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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少女 完结

作者:(日)麻耶雄嵩著,张舟译

三十分钟后,御影来到了琴乃汤。她的旁边是静马,身后跟着粟津和石场。石场的脑袋还缠着绷带。据粟津说,石场听闻和生被逮捕后,硬是跑出了医院,在搜查本部了解完情况正自失望的时候,就得到了真凶已查明的消息。

粟津等人还不知道凶手的名字。御影说到了那边再解释,而他们也信任她。静马从浴场出来后也没听到任何说明。当然,御影还活着、御影是凶手,还有御影想杀掉自己的事实,令他的脑中至今还是一片混乱。

在满天星光下,已能瞧见门柱上挂着一盏小灯的琴乃汤了。

“各位,出了什么事?”

不消说,打开玄关门的久弥自然是吃了一惊。

“我是来见妈妈的。请你带路。”

面对脸上含笑的久弥,御影单刀直入地说明了来由。

“你说什么?”

久弥畏缩起来。同样,御影身后的粟津和石场也大为震惊。石场更是想开口问些什么,但被粟津制止了。

“刚才我已见过妈妈。我想如果妈妈没逃走还在这里逗留,那只能是因为她也在等我。”

久弥的笑容消失了。他沉默片刻后,语声苦涩地说道:“明白了,请随我来。”

转过身去的他,背部微微地颤抖,弓成了一团,显得从所未有的小。

久弥前头领路,将众人带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那原本是久弥卧床不起的妻子光惠的住处。在房门前,久弥仍犹豫不决,不过很快他就像下定了决心,说道:“你女儿来了。”

“让她进来。”

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久弥安静地打开门,说了声“请”,随即往后一退,把御影让入房间。静马也跟了进去。

屋子的中央躺着一身水干服的御陵御影。十八年后业已三十五岁的御影。在更衣室时,由于震惊和暗弱的光线没能分辨清楚,现在一看,正是当年的御影。

润泽的黑发,翡翠色的义眼,鲜红的嘴唇,无一不是往昔的模样。只是,当年不施粉黛的御影现在化着妆,让人感到了岁月的痕迹。

“御影!”静马想喊,但使劲忍住了。母女俩以凶手和侦探的身份对决,远比十八年后的重逢要凝重得多。更何况,御影连瞥都没瞥他一眼。

御影宛如当年的栖苅,从被子里坐起身,微微一笑。

“欢迎光临。御影,你终于寻到这里来了。”她赞扬着自己的女儿,声音响亮而又清脆。

御影自然也应该看到了女儿身后的刑警们,但她脸上丝毫不见慌张的表情。

“要想从外部获取信息,我想就只有通过久弥先生了。而且,凶手使用雪菜小姐的手机时经由的信号发射站,除了琴折家宅邸,就只覆盖了琴乃汤。”

“是啊。不过,久弥先生什么也不知道。是我说‘万一出什么事了我也好帮你’,他才把一些情况告诉了我。”

“明白了。”御影也点头表示认同。这当然是谎话吧。

从久弥在玄关处显露的吃惊之色来看,只能认为他也已隐隐有所察觉。即使最初确不知情⋯⋯

静马瞧了久弥一眼,只见他垂着头,双膝跪地。石场则在一旁监控,防止他妄动。

“可是,母亲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得由你来做说明。现在你才是御陵御影对吧?既然是侦探,就要拿出侦探的样子来,让我来听听你的推理吧。”御影表情平和,声音却十分严厉。

“⋯⋯是,母亲。请您听我的推理。”

御影重新给领口的系带打好结,随后在母亲身边坐下,取出扇子。

“先说我为什么会意识到真相。这得从月菜小姐的案子说起。当时凶手犯下了一个错误。凶手在潜入西侧别栋的一楼之前,把监视现场的石场刑警打晕,并让他昏睡过去。这时凶手为何要特地翻过瓦顶,绕到他身后去呢?石场先生坐镇在离墙三米远的地方。穿过十米之前的木门,沿着墙绕到他身后去岂不是风险更小吗?考虑到瓦片会发出声响,一般人都会这么做吧。当然,庭院里没灯,所以很暗看不清。但是,琴折家的人应该都知道门的存在。就算记不住具体的方位,至少也会沿墙走上几步,摸索一下吧?于是我意识到,有人不知道五年前改建时造了这扇门,以为还是像十八年前的篱笆墙那样连绵不绝。而这个人就是凶手。

“至今为止,凶手虽然撒下了不少伪线索,但我确信这个是如假包换的真线索。为什么呢?因为凶手如果想用‘不知道改建的人就是凶手’这套逻辑来诱导我们,那么嫌疑人中必须有不知道改建的人,否则就没意义了。说穿了,肯定知道改建之事的琴折家众人原本就想不出这种主意。那么,了解当时的情况但又不知道五年前改建一事的人都有谁呢?我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现在下落不明的岩仓先生,另一个就是母亲您。”

“哦?岩仓先生失踪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静马一度以为御影与岩仓一直在保持联系,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而女儿御影也没有多做理会。

“另一个线索相对消极。那就是十八年前夏菜小姐的案子。在小社,凶手可能是为了伪装,用打火机烧焦了神坛底部,这里只有一处不合情理。那就是为什么要从局促的右侧点燃打火机。母亲给出的理由是凶手惯用右手,但这不过是纸上谈兵,其实用左手点打火机也不困难。凶手为什么要费这个工夫呢?第一个能想到的就是,凶手是左撇子所以想让我们以为是右撇子干的。然而,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琴折家的人无一不是右撇子,所以一个也对不上。事实上,最初我也不明白。

“而我意识到有另一个理由,是在发现瓦墙线索之后。之前我从未想过母亲还活着,而当母亲的存在浮出水面之时,我终于明白了。地毯与底板之间的空隙为十厘米。从右侧窥探时,只有左眼才能看到里面的情况。若从左侧勉强用左手点燃打火机,恐怕会有人推理出这是因为凶手的左眼不好使。凶手为了避开这个危险,特地选择在右侧点燃打火机。当然,左眼不好使的凶手自然看不见底下的情况,但这个和找东西不一样,只是想烧焦底板的话,看不见也不要紧。而符合这一条件的人也就只有母亲您了。只是,这套逻辑太过薄弱,所以我只能设下圈套,等待也不知会不会真的出现的母亲。”

御影悲凉地结束了陈辞。现在她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呢?为了洗刷母亲的污名,为了一雪轻易让月菜在眼皮底下遇害的耻辱,她奋勇前进,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瓦墙的事是我故意弄的,不过打火机那边是我的失误。我为求尽善尽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御影夸张地叹息道。

“‘故意弄的’是什么意思?”

“考验啊。考验你作为御陵御影,今后能否出色地干好这一行。我知道瓦墙上有门,是久弥先生告诉我的。但是,不给你提供一个失误的话,你可就追查不到真相了。而且就像你说的那样,还有岩仓先生这个候补呢。在此期间我本打算完成最后一着,不料你的成长超出了我的想象。了不起啊,御影!”

御影待杀人案如同一项实地试验,这让静马不得不哑然失色。而且,她对女儿所说的话完全出自一个母亲的口吻而非一个凶手。

“所谓的最后一着,是指杀害静马先生吧?”御影凄然道。

“是啊。”此时御影才第一次将视线转向静马,“好久没见了,静马。你老了很多嘛。”

口吻依旧。静马几乎忘记了现状,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然而,来自这张笑脸的下一句话却把静马打入了无底深渊。“你还活着啊。我还以为你肯定自杀了呢。”

“⋯⋯这、这是什么意思?”静马嘶声问出这句话已是竭尽了全力。

“十八年前,静马是为了自杀来这里的吧。所以才要在龙之潭等待第一场雪。那个投水传说你好像也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明白啦。”

御影若无其事地用语言的利剑刺向静马。一剑、两剑⋯⋯这利剑扎扎实实地穿透了静马的心脏。

看不过眼的御影为阻止母亲,同时开口说道:“这次的案子,目的只是为了杀害静马先生。正如十八年前,母亲犯下罪案只是为了杀害外公一样。”

“什么?!”粟津大叫一声。

为尊重御影,粟津至今一声未吭,默默地听两人的对话,但这时他不由得眉毛一挑,探出身来。

“你,只为了杀一个人,到底把多少人给卷进来了呀!”

“看来这对死脑筋的刑警先生来说,有点太刺激了。不过,现在是我女儿至关重要的初次亮相,能否请你关照一下呢?”

御影如风抚柳条般一听而过。不,倒不如说她是在火上浇油。这一番话越发激怒了粟津。

“你!你!我曾经非常地尊敬你!想不到⋯⋯”

粟津的秃脑门一片赤红,眼看就要上来打人。和先前倒了个个儿,这回是石场倒剪粟津的双臂拦住了他。期间,静马寸步难移,就连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御影的目标是自己。可是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被杀呢?静马的脑中唯有混乱与困惑。

“御影,继续往下说。”趁粟津平静下来的当口,御影催促道。

“十八年前,母亲打算杀掉外公。动机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何时萌发的杀意。这些我想待会儿请母亲自己说⋯⋯总之,在琴乃汤逗留的期间,母亲想好了杀害外公的计划。只是,光杀掉外公的话,母亲自己可能会受到怀疑。另外,母亲身为御陵御影,已继承外婆的名号,倘若凶手不明则有损美誉,于是就利用了颇有来头的琴折家。母亲的想法是,如果能形成外公出于偶然被卷入琴折家内讧的态势,自己就能进入安全圈。而契机就是春菜小姐来母亲处咨询一事。至于咨询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因为恐吓信的消息来源只有母亲一人。从母亲是凶手以及春菜小姐未咨询过其他任何人来看,她恐怕没收到过什么恐吓信。春菜小姐忧心的应该只有伸生先生出轨那件事。不过,凶手能让她写下静马的名字,想来咨询内容应该与跨坐在龙之首上的可疑人员有关。”

“是恋爱咨询啦。”御影干脆挑明了真相,“春菜姑娘从风见塔上俯瞰村庄,注意到了一个跨坐在龙之首上的男人。然后日子一长,就一见钟情了。当然,看到了好几天,所以也不好说是‘一见钟情’吧。她性格内向不敢当面表白,而我算命极准的名声在她的学校竟也流传甚广。于是她就来问我这段恋情会不会成功。栖苅大人须与外乡人结婚,这是规矩。而春菜姑娘又不喜欢岩仓先生,如果一切顺利,没准就能迎静马入门当女婿。当然,春菜姑娘并没有说那么多⋯⋯另外她大概还存着一个心思,如果去我所在的琴乃汤,就有可能和静马擦肩而过、近距离接触。对此她一定十分期待吧。”

静马惊呆了。原以为憎恨着自己的春菜,竟然喜欢自己,继而御影还将这淡淡的恋情用在了杀人计划上。与夏菜和秋菜不同,静马从未见过春菜,也没和她说过话。正因为如此,静马对春菜的代入感要比她的两个妹妹淡漠,这也是事实。静马在心中忏悔着自己的薄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春菜是因静马而死的。

御影闻听真相,似乎也一时无话可说。不过很快她就重振精神,紧握了一把合上的扇子,说道:

“⋯⋯我们继续。母亲利用春菜小姐的恋情,深夜把她叫了出来。然后把她打晕后,勒死并砍下了头。母亲决定利用春菜小姐后,想必在琴乃汤的土窖里翻阅过古籍,对琴折家的知识有了一定程度的掌握。另外,我想凶器也是在琴乃汤挑选的某样不会被追查到的东西吧。”

“柴刀和琴弦你猜对了。角材是这个啦。”

御影从身旁的小架子上取下扇子。这是御影从不离手的东西,也是其女如今握在手中的东西。

“这个送给你。不过会被当作证物收走吧。”说着,御影将扇子递给女儿。

“是铁扇吗?”

看御影拿起时的样子,似乎很沉。她打开扇子后,心领神会地看了看母亲。

“嗯。这扇子用于防身,是我通过父亲从母亲那里接手的。当然,修补过好几次了。听说是京都名匠打造的,打开时不会发出铁器特有的声音,而且和真正的扇子很难区分对吧?这东西很实用,我也一直想传给你,但又怕你发现其中的奥秘,只好作罢。幸好父亲连一点疑心也没起。”

静马想到御影一直在用她的细胳膊使扇子,不免有点吃惊。以前她还拿扇子指过自己的鼻子。这要一个失手,怕是鼻梁骨都碎了。

“然后琴弦我也一直收着。这个倒不是为了防身什么的,只是我在琴乃汤顺手牵来的。”

御影一拉水干服领口的系带,缓缓解开后从里面扯出一团纠缠在一起的琴弦。

“这个用完后再还回去是很费时间的。”

“这么说,柴刀也一直带在身边?”

御影合起铁扇,轻轻放在一旁,接过了用作凶器的琴弦。

“我把柄弄短后绑在了大腿内侧上,不过刚才我扔了。入浴和就寝的时候还是得解下来。原本就是为了藏暗器防身,才要把这身装束的裙裤和袖子预先放宽的。这一点你要记住了,御影。因为我看你的袖子和裙裤里什么也没放嘛。”

无论警方如何搜查也找不到凶器实属必然,因为凶器一直由侦探带在身边。

“好像跑题了。你继续往下说。”

“母亲砍下春菜小姐的头,摆在龙之首上,再把窃自静马先生房间的笔记本扔上河滩。然后,母亲在黎明时分又去了一趟龙之潭,确认头已被山风吹落后,把头放进了山岩腹部的祠堂。又或者,就算没掉下来,母亲可能也会自己把人头取下来。

“总之,如此作伪的目的是想让人以为,凶手在风见塔看到头被吹落后慌忙再去摆好,由此促使警方和琴折家众人自己都相信凶手是琴折家的人。斩首不光是比拟,还是一项诡计,旨在让案子看上去像是琴折家的人所为。同时这也是一个诱饵,因为斩首表明凶手异于常人,可使琴折家容易倾向于雇佣侦探。而最初设计静马先生这个受疑人物,也是为了让大家以为,凶手巧做手脚误导警方做出凶手是外部人员的判断。另外,住同一旅馆的静马先生受到怀疑,也能让凶手更容易介入原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案子。”

“也就是说,是自导自演?”

静马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御影在龙之潭的推理,那凛然的身姿曾令静马为之着迷。他感激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女救了自己。哪知这一切全都是骗人的把戏。

“是的。然后妈妈成功地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侦探才能,得到了琴折家的委托。”

御影哀伤地注视着静马。不过,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与静马共负悲伤的眼神。

“一旦进入琴折家内部,就没有必要再花工夫伪装成内部人员犯案了。母亲堂而皇之地在宅内作案。去小社杀害夏菜时,母亲做了些手脚,一知道外面下雪了,就在拉门上也动了点脑筋。那一次,不,应该说是从那以后也都没有斩首的必要。但如果只有第一次砍了头,警方很可能怀疑其中隐藏着特别的意图,所以才会一直斩首下去。我想那时母亲恐怕还没决定由谁来当伪凶手。从第二天开始,母亲无非就是通过询问口供打听不在场证明,以所谓的侦探身份一边查案,一边对撒下的线索进行取舍,锁定称心的伪凶手吧。比如,通过掌印把怀疑引向和生先生的这条线,在十八年前被搁置了。同时,母亲也在物色适合下一次杀人的场所。

“在这双重扭曲的查案过程中,最终浮出水面的是登先生。母亲只在警察和登先生面前宣布自己的推理,设法只让登先生一人明白菜穗女士符合凶手的条件,虽然没到认罪的地步,但也促使登先生保持了沉默。”

“条件实在是太齐全了。比如菜穗小姐的不伦之恋,以及偷偷抽烟之类的。原本我设计的还要更牵强一点呢。当时我就想了,是老天在助我啊。这种想法或许是侦探不该有的,但我还是兴奋不已,前一天几乎没睡着觉。”

御影眼望远方,诉说着衷肠。看她那副澄澈、不设防的表情,似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是杀人凶手了。

“正如母亲设想的那样,警方逮捕了登先生,解除了警卫。随后母亲断然决定向真正的目标——外公下手。通过比拟杀人,整个案情俨然就像是琴折家的一场内部倾轧,且具备连续性,而外公的死看上去只是一件副产品。之前牺牲两名少女搭建起来的虚像终于化为了实像。与此同时,母亲施展手段,令当时的栖苅大人看起来像是凶手。恐怕母亲在琴乃汤的土窖里查阅栖苅起源时,就已经有了杀害三姐妹的动机以及将栖苅大人作为最终BOSS的构想——也许母亲曾想过让最初提到的冬菜小姐成为一个貌似存在的人。当然,我想万一不巧栖苅大人拥有不在场证明,母亲就会把目标转向和生先生。

“不管是哪种情况,终究需要一个凶手的角色。因为御陵御影的出道第一案是不允许以失败告终的。同时,若能以意外的真相破解耸人听闻的命案,对失去外公、今后将不得不独自生存下去的母亲来说,也算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新开始。”

“可是⋯⋯我亲耳听到栖苅大人认罪了。如果是为了庇护和生君我还能理解,栖苅大人有何理由要为御影这个外人去死?”

御影握有栖苅的把柄?可是,有什么把柄能让她背负杀女的罪行而自我了断呢?静马连猜都猜不出来。

“栖苅大人没有自杀,她是被母亲杀害的。是不是,母亲?”

“没错。就在我喊静马出门的前一刻。”御影满不在乎地承认道。

“那我遇到的栖苅大人又是谁?”

御影掩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静马真是什么都没变啊。好吧,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带静马一起去的原因。御影,你来解释给他听。”

御影抗拒地瞪视着母亲,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静马先生只是隔着帘子看到了栖苅大人,而且还是像现在的母亲那样只直起了上半身。母亲只是用腹语术,制造了已死去的栖苅大人正与你们说话的假象。高灯台的火使冰冷的遗体映在帘上的影子微微摇晃,就像栖苅大人还活着一样。要问母亲为何请静马先生当见证人而不是别人,原因之一当然是带职业警察去的话会被识破,但更重要的是,静马先生是第一次见栖苅大人,之前从未听过她的声音。”

“可是。”静马还是不能信服,反驳道,“栖苅大人确实没怎么动过,但她服完毒向后倒下去了。”

“那可能是利用了藏臼。听说藏臼和母亲很亲,训练它一些技巧也并非难事。母亲可以事先堵住藏臼的嘴,捆上绳子,塞进御帐台的浜板下面,然后打暗号让它活动。暗号恐怕就是摔扇子的声音。由于是铁扇,所以应该会发出沉重的响声,但身处极限状态的静马先生没能注意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母亲最危险的一次冒险。那绳子还连着简易的点火装置,所以同时也是放火的机关。至于靠的是化学反应,还是像电子打火机的压电材料那样的电气装置,我就不知道了。然后,母亲装作一个人在火中寻找遗书,其实是弄死了藏臼,连同点火装置一起收进了袖子或怀里。另外,作为凶器的柴刀只需在杀掉栖苅大人后藏入浜板下就行了。”

那时,御影用腹语术和已经死去的栖苅对话,静马则毫不知情地在一旁守候。女儿御影的讲述平淡而又充满自信,但静马仍然不敢相信,同时却又不得不认可。因为听女儿道明案情的御影露出的满意神情,已然肯定了一切。

“栖苅大人成为最后的凶手,十八年前的案子就此落下了帷幕。母亲同时完成了最初的目的——杀掉外公,以及解决侦探出道的第一案。母亲离去后,琴折家恢复了平静。然而,悲剧又一次上演了,雪菜小姐也在龙之首遇害了。当然凶手是希望通过再现十八年前的案情,让人以为是琴折家的人干的。我想问母亲的是,一旦造成凶手与十八年前为同一人的态势,不就意味着母亲当年破案失败了吗?这真的不要紧吗?”

御影一耸肩,说道:“我的业绩已堆积如山。就算现在说我的第一案解决有误,也不会大损我的名声。更何况,我早已‘引退’。母亲失败的案子由女儿来解决,这样不是更具有轰动性吗?你的干劲也会节节攀升吧。”

说起来,御影为何要销声匿迹呢?这一点还没听她提起过。部分原因是为了操纵女儿吧,但好像也不是因为能力下降的缘故。而且,就算要抽身离去也不用伪装成淹死的尸体,宣布引退、从此过上隐居生活不就好了吗?

静马原本想问,但又觉得这个话题不久就会被提到,所以一直忍耐着。他既不想给御影添麻烦,又因为这次不知为何自己竟成了目标,所以不愿中途拦断话头。

“母亲恐怕是穿着水干服接近放学回家的雪菜小姐的。雪菜小姐应该听过御陵御影的事迹,琴乃汤住着一个身着同样装束的人或许也已经流传开来。接着,母亲把她引到龙之潭,说是关于十八年前的案子有重要的话要讲。然后,母亲巧作安排,使人以为凶手作案后用围巾和手表等物品伪造了不在场证明。其实那是一种所谓的双重伪造,制造凶手伪造了不在场证明的假象,是为了诱导人们下意识地得出凶手是家族内部人士的结论。之后,母亲还潜入雪菜小姐的房间⋯⋯”

“御影,这里错了。”御影打断女儿的推理,“我可没去雪菜姑娘的房间,只是像以前那样在外面做了点手脚,否则我也干得未免太不漂亮了。”

“那这些都是怎么做到的?”

御影诧异地说明了椅垫和抽屉的问题。只听御影抿嘴“呵呵”一笑,说道:“就跟我想的一样啊。侦探一旦带着预判去查案,就算看到中立的事项也会觉得和案子有关,总希望能有线索出现。我也曾经因此而失败过。所以才试了你一下。我是这么想的,一旦诱使你通过手表和围巾预判杀人现场在别处,你就一定会把雪菜姑娘房里的无关之物也与案子联系起来。诚然,只要是坐在椅子上,椅垫和抽屉就都成了反常事象。但是,如果是上学前走得急了呢,不就出现了另一种解释吗?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抽屉里取出某物,然后直接冲出门外。雪菜姑娘是个文静的女孩,所以你就下意识地排除了这种可能吧,可你有没有确认过那天早晨雪菜姑娘是否走得很急呢?”

御影懊悔地摇了摇头。

“问题就在这里。今后你可要吸取教训了。”

“是⋯⋯然后,母亲前天杀害了月菜姑娘。和十八年前不同,这次不是在初雪的那一天。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在两天前下过了。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因为警方和上次不同,布下了严密的戒备,所以凶手一直在等待时机。但是,一旦知道母亲是凶手后,原因就昭然若揭了。如果有积雪,琴折家内外必会清晰地留下凶手从外部侵入的痕迹,所以母亲才会选在一切都被瓢泼大雨冲走的那一天实施犯罪。

“母亲用雪菜小姐的手机联系月菜小姐时,恐怕是装成了我的模样。而月菜对我又很友善——花菜倒是挺恨我的——所以可以放一百个心,她不会向花菜小姐吐露这件事。母亲编了个理由,说想抓住凶手,希望对方协助,诱使月菜小姐在半夜一点从窗户放自己入内。如果是在灯光下,如果离着近点儿看,当能明白不是同一个人,但月菜小姐怎能想到会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呢。她看到窗外母亲的水干服,就以为是我,于是打开窗把人唤进来。当她发现是另一个人时,已经晚了。当然,在此之前,母亲用铁扇打晕了担任警卫工作的石场先生⋯⋯

“我可不想平白无故地杀人。说起来,殴打警卫这种做法本身就很粗暴,我素来不喜⋯⋯而且,‘御陵御影’一向奉行与警方合作、不在媒体上出风头的原则,因此和警方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一旦杀害警察,好不容易得来的信赖关系不就崩溃了吗?御影,你也要注意别和警方搞坏关系。”

“你说什么?!”

石场保持端坐的姿态,一直忍到现在,如今他的火药桶似乎被点燃了。头上缠着绷带的他发出大猩猩似的吼叫,身子一晃就想站起来。

“对不起。”御影代母亲谢罪,语声几不可闻,“请你再忍耐一会儿。拜托了。”

石场似乎也理解御影所处的苦境,他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瞪了御影一眼,沉腰坐回了原地。御影深吸几口气缓和心态,随后再次面向母亲。

“在这里母亲也进行了各种伪装,连同十八年前余下的线索,诱使我指认和生先生是凶手。然后和过去一样,利用由此而导致的防范上的疏漏。当然我想母亲考虑到了我的存在,早已发现和生先生被捕只是一个陷阱吧。然而,就和过去的目标其实是外公一样,母亲这次的目的是要杀掉静马先生,并让人以为凶手利用静马先生设计了一个杀害花菜小姐的诡计。所以,就算花菜小姐最终幸免于难也无大碍。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警卫力量都集中到花菜小姐身上,反倒更合母亲的意。”

“没错。就算演变成‘凶手没意识到这个陷阱,最终没能杀掉花菜小姐’的情节,也足够了⋯⋯我的目标是静马这一点已经被你看穿了嘛。”

“母亲为什么要杀害静马先生、还有外公呢?我了解得不全,母亲也没有义务回答所有的问题吧。但是,只有这件事我很想知道。务请母亲回答。”

御影向前一探身,恳求道。自母女对峙以来,她第一次显出激烈的情绪波动。

静马当然也想知道,御影为何非要自己的命不可。他端坐于地,搁在膝头上的双手猛地一握拳。

“也是,关于这一点还没有任何信息。特别是我父亲这边,不知道也很正常。不过,提示还是有的。就在御影你的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为突然被拉上了表舞台,御影略显困惑地问道。

“御影,你两边的眼睛不是都能看见吗,但母亲和我的左眼都看不见。我不清楚母亲失去左眼的原因。据说她以御陵御影的身份出道时就是那样了。但是,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我可记得一清二楚。那是父亲在我两岁时弄坏的。”

相比骇人听闻的内容,御影的陈述平和而又冷静,仿佛是在回想遭受父母斥责的往事。而她的女儿则倒吸了一口冷气。

御影的脸上浮出一丝自虐式的笑容:“父亲大概以为我年纪小,应该不记得这件事。可是,他挖我眼睛时的那张冷酷的脸和留给我的心理创伤,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外公为什么要这么做⋯⋯”御影毫不掩饰心中的惊愕,当即追问道。

“因为失去母亲的父亲想把我打造成御陵御影。御陵御影通过右眼向左脑传送信息,进行推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父亲却信以为真。父亲对母亲敬若神明,便在我身上寻求同样的东西。就像耶和华创造亚当一样,父亲企图用我来创造已经死去的母亲。”

御影无力地叹息一声,说道:“我本想尽早抛开一切,但还是一直忍到了独立自主的那一天。因为我也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侦探。我讨厌做母亲的替身,但我崇拜母亲。虽然很不甘心,但为了这个目标我需要父亲的力量。父亲死去前的十五年,我每天都过着屈辱的日子。”

静马也曾听山科亲承过对御影母亲的敬爱之情,确也不是没感觉到一点狂热的味道,但他一时间还是难以相信山科会不惜剜去亲生女儿的眼睛。同样,他也不敢相信御影向山科显露出的女儿对父亲的情感都是表演。

“那这次为什么要杀静马先生呢?”御影抑制住内心的激荡,耐心地问道。

“你应该有所察觉了吧。因为静马是你的父亲啊。”

自御影在更衣室吐露实情后,静马内心一直有此预感。不,倒不如说是期待。而现在,御影的母亲终于道出了真相。

静马重又打量御影,御影则害羞似的躲开了静马的视线。

“果然是这样啊。”

“御陵御影是不需要父亲的。我不想让你再受和我一样的苦。所以我才选择了静马,谁知现在他却恬不知耻地出现了⋯⋯我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保护你。”

“⋯⋯这么说,那天晚上的事也是一场戏?”

静马把拳头握得更紧了,指尖几乎刺破了掌心。

“那是当然。谁会因为一个被自己杀掉的人而大受打击,卧床不起呢?只是为了和你发生关系,推你一把罢了。”

“为什么要和我⋯⋯”

眼前的人已不是静马认识的那个御影了。自己究竟在和谁说话呢⋯⋯静马陷入了极度的虚无感中,仿佛脚下突然裂开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开头我不就说了吗?我知道你有自杀意愿。我想要一个孩子,我想把御陵御影之位传续下去。最好是女儿,儿子也可以,但不需要父亲。所以不久于人世的你的精子是最合适不过的。而且把你的名字缩略一下,正好就是‘种马’这两个字。如果没能怀孕我自有别的打算,幸运的是我怀上了御影⋯⋯可惜,没想到你竟然活到了现在。由于你下落不明,我还松了口气,以为你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你为什么没死啊?”

“啊,我自杀过。只是没死成,失去了记忆。”

因御影的缘故,静马打消过自杀的念头,之后又决意自杀。这些情感、这些对静马来说近乎天翻地覆的情感,全都被御影一手掌控着。自己与御影从无一刻情意相通过。一切尽悉欺骗。愤怒至极的静马却突然变得极度懊丧。

“静马竟然连自杀这种事都做不好。我真是看错你了,给你一个见习助手的职位都嫌可惜啊。”

话音刚落御影便扬起右手,一道锐利的光芒从袖口闪出。静马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御影飞快地摁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您不能这么做。通过这次的案子,我与静马先生朝夕相处,发现他不是外公那样的人。而且,母亲在我出生前就因私心剥夺了我的父亲,如此做法又与夺走您眼睛的外公有何分别呢?还望母亲明察!”

“是吗⋯⋯对你来说确实是这样吧。想不到到头来,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干的都是束缚孩子的勾当。我竟然让一个黄毛丫头给教育了,真是惭愧啊。”

御影无力地垂下肩头,将一把细长的小刀递给女儿。

“谢谢⋯⋯可是母亲为什么要回栖苅村呢,甚至还装成已经去世的样子?只要母亲和我在一起,就算静马先生来了,也不用操任何心啊。”

“我的右眼已经看不清了。击倒石场刑警时连打了两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第一下打偏了。我的双眼很快都会失明,不能再以御陵御影的身份登场了。所以我决定以死亡的形式销声匿迹。更何况,我死了你才能拿到保险金啊,失踪是不行的。”

“那么和凶手同归于尽的人是谁?”

“是我的替身啦。侦探这种职业性质特殊,有时需要替身。我从父亲那儿得知有这么一个人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是个孤儿,五年前因为和我长得像被父亲收留了。可能是成长环境的缘故,比我要枯瘦一些,不过溺水的尸体过了一个月膨胀后,也就分辨不出来了吧。”

御影还杀了一个人。不,没准那个“凶手”也是她杀的。也许本案的最大牺牲品就是这个无人知晓、无人怜悯、无名无姓、就此踪迹全无的替身。

“在被黑暗笼罩之前,在死之前,我想再拜访一次这个令我得到新生的地方。于是,在龙之潭我与久弥先生重逢了。他不知道我在千叶下落不明之事,劝我在琴乃汤住宿。十天后,光惠夫人病情恶化,不幸去世。这时,久弥先生建议我可否以光惠夫人的身份在琴乃汤长住。当时他似乎隐隐察觉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在隐藏行踪,心里已做好死的准备。他还表白说当年就对我颇有好感。只是那时的我一心想着静马,所以没有留意他。主治医生木野大夫自幼就是久弥先生的挚友,所以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庭院里不是有一座墓碑吗?那就是光惠夫人的墓。

“此后我以光惠夫人的身份在这里生活,决定让琴乃汤成为我失去光明之前的最后居所。除了木野大夫,别说琴折家的人了,就连村民也没一个来看望过光惠夫人,所以我暂时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然而,以龙之首的倒塌为契机,静马突然出现了,甚至连御影你也来了。”

“如果我没来,这件案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谁知道呢。要是我听说你还活着,保不准其他地方也会发生同样的案子。”

静马觉得这是御影对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挂虑。

御影执起女儿的手,说道:“御影,你合格了。看来你能干好侦探这一行。我正式将御陵御影之位传于你。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木野大夫也好,久弥先生也好,都丝毫没怀疑过我是凶手,他们是出于善意为我隐瞒到了现在。所以⋯⋯”

“我明白了,母亲。我,御陵御影向您保证。”

“谢谢。侦探之路荆棘密布,今后你也要好好努力啊。”

御影第一次露出了充满慈爱的表情。话音刚落,她一度以袖掩住嘴角,随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目。御影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再睁开眼睛。因为她服下了氰化物。

这就是名侦探御陵御影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