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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先令蜡烛 完结

作者:约瑟芬•铁伊

这是一幢半木质结构的农舍,大概有五个房间,七英尺高的荆棘和忍冬树篱将房子与马路隔开,四周蔷薇低垂。对于那些美国人,或者喜欢周末度假的人,以及喜好摄影的人来说,这里倒是个天赐宝地。小窗安静地打着哈欠,浅蓝色的门做出迎客的姿态,阴影中隐约可见墙上有黄铜长柄锅的光泽。一个农舍就这样闯进凡世。

两人走上砖路的时候,门口台阶上出现一位瘦小的女人,扎眼地系着一条白色的围裙,稀疏的头发在脑后绾成髻,头顶上摇摇欲坠地戴着一个黑丝缎的圆形鸟巢状物件。

提斯多看到她后就放缓了脚步,以便突出队长那穿着制服的高大身形,提醒皮茨太太她即将面对的麻烦。

可惜这皮茨太太是警察的遗孀,因此从她紧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不安,对她来说,看到沿着砖路朝她走过来的这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无非意味着要准备一顿饭而已,因此她的心思只往这方面去想。

“我早餐烤了一些蛋糕,一会儿热了就把炉子熄灭,等会儿罗宾逊小姐进来的时候你告诉她好吗,先生?”这时她认出了穿制服的是警察,说:“别告诉我你一直无照驾驶,先生!”

“罗宾逊小姐,是吧?她遭遇了事故。”队长说。

“车祸!哦,天哪!她总是那么鲁莽,情况很糟吗?”

“不是车祸,意外发生在水里。”

“哦,”她慢慢地说,“那么糟糕啊!”

“你说那么糟糕是什么意思?”

“发生在水中的意外只意味着一件事情。”

“是的。”队长表示同意。

“唉,唉,”她边说边悲哀地陷入了沉思,突然她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先生,你当时在哪里?”她厉声喝问,直视着垂头丧气的提斯多,表情活像在西欧佛市场里瞪着鱼贩子砧板上的鱼。在灾难到来的时刻,她对“绅士阶级”的表面顺从消失了。提斯多看上去就像她私下里认为的那样,是个“窝囊废”。此刻的情景似乎印证了这一点。

队长觉得他们的对话很有趣,但还是装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说:“这位先生事发时不在场。”

“他怎么会不在现场,他应该在的,他紧跟着她就出门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他们前后脚出去的,我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农舍里。”

“你知道罗宾逊小姐还有什么其他的住处吗?我想这里应该不是她常住的地方。”

“这里当然不是了,她只在这儿住了一个月,屋主叫欧文·休斯。”她故意停顿下来强调屋主名字的重要性,“欧文先生在好莱坞拍电影呢,他告诉我是个关于一个西班牙伯爵的故事,他说他已经拍过意大利伯爵和法国伯爵,他想这次拍西班牙伯爵会是一个全新的体验。休斯先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尽管有很多人奉承他,但他并没有被宠坏。说这话你可能不相信,有一次,有个女孩愿意付五英镑索要他曾经睡过的床单,我告诉她我对此的看法时,她一点儿也不害臊,还要给我二 十五先令买他的枕套呢。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我不知道——”

“罗宾逊小姐还有其他的住处吗?”

“我只知道她的这个住所,不知道其他的。”

“她不是会写信告诉你她要来吗?”

“写信?不!她发电报。我以为她会写信,但是我发誓她从来没有写过。通常在利得斯通的邮局会有六封她发的电报,大多是我家艾伯特在下课后去取的,有几封有三四张电报纸那么长呢。”

“那你知道她在这儿有什么熟人吗?”

“没有别人了,只有这位斯坦纳威先生。”

“再没有别人?”

“一个都没有。有一次——我教她冲马桶的技巧:你得使劲拉,然后迅速一松——她说:‘皮茨太太,你是否曾经……曾经对人们的脸感到过厌倦?’我说我对某些人的脸感到反感。她说:‘不是某些,皮茨太太,是所有人。就是对人感到恶心。’我说当我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喝一匙蓖麻油,她笑着说这点子不坏,只要每个人都喝一匙蓖麻油,这个世界两天后就会变成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墨索里尼就从来没有想到这点。’她说。”

“她是从伦敦来的吗?”

“是的,她来这儿三个星期了,只回去过一两次。上个周末她回伦敦了,回来时带来了斯坦纳威先生。”她又瞥了提斯多一眼,好像他是个物件似的,“斯坦纳威先生难道不知道她的住址吗?”她问道。

“没人知道,”队长说,“我得查一下她的文件,看能不能找出什么信息。”

皮茨太太将他们引进了客厅,客厅里面凉爽而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豌豆香味儿。

“你们怎么处理她——我是说她的尸体?”她问道。

“放在停尸房。”

这句话似乎首次将悲剧的氛围带进了这间屋子。

“哦,我的天哪!”她把围裙的下摆缓缓地在光洁的桌子上擦动,“天哪,我还在做煎饼呢。”

这不是在可惜浪费了的糕点,而是对世事无常的哀叹。

“我想你还是需要吃点儿早餐的。”她对提斯多说,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似乎下意识中她了解了人类最终还是受命运的摆布,还能怎么样呢?

但提斯多表示自己不想吃。他摇了摇头,走向窗边,而队长则在桌子上搜查着。

“我不介意吃一个烤饼。”队长一边翻着文件一边说。

“肯特郡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烤饼了,尽管这话是我自己说的。斯坦纳威先生你还是喝点儿茶吧。”

她转身进了厨房。

“这么说你不知道她姓罗宾逊?”队长抬头问道。

“皮茨太太总是称呼她‘小姐’,何况你看她像姓罗宾逊吗?”

队长自己方才也不大相信她姓罗宾逊,所以这个话题就暂时放下了。

过了一会儿提斯多提出:“如果你不需要我,我要去花园里待一会儿,这里——这里太闷了。”

“好吧,你不会忘记我还需要你开车送我回西欧佛吧?”

“我告诉你了,那只是一时冲动。无论如何,我现在不会偷了车逃之夭夭的。”

不笨嘛,队长心想,不过脾气也不小,此人绝不是一无是处。

桌子上杂乱地扔着杂志、报纸、剩下半包的硬盒香烟、几片拼图、锉甲刀、指甲油、几块丝布和一堆零碎杂物,事实上什么都有,除了便条纸。唯一的文件是当地商号的账单,大多数是收据。如果说这个女人不爱整洁又没有条理,那至少她还算谨慎。收据被弄得皱巴巴的,很难整理,但好在没有被扔掉。

早晨的静谧,皮茨太太在厨房里生机勃勃的沏茶声,再加上对烤饼的期待,让队长很受抚慰,他一边查看桌子上的东西,一边开始沉迷于自己的一个小习惯。他吹起了口哨。队长的口哨非常低沉,声音圆润而甜美,但那仍然是——口哨。他颤声地吹着《偶尔对我歌唱》,对优雅的曲调十分熟悉,这样的表演使他的潜意识得到满足。他太太有一次拿了一份《邮报》指给他看,那上面说吹口哨是心灵空虚的表现,但这并没有让他改掉这个习惯。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打断了这平稳的男高音口哨,起居室半开的门上没有丝毫预警地响起一阵嘲弄般的轻敲声——咚——滴答——咚咚嗒嗒!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原来你躲在这里啊!”房门大开,门口站着一位矮小黝黑的陌生人。

“哎——呦——呦。”这男人拉长了声调说着。他站住盯着队长看,开心地咧着嘴笑道:“我还以为是克莉丝呢!警察在这里做什么?这里遭小偷了吗?”

“不是,没有遭小偷。”队长在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

“别告诉我克莉丝又在开什么狂欢派对!我以为她几年前就不干这种事了,这可不符合她那独特高雅的品位。”

“不是,其实这里——”

“那她去哪里了?”那人抬高了声音朝着楼上欢快地大叫,“哟——呵!克莉丝,下来吧,你这个家伙!还躲着我!”然后对队长说:“已经躲了快三个星期了,大概被制片厂的灯照昏头了。早晚都得让他们逼出神经病。可是上一部片子那么成功,大家自然把她当成摇钱树了。”这人佯装一本正经地哼了一节《偶尔对我歌唱》,“就是这口哨声,让我以为你是克莉丝呢,你吹奏的是她的歌,技术还不错呢。”

“她的——她的歌?”此刻,队长真希望这会儿能赐予他一道曙光。

“是的,是她的歌,你以为是谁的?不会以为是我的歌吧,伙计?绝对不是。歌是我写的,那是自然,但那算不了什么,这还是她的歌呀,也许她没有演绎得很完美!呃?你觉得它不是一首好歌吗?”

“我说不好。”如果这个人不那么聒噪的话,队长可能会理得出一些头绪。

“你大概还没有看过电影《铁栏杆》吧?”

“没有,应该没有。”

“这就是广播和唱片最糟糕的地方:电影的活力都被它们抽光了。等你有机会听克莉丝唱那首歌的时候,对那声音都开始厌倦得作呕了,这对电影不公平。对词曲作者倒无所谓,但对电影却很残酷,太残酷,这事儿应该达成某种一致才行。嘿,克莉丝!我可是绞尽脑汁地找到这里的,她不在?”他的脸像个失望的孩子一样耷拉着,“与其让她走进来发现我,不如让我走进来就看见她,那才感觉好呢。你认为——”

“稍等,呃——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杰伊·哈默,出生证上叫杰森,我写过《如果不会在六月》,你可能吹过那首歌——”

“哈默先生,可以认为在这里住的——曾在这里住过的——那位女士是一位电影演员吗?”

“她是电影演员吗!”缓缓升起的惊讶暂时让哈默先生打住了话头,接着他认为自己一定是搞错了什么,说,“请问,克莉丝是住在这里吧,对不对?”

“这位女士的名字是叫克莉丝,是的,但是——嗯,也许你能帮助我们。有一些麻烦——非常不幸——很明显她说过她的姓是罗宾逊。”

男人听了笑得很开心。“罗宾逊?是个好姓!我总说她没有想象力,编不出好台词。你相信她姓罗宾逊吗?”

“嗯,不,不大相信。”

“我告诉过你什么了!谁叫她把我当成剪辑室地板上的碎底片渣,让我也反过来掀她的老底,她很可能会把我放在冰箱里二十四小时,但还是值得。反正我不是什么绅士,所以告诉你也无妨。队长,那位女士的名字叫克莉丝汀·克雷。”

“克莉丝汀·克雷!”队长说道,他的下巴一松,瞠目结舌,表情完全不受控制。

“克莉丝汀·克雷!”皮茨太太喃喃说道,她站在门口,完全忘记了手上的那盘烤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