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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先令蜡烛 完结

作者:约瑟芬•铁伊

星期二早晨,前往调查钱伯斯衣物的柯林斯带来了消息。他报告说钱伯斯的男仆拜伍德是一个“很难讨好的家伙”。他不喝酒不抽烟,似乎根本找不到共同点和他建立关系。但是每个人都有弱点,经过了解,拜伍德的弱点是鼻烟。这是一个很隐秘的恶习,如果爱德华勋爵察觉,势必会遭到当场解雇。(爱德华勋爵很可能对十八世纪的东西很感兴趣。)柯林斯为他提供了“非常特别的鼻烟”,最终他得以近距离地检查衣柜。钱伯斯一到达英国——确切地说是伦敦——就清理了衣物。清理掉的包括两件大衣,一件深色的,一件骆驼毛的。拜伍德把那件骆驼毛的送给了他的连襟,一个歌舞团的男演员;另外那件则卖给了伦敦的一个旧衣商。柯林斯报告了旧衣商的姓名和地址。

格兰特派了一个警员到旧衣商那里,当警员逐一检查那些存货,旧衣商说道:“那件大衣本来是爱德华·钱伯斯勋爵的,他是比尤德公爵的儿子。很上等的货色。”

那的确是上等的货色,所有的扣子都在,也没有更换新扣子的痕迹。

格兰特得知这一消息后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但是他仍然想知道钱伯斯究竟在哪里过的夜。

而媒体想知道的则是提斯多究竟在哪里。英国的每一家报纸都想知道。刑事调查部面临多年来最大的困境。《号角》公开称他们为谋杀者,而试图在千头万绪中理出眉目的格兰特,则因为同僚的怒气、友人的同情、厅长的忧心和他自己日益高涨的焦虑而苦恼不已。上午过半的时候,吉米·霍普金斯打电话来解释他在《号角》中的“文学性”板块发表的文章,说他那样做“只是按规矩办事而已”,他知道他在苏格兰场的朋友会明白的。格兰特出去了,接电话的是威廉斯。威廉斯不在状态,把情绪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反而让霍普金斯希望自己不至于会和苏格兰场结怨。“说到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威廉斯最后说,“你很清楚媒体一个星期所做的要比苏格兰场自成立以来所做的都多。而且你们所有的受害者都是无辜的!”

“哦,有点儿良心嘛,警官!你知道我们得把货卖出去。如果我们不炒得又热又鲜,在这一行就干不下去了,还得到别的地方去和别人抢饭碗。干我们这行也有我们该做的事,就像——”

威廉斯挂断电话的声音很果断,所有的行为和评论都压缩到“咔”这个单音节里。吉米·霍普斯金感到不是滋味。写那篇文章时他感到很享受。事实上,当那些严厉的措辞涌出来的时候他的确是满腔义愤。吉米在写作的时候舌头会习惯性地伸向脸颊内侧,感情也跟着泛滥起来。舌头在写完的同时会自然回到原位,这篇文章的受欢迎程度是确定的;它是“发自内心”的,而他的薪水也一跃再跃。

但是他有点儿受伤,因为他所有的敌人都没有看出这只不过是戏言而已。他带着一种不屑的表情把帽子往右眉处压了压,然后出去吃午餐。

就在不到五分钟路程的一家餐厅,格兰特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眼前放着一大杯黑咖啡,双手托着下巴。他“正在用最简洁的言语跟自己对话”。

克莉丝汀·克雷过着秘密的生活,但是这个谋杀者知道她在哪里。这把很多人都排除在外。

钱伯斯知道。

杰森·哈默知道。

赫伯特·戈特贝德几乎也肯定知道。

凶手穿着一件大衣,颜色深得可以配黑色的纽扣和黑色的缝线。

钱伯斯有一件这样的大衣,但是没有丢掉扣子。

杰森·哈默没有这样的大衣,而且最近也没有穿过这样的大衣。

没有人知道赫伯特·戈特贝德穿什么。

凶手的动机强烈而持久,使他能在清晨六点钟在海滩上等待受害者,然后冷静地将她溺死。

钱伯斯可能有动机。

杰森·哈默如果和她是情人关系的话也可能有动机,但不能证明这一点。

赫伯特·戈特贝德没有什么为人所知的动机,但是几乎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他恨她。

综合分析后,戈特贝德嫌疑最大。他知道他的妹妹在哪里;他具备“注定要成为凶手”的记录;他和受害者一直不和。

哦,好吧!明天戈特贝德可能就会承认自己的身份。此刻格兰特只想用黑咖啡麻醉自己,尽量不去想报纸上的内容。

他刚把杯子举到嘴边,看到了对面角落里的人,那男人的杯子是半空的,他正用打趣而又友好的目光注视着格兰特。

格兰特微微一笑,主动出击道:“大明星在躲避公众的注意吗?为什么不给你的影迷一个喘息的机会?”

“他们随时可以休息啊,影迷永远是对的。倒是你,这段时间很不好过吧?他们以为警察是什么?千里眼吗?”

格兰特把蜂蜜卷到舌头上吞了下去。

“总有一天,”欧文·休斯说,“总有一个人会把该死的吉米·霍普金斯的头扭下来,要不是我这张脸太值钱,我就会亲自干掉他。他曾说我是‘每个女孩的梦想’!”

“难道你不是吗?”

“你最近看过我的农舍了吗?”

“没有,我有一天看见报纸上废墟的照片了。”

“我不介意告诉你,下车看见它的时候,我哭了。我很想把那张照片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让人看看知名度会带来什么后果。五十年前一些人可能会专程跑好几英里来看这个地方,然后满意而归。而现在一车又一车的游客前来参观布莱尔,虽然我的律师努力阻止这些参观团,但根本无能为力。最初的几天过去后,郡警局就不再派人留守了。上两个星期大概有一万多人来过,这一万人中每个人都透过窗户看,践踏植被,并拿走一个纪念品。几乎一块篱笆都留下——原本十二英尺高,是一片玫瑰花丛——整个花园被踏成一片烂泥。我十分喜爱那个花园。我倒不会对着紫罗兰低吟浅唱,但是亲手种着别人送给我的花花草草,看着它们长大,给我带来很大快乐。现在却什么都没留下。”

“真是倒霉!而且还得不到赔偿,真让人恼火。不过可能到了明年这些植物又枝繁叶茂了。”

“哦,我正要把那地方卖了,它让我十分烦恼。你见过克雷吗?没有?她很了不起。独一无二。”

“你知道谁很有可能杀她吗,顺便问一下?”

休斯笑了一下,那微笑足以让他的影迷紧握影院坐椅的把手。“我知道在片场有很多人都想杀她,但仅仅是在片场。冷静下来,你就会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克莉丝的死真是非常不可思议——像那样的死法。你知道莉迪亚·济慈根据她的天宫图预言过这件事吗?真是神了,这个莉迪亚。真该在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淹死她,不过她真的很神奇。我从好莱坞把玛丽·戴克的出生时间寄给她,玛丽在透露那可怕的真实年龄时我还得发个毒誓。虽然莉迪亚完全不知道她正在做谁的天宫图,却准得出奇。她在好莱坞一定会轰动一时的。

“她似乎正朝着那里进军,”格兰特冷冷地说道,“你喜欢那里吗?”

“哦,是的,可以好好休息。”看到格兰特挑了挑眉毛,他又说道,“海滩上有太多的鹅卵石,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你是谁。”

“我以为他们为狂热的中西部影迷办观光团呢。”

“哦,是的,他们乘大客车经过你家的大街,但是不会把你的花踩倒在地。”

“如果你被杀他们可能就会。”

“他们不会,谋杀在那儿没什么稀奇。好了,我该走了。祝你好运,上帝保佑你。你帮我打了不少气,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我?”

“你让我知道还有一个职业比我自己的更糟糕。”他在桌子上扔下一些钱并拿起帽子,“人们在做礼拜的时候会帮法官祷告,但是一个字也不会提到警察!”

他在角落里将帽子调整到摄影师多次试验后确定的最上镜角度,然后迈步出门,留下格兰特独自一人,心中微微感到一丝宽慰。

没有感到宽慰的是吉米——那个活泼开朗、冷酷无情却能妙笔生花的吉米。他在他最喜欢的酒吧吃饭(黑咖啡可能更适合满面愁容的警官和必须考虑身材的男演员,但吉米是靠别人的忧愁吃饭的,而且只有在裁缝为他量体裁衣时才记起自己的体型),但是这顿午饭却哪儿都不对劲。牛肉有点儿太老了,啤酒不够凉,服务生不停地打嗝,马铃薯太腻,家常布丁有小苏打的味道,他常抽的香烟也没有了。所以他那遭到不公平对待和被误解的坏心情,非但没有因尽情享受美食而得到缓解,反而加剧为对整个世界的愤怒。他的视线越过酒杯,苦闷地瞧着自己的同事和其他客人在铺着白色粗布的桌子边有说有笑,他们很少见他如此愁眉苦脸,于是不再继续闲聊,转而开始逗他。

“怎么了,吉米?得了齿槽脓肿吗?”

“不,他正练习成为一个独裁者,要从表情开始练习。”

“不,不是,”第三个人说,“要从头发开始。”

“还有手势,手势很重要。你看拿破仑,如果没有想到那个把胳膊举到胸口的玩意儿,他永远都是一个小班长。你知道吗,这叫酝酿。”

“如果吉米在酝酿,他最好在办公室待着,而不是在这里。我想这孩子不是很高兴。”

吉米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出门找他那个牌子的香烟。苏格兰场这是要做什么?每个人都知道写在报纸上的东西不是胡话,就是瞎说。如果你不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夸大其词,人们就会怀疑这些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就不会买报纸了。那样的话,报业大王们、吉米还有很多无辜的持股人怎么办呢?你得为那些死气沉沉的、因太累或者太麻木而无法自己思考的工薪阶层提供情感上的寄托。即使你不能让他们惊恐万分,至少也得让他们痛快地哭上一两场。那则关于克雷早期在工厂的故事的确是好内容,就算那个马脸女士对克莉丝的描述是捏造的,但那又如何呢?但是你不能总是激动或者哭泣,如果说有哪一种情绪是英国大众最着迷的,那就是正直的愤慨。那么他,吉米,就帮他们制造这样一个话题。苏格兰场很清楚明天这些愤慨的人们就会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管他呢!想那么多干吗?那句“逼迫无辜者走上绝路”只不过是一种措辞而已,而且还是老掉牙的措辞,明理的人完全不必大惊小怪。苏格兰场有点儿太敏感,就是这么回事。他们非常清楚这一些本不该发生。他不是要越界干涉别人的工作,但那篇文章有些东西是真实的,现在他开始想到这一点,不是“逼迫无辜的人走上绝路”——这是当然,而是其他一些小地方。这真可以算上是丢脸的事情——哦,嗯,丢脸有点儿言过其实了,应该说是遗憾,这种事情居然发生在自认为有效率的警察身上。时机恰当的时候他们就趾高气扬,拒人千里;因此一旦把事情搞砸,就不要希望别人会同情。如果他们允许媒体参与其中,像美国一样,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他,吉米·霍普金斯,只不过是个刑事案记者,但是他对刑事案和侦查方式的了解并不比警方少。如果老板允许他告假,而警方也愿意把档案借给他调阅的话,他不到一个星期就能把杀害克雷的家伙关进牢房——当然也会登上头条。想象力,苏格兰场需要的是这个。而他却毫不匮乏,他需要的只是机会。

他买到了香烟,闷闷地把整包烟倒进金质烟盒里,那是他到伦敦之前乡下的同事送给他的(同事间私下谣传,这项慷慨的赠礼所表达的谢意多于感情),然后闷闷不乐地回到办公室。在《号角》总部新的大教堂似的门厅入口处,年轻的穆斯克,一位新记者,正从大楼里走来。他简单地点了点头,嘴里寒暄着,并没有停下脚步。

“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有关星座的演讲。”穆斯克说着,不是很热衷。

“天文学,真有意思。”吉米挖苦道。

“不是天文学,是星相学。”年轻人由前厅的阴影中拐到街道的阳光下,“一个叫做什么波普的女人。”

“波普!”吉米在电梯门口停了下来,“你说的该不是济慈吧?”

“是济慈吗?”穆斯克又看了一眼卡片,“是的,没错。我记得是一位诗人。嘿,怎么回事?”吉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回大厅里。

“你不用去听什么星相学演讲了,就是这么回事。”吉米说着把他推进了电梯。

“哎呀!”诧异的穆斯克说道,“多谢你让我休息,但是为什么呢?你对星相学有意见吗?”

吉米把他拖进一间办公室,然后对一个心平气和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脸色红润的男子展开一段急速的谈话攻势。

“但是,吉米,”心平气和的人好不容易插话进去,“本来是要派布莱克去的,他是最好的人选,他不是每周都在第六版告诉全世界接下来的七天要发生什么吗?这是他的本行:星相学。他没有预见到他妻子是这周而不是下周要生小孩,所以我才让他休假,改派穆斯克。”

“穆斯克!”吉米说道,“你难道不知道这就是那个预言克雷之死的女人吗?在《信使报》帮读者一先令占一次星的也是这个女人啊!”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天哪,她是大新闻啊!”

“她是《信使报》的大新闻,不过差不多要冷了,我昨天刚删掉一篇关于她的报道。”

“好吧,她是过气了。但是很多‘有趣的’人们此刻一定对她特别感兴趣。而且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那个让她预言成真的人!毕竟可能正因为她那样说,才引发了这个人的动机。就算济慈冷了,她身边的人可不冷,而且还热得烫手。”他探身过去,把那个乳臭未干的穆斯克还拿在手上的卡片抢过来,“下午帮这个好孩子找点儿别的事情做吧,他不喜欢星相学。一会儿见。”

“但是这篇采访要怎么——”

“没关系,你会有你的故事的。也许还能另外奉送一篇!”

吉米站在下楼的电梯里,拇指弹着那张卡片。艾沃斯馆!莉迪亚即将现身!

“知道最佳的成功之道吗,皮特?”他对电梯员说。

“我洗耳恭听。”皮特说。

“在各家胡言乱语的东西中挑个好牌子!”

“真有你的!”皮特咧嘴一笑,吉米走出电梯,向他抛了个媚眼。皮特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不是从他穿短裤的年纪,就是从他领子歪斜的青涩时期。

艾沃斯馆位于威格摩街,这是一个很好的街区,非常有助于它的成功。室内乐在俱乐部里喝茶欣赏会有趣得多。那些肥胖的女高音在台上唱着艺术歌曲,为全场的鸦雀无声扬扬得意,却永远猜不到听众心里想的其实是到底是皱绸好还是缎子好。这是个宜人的地方,小到让人觉得亲切,同时又大到不致于太局促。吉米一边向着座位走去,一边观察到今天的观众是自布夏·科森婚礼以来,他所见到最多名流聚集一堂的场面。不仅“时髦”阶级倾巢而出,而且吉米平常称之为“现代女公爵”的名门望族也到场了。这些鞋子高、鼻子长、血统悠久的人凭借的是他们的地位,而不是智慧。当然,会场各处还散布着许多疯狂的人。

那些疯狂的人既不是来找乐子的,也不是因为莉迪亚的母亲是某个家道中落的侯爵的三女儿,而是因为狮子、金牛、巨蟹是他们家中的宠物,黄道十二宫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不可能认错的,这些人呆滞的眼神落在半空,衣服就像在一次罢工之后的地下室淘来的,细瘦的脖子上似乎都戴着六便士一串的珠子。

吉米没有坐在为《号角》代表留出的座位上,执意要求在大厅最旁边舞台下方那几棵棕榈树之间找个位子。这里被两种人不同程度的拒绝:一种是来看莉迪亚的,一种是来被别人看的,但是吉米这两者都不是。吉米是来看观众的。隐藏在威洛比先生的装饰品中的座位提供了类似只有在台上才能看到所有观众的视角。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衣衫褴褛的矮小男人,吉米一坐下来那人就开始打量他并凑到他身边,直到他的兔子嘴离吉米的耳朵只有一英寸远,然后轻声说道:

“了不起的女人!”

吉米自然认为他说的是莉迪亚。

“了不起,”他同意说,“你认识她?”

衣衫褴褛的人(吉米在心中把他归入“疯狂的人”一类)犹豫着,然后说道:“不,但是我认识克莉丝汀·克雷。”接下来的谈话因莉迪亚和主持人已经上台而无法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