迫症,克制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敌意与恐惧,在此,缓解革命病痛的良药叫作“克制”,精神分析学术语称之为“压抑”。西方左翼知识分子误解了《收租院》的革命精神及其神经后遗症,他们认为,“革命群众”是件艺术品,同时也是一个政治词汇,是有赖于想象力的政治发明。一座座群众的雕像,摆出革命造型,有点类似于我们的文化中驱魔的符咒,把那个叫作国家的邪恶力量挡在外面,这个符咒得由前卫艺术家来画,并贴到精神修道院,也就是艺术馆的大门上。
想用“革命群众”替换“公民”,把国家所代表的权力秩序抛在一边,其赌注是什么,还不太明显,因为没有人想失去已经拥有的一切。而“公民”与“权力秩序”之于曾经的“革命群众”,是想从“歇斯底里”的梦中醒来,但又被一个无可名状的权力体制所遏制。当权力无法命名的时候,权力的幽灵化效果使得越是克制越会感觉到权力无处不在,这和政治学理论完全相反,因为人只有在反抗的时候,国家权力才会显形。相应的,反抗者的命名也是无效的,于是,两种对抗都陷入了泥淖之中,陷入《威尼斯收租院》式的景观咒语之中。
关于革命,哲学上表述为否定的无限性,而革命被体验为什么,显然也存在分歧:革命要么是“伤口”,要么是“符咒”。共同点在于:对“革命”的理解,在政治理论上显然无所依傍,但作为经验,不管是历史经验,还是心理经验,我们所检测到的事实,是作为教训而存在的,从而阻碍了“革命”在历史哲学以及个人意识中的位置探究。在经验理性之外,美梦也好噩梦也好,如果承认梦想的权利,就必须同时接受梦的两种面目。这梦与梦的交融,被左翼哲学家居依•德波处理成“情境主义”,① 并将如此艰巨的任务交付给艺术家,来实践“一切都是政治”的宣言。
在一个正常社会中,看起来什么都是可以被合理满足的,性欲被色情工业满足,生活梦想被旅游产业满足,求知欲被教育业满足,成就感被职业化满足,人性的需求在这个社会中都可以找到其对应物,除了“革命”。革命当然没有对应物,是一种无限否定的意识状态,这状态类似于疯人与常人的角色:在全面体制化的社会中扮演疯子,而相应的,在缺乏理性的疯人院里做一个正常的人,因为“敌人”不是虚构的,也不是生产性的政治产品,“敌人”就是能够直观地禁止人们自由思考与行动的那种力量。

 ①居依•德波:《景观社会》。

“武装夺权”是革命本身,而不是革命目标,革命的目标只能是不断革命。从隐喻层面来理解“武装夺权”,意味着人们可以发明自己的真理,是向已经存在的“真理”夺权,那么,革命的逻辑必然内在于个人主义的意识哲学。这样一来,革命的魔障,即封闭的集团、先锋队、领袖,那些占有革命所有权与署名权的一切企图,恰恰走向了革命的反面。实际上,没有谁有资格派出“革命订单”,“不断革命”意味着拒绝一切生产模式的围追堵截。为了防止“革命”的暴虐,人们小心翼翼地划出政治与文化的界限。实际上,就心理反应而言,一个永远对自己说“不”的人,已经把自己当成艺术品奉献出去的人,其危害性已经自我消化了,而表现出来的恰恰是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所信奉的理想的审慎而谦恭的态度。自我设限与自我否定的无限性,才是革命的辩证法。
这样一来,《收租院》就不会成为革命景观的原材料,没错,这是一道“伤口”,让人们直面这个“伤口”,而不是去展示它。如今,大邑庄园陈列馆仅仅是旅游建筑物,其升级版就是经由西方左翼知识分子打造的革命主题公园,人们可以自由出入,双年展开幕式的展览只有四天的时间,而“收租院”却在展览之外。庄园之外,公园之外,成了拒绝懈怠的一种高度紧张的生活态度。越是你不愿注视的神秘的恐怖的事物,越有可能成为控制你的力量并使你在意识中加以拒斥,于是,我们才有可能说出“告别革命”这样的自我蒙蔽的谎言。
在说出“告别革命”的时候,首先应该考虑革命为什么会发生。如果“告别”实际上是对伤害的否决,那么当另一种伤害发生之时,“告别”显然无能为力,这时候人们想到的只能是“革命”。尤其当伤害成为制度性的常态,国家权力才会处心积虑地转移非常态的革命意识,制造一些带有革命性的激情景观。于是,焰火艺术家蔡国强“大放异彩”的瞬间,也是这绚丽的“焰火意识”正在为国家权力驱魔的瞬间。为什么一个曾经热爱革命的地方,还没有来得及认真思考与谈论革命,就急不可耐地要“告别革命”?这是历史性的撒娇行为,告别是一种情绪化的表达,而革命却与决裂相关,决裂是为了创建新的事物,革命其实就是一种真正的艺术行为。
基于创造力的贫乏,一种发自人内心的自觉、自愿、自主的能力,更多的时候不是被现存的权力所捆绑,而是被恐惧先行废除了。死去的“革命”,现在变成了僵尸雕塑,去教训资本主义吸血鬼去了。资本主义不但没有被恐吓住,还会说,太好了,这才是艺术,是我们想要的“自由创造”。但资本主义世界的革命理论家,比如居依•德波们反驳道:这不是艺术,这是生活,艺术已死,被技术干掉了,生活才是战斗与革命的主要战场。这是怎样的生活?对于曾经生活在革命狂浪中的我们来说,所能理解的革命,就是一头怪兽,它吞噬了我们的情感、伦理、道德以及全部的生活价值。当所有人都成了受害者的时候,伤害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呢?革命仿佛成了命中注定的事情。
日常经验自身本不构成一个理论问题,把日常生活表述为“战场”的危险在于:日常性成为废墟之后,人在何处立足?而革命地理解日常性就是:日常生活恰恰是剔除掉任何权力规制之后留给个人的部分。革命不是意识形态争斗的结果,不是在禁忌中或发酵或沉睡的欲望,革命恰恰是要破除作为精神结构的意识形态迷障。在这里,“无产阶级”说出的是一个一个的人,革命意识就是意识到自己真的一无所有,在一无所有之后,在有无之间,是艺术、激情、热爱以及各种各样的嬉戏般的自由创造,是理性算计之外的不可算计的部分。如果这就是人们呼唤的革命的话,这样的珍宝没有谁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