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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先令蜡烛 完结

作者:约瑟芬•铁伊

海洋饭店的厨房在屋顶上;建筑师的新发现是味道都是往上走的。原本的设计是一个完全电气化的厨房,这也是建筑师的最新理念。但是这可不是厨师长亨利的信条。亨利是普罗旺斯人,用电做饭,天哪,太可怕了,简直是一场噩梦!如果上帝让我们用闪电来煮饭,他就不会发明火了。因此亨利还是用他的炉子和火盆。现在是凌晨三点,闷熄的炉火还发着微光,照亮了这间宽敞的白色屋子。屋子里满是发亮的东西:铜器、银器和瓷釉。(没有铝制品,一提到铝,亨利就会昏厥。)门半开着,炉火不时轻轻地发出噼啪声。

不久,那扇门动了一下,接着被推开了一些。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显然是在听着什么。然后他进来了,像影子一样安静地往餐具桌移去。他从抽屉中取出在阴暗中闪闪发光的刀,还是没有弄出动静。他又朝墙移去,钥匙挂在墙上的一小块木板上,每一把钥匙都挂在指定的钩子上。他没有摸索,一伸手就拿到了他想要的那把。他在要离开屋子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回到炉火跟前,好像入了迷。在火光下他的眼睛明亮而激动,脸上却黯淡无光。

炉床旁边放着早晨生火用的木柴,摊放在报纸上好彻底晾干。这男子注意到了报纸,他把木头块放到一边,掀起空出来的那部分,让火光照在上面。他读了一会儿,厨房里仍然像空无一人般安静。

突然,一切都起了变化。他跳了起来,跑向电灯开关,打开了灯,再跑回去把报纸从木块下抽出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把报纸摊开放在桌上,拍了拍,然后抚平,就像那是有生命的一样。然后他开始大笑起来,用拳头轻柔但十分激动地敲打着斑驳的桌面。他的笑声越来越大,逐渐失去控制。他又跑到开关处把厨房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共八盏灯,他有了一个新想法。他跑出厨房,沿着铺着瓷砖的走廊前行,像影子一样安静。他加快速度在昏暗的阶梯上飞奔而下,一层又一层,像一只蝙蝠。现在他又开始大笑起来,夹杂着阵阵呜咽。他飞奔穿过昏暗的大餐厅,来到前台绿色的灯光下。那里没有人。晚班的门房巡逻去了。那人翻了一页登记簿,一根手指在纸面上来回游移。然后他又往楼上跑去,除了他的呼吸声,四周一片寂静。在二楼的服务间里,他从钩子上拿了一把万能钥匙,然后跑向七十三号房间。门开了,他伸手一摸电灯开关,随即向床上的人跳过去。

格兰特从一个非法买卖的梦境中挣扎醒来,准备对付一个跪在他床上抓着他使劲摇晃的疯子,只听他一边啜泣一边重复着说:“你果然弄错了,但是没关系!你果然弄错了,但是没关系!”

“提斯多!”格兰特说道,“我的天哪,很高兴见到你。你去哪里了?”

“在储水塔上。”

“在海洋饭店?一直都在这里?”

“从星期四夜里开始有多长时间了?我是半夜从侍者出入的门走进来的。那天雨下得像棍子一样粗,就算光着屁股从城头走到城尾,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你。我知道这个小阁楼,因为有一天我看到几个工人在里面。除了工人外没有人知道那里。我晚上才出来去储藏室拿吃的。我想有人因为那些被拿走的食物而遭殃。也许他们从来没有发现?你想会吗?”

他那双明亮得不自然的眼睛焦急地扫视着格兰特。他开始发抖了,不用猜就知道他现在的体温状况。

格兰特轻轻地推着他,让他坐在床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套睡衣给他递过去。

“给你,穿上立刻睡觉。我猜你到达宾馆的时候一定成了落汤鸡了吧?”

“是的。衣服沉得我都走不动了,但是房顶却很干燥,也很暖和。白天又太暖和了。你晚——晚上穿的东西还真——真讲究。”他的牙齿开始打架,不适的反应遍及全身。

格兰特帮他穿上睡裤,又帮他盖上被子。他打电话给门房,要了一份热汤,并让他找医生来。接着他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苏格兰场,提斯多格外明亮的眼睛调皮地看着他。他挂上电话,回到床边说:“没法告诉你,我对这一切有多么抱歉。我会尽力弥补。”

“毯子!”提斯多说道,“床单!枕头!鸭绒被!天哪!”在打战的牙齿和留了一个星期的胡子所能容许的范围内,他咧开嘴笑了,“替我说‘我现在要安歇了’。”他说完便立即睡去。

第二天早晨,医生过来说:“患者有一定程度的充血,以他现在的虚弱状况来说,随时可能发展成肺炎。”格兰特通过苏格兰场找到穆里尔阿姨前来照顾,但提斯多谢绝任何阿姨到场。威廉斯被派到坎特伯雷去逮捕阿洛伊修斯修道士,格兰特计划午饭后回城拜访钱伯斯。他已经打电话给伯戈因局长,告诉他提斯多再次出现的好消息,而电话是艾丽卡接的。

“哦,我真的为你高兴!”她说道。

“为我?”

“是的,这件事一定让你很难过。”

这时格兰特才意识到这件事让他有多难过。原来他一直在不断压抑他那莫名的恐惧。她真是一个好孩子。

这个好孩子当天早晨就把一打刚从斯特恩斯的鸡窝里捡的新鲜鸡蛋及时送给病人。格兰特想这真像她的做事风格,一般人只会送鲜花和水果。

“她上次送给我东西吃,没有遇到麻烦吧?”提斯多问道。他谈论阁楼的事就像在谈论陈年往事,阁楼上的那几天对他来说就像是一辈子。

“恰恰相反。她救了你的命,也挽救了我的名声。是她找到了你的大衣。不,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现在不能说话也不能听。”

但是他不得不说出了一切,而提斯多在一旁虚弱地喃喃自语:“哦!”他就这样用惊诧不已的口吻“哦”了一遍又一遍。

拜访钱伯斯的阴影开始笼罩在格兰特的身上。假如他坦白地这样说:“瞧,你和杰森·哈默都刻意为某一个夜里的行动向我说谎,现在我发现那晚你们两个人都在多佛。你们在做什么?”答案会是什么?“我亲爱的长官,我不能解释哈默的搪塞,但是他是我在派特罗号上的客人,我们那个晚上在汽艇上钓鱼。”那也是一个很好的不在场的证据。

他的大脑仍然停留在走私的想法上。什么非法买卖能够引起钱伯斯和哈默两个人的兴趣?一整船的走私品也不需要用一整晚来移交,而且他们两个人那天夜里都没有不在场的证据。从半夜到早饭的这几个小时里他们做了什么?

自从瑞梅尔在多佛有所发现以来,格兰特一直觉得,如果他能够记起钱伯斯就到达多佛日期撒那个小谎之前说过什么,一切就会很清楚了。

他决定下楼,在离开海洋酒店之前理一理发,他记得该理发了。

当他伸手推开旋转门的时候,脑海中回想起钱伯斯的声音和那句话。

原来他那时候在说的就是这个!

是的,是的,在格兰特脑海中一幅幅画面按照因果关系排列起来。他从理发店的门口转到电话亭,打给特别研究处,问了他们几个问题,然后回去理发,脸上呆呆地笑着。此时他知道了他要对爱德华·钱伯斯说什么。

当时正是早晨的高峰期,所有的椅子都满了。

“马上就好,先生,”焦急的店长说道,“如果你愿意等的话,不到一分钟就好。”

格兰特靠着墙坐下,从架子上的一摞杂志中拿出一本。整摞杂志倒了下来,每一本都很破旧,其中大部分已经过期很久了。因为看到卷首插页上有克莉丝汀·克雷的肖像,他就选了那一期的《银屏报导》,懒懒地翻看着。都是些寻常的花絮,“真实的故事”已经讲了第五十 二遍,和前面的五十一个故事完全不同。一个愚蠢的金发女星说她如何解读莎士比亚的新意;另一个讲述了她如何保持身材;一个分不清煎锅前后差别的女演员拍了一张在自家厨房做煎饼的照片;一个颇有男性气概的明星说他多么钦佩某猛男型明星。格兰特不耐烦地翻看着,正要换一本杂志,他的注意力突然被吸引了。那篇文章他越读越起劲,读到最后一段时他站起身来,手中继续抓着那本杂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页。

“轮到你了,先生,”理发师说,“请坐。”

但是格兰特没有理会。

“我们已经为你做好了准备,先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格兰特抬头看了看他们,没有完全听进他们的话。

“这个可以给我吗?”他指着杂志问道,“它已经过期六个月了,谢谢。”然后冲出屋子。

他们盯着他的背影,稍微取笑了一阵,猜测是什么让他那么着迷。

“找到他的姻缘了。”有人这样认为。

“我认为缘分这东西早就绝迹了。”另一个人反驳道。

“找到了治疗鸡眼的秘方。”

“不对,是请教他的好朋友去了。”

他们笑了一阵子就把他忘了。

此时格兰特在电话亭里,而等在外面穿着漆皮皮鞋的先生在想,他这辈子是否还会出来。他正在和欧文·休斯谈话,就是那个电影明星。这就是那个穿漆皮皮鞋的绅士没有去楼上用那里一大堆电话的原因。他希望能听到一部分谈话,关于某个人是否在给另一个人的信中提到了什么。

“真的!”格兰特说道,“谢谢!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别把这个说出去,我是说,我问你的事情。”

然后他询问泰晤士警局,把门又拉紧了一点儿,这激怒了那位等待的先生。

“二七六河道是否登记有一艘汽艇,你知道吗?”

对方查询了一会儿。

是的,二七六有一条船。是的,非常快。出海?哦,是的,如果必要的话。他们认为它的主要用途是在埃塞克斯郡沿岸的浅滩上猎鸟。无论如何可以用来在浅水处导航吧?哦,是的。

格兰特问他们能否在一个半小时内为他准备好一条船,他希望在此之前回到城里。这会帮他一个大忙。

当然,他们会照办的。

格兰特打电话给巴克——这时穿漆皮皮鞋的绅士放弃了——交代他如果威廉斯在未来九十分钟之内回城里,要他去西敏斯特码头和格兰特碰面;万一威廉斯还没回来,那就让桑格去。

格兰特在路上充分利用午餐时间的顺畅交通,在一些不受限的路段则以高超的技术平稳地超车。他发现威廉斯在等着他,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他在最后一刻才从苏格兰场赶来,把失望的桑格换了回去。只要有机会,威廉斯不愿意置身于任何事之外。更何况总督说某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么,院长大人惊呆了吧?”格兰特问道。

“没有阿洛伊修斯修道士那么震惊,他从未想到我们会抓到他的把柄。从他的表现来看,我想其他地方的警察也一定很焦急地要捉拿他。”

“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们要去哪里,长官?”

“切尔西区。画家和民族舞者的最爱。”

威廉斯关爱地看着他的上司,注意到自从那个男孩提斯多出现之后,他看上去气色真的好多了。

警艇慢慢往停泊了一艘灰色大艇的河滨道二七六号岸边驶来,警艇侧过船身,小心翼翼地靠拢过去,直至距离仅一英尺远。

格兰特跨了上去。“和我一起上来,威廉斯,我需要目击者。”

船舱上了锁,格兰特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房间,摇了摇头说:“我非冒这个险不可,反正我确信我错不了。”

当着水警的面,他撬开锁走进船里。这是一间很整洁、有海员气味的船舱;一切都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格兰特开始检查柜子,在右舷床铺下面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件油布大衣,黑色的,购于戛纳。右边袖口掉了一个扣子。

“你拿着,威廉斯,和我一起到那幢房子去。”

女佣说济慈小姐在里面,让他们在一楼的餐厅等候,这是一间质朴的崭新房间。

“这种地方适合切除阑尾,而不是咽下烤牛肉。”威廉斯说出他的观察心得。

但是格兰特什么都没有说。

莉迪亚微笑着进来了,手镯和珠子叮当作响。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到楼上去,我亲爱的狮子座先生,我的一些客户也许不能够理解这只是单纯的友好拜访而已。”

“那么你知道我是谁了,在玛塔家的时候?”

“当然了,你不用恭维我的预言能力,亲爱的格兰特先生,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这位是威廉斯警官。”

她看起来似乎有点儿慌乱,格兰特想,但仍试图对这位警官表示亲切,然后她看见了在威廉斯胳膊下的东西。

“你拿我的大衣做什么?”她厉声问道。

“那么它是你的大衣喽?放在船上柜子里的?”

“当然是我的大衣了!你们怎么敢强行进入我的船舱?它总是锁着的。”

“锁需要修了,济慈小姐,同时很遗憾地告诉你:我必须因你在十 五日星期四早晨在西欧佛的峡谷谋杀克莉丝汀·克雷小姐而逮捕你,并警告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会用作不利于你的证词。”

她的脸从惯常满意的表情转变成扭曲的盛怒,当朱蒂·塞勒斯侮蔑她的能力时,他也见过一次这种怒容。“你不能逮捕我,”她说,“这不是我的命,除了我还会有谁知道?星象对我是知无不言的,星象表明我前途似锦。而你,可怜的犯了错误的傻瓜,只会继续失误、继续犯错。我的命是功成名就、心想事成。这是上天注定的,理应如此。这就叫命运。‘一些人天生就是伟大的’——这是实话,其他都是谎言。一个人要么生来就是伟大的,要么就是生而卑贱。我生来就是成功者,注定要成为领袖、要受全人类的景仰——”

“济慈小姐,如果你准备立刻就跟我们走,我会很感激你的。你需要的衣服都可以随后送来。”

“衣服?做什么用的?”

“供你在狱中使用。”

“我不明白,你不能把我送进监狱。这不是我的命,我会心想事成的。”

“只要意愿够强烈,每个人都能做成他们想做的事,但是没有人犯了罪却能免除惩罚。你能把你的女佣叫来向她解释吗?如果你需要帽子,她可以给你取来。”

“我不需要,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我今天下午要参加一场在玛塔家举行的宴会。要知道,她得到了克莉丝汀的角色。那是我算出来的。我们命中该做的事很早就已经注定了。诸事各得其所,像音乐盒里的齿轮一样,你知道吧?也许你不知道。你懂音乐吗?参加完玛塔的宴会,我还要找欧文·休斯。之后我们再看看怎么安排。如果你们晚上再过来的话,我们可以谈一谈。你认识欧文吗?他很迷人。他也有他注定的位置。要不是欧文的话,我根本不会想到那件事。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伟大的成就来自伟大的心智,那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但是导火线通常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像电灯和开关。有一次在苏格兰的讲座上我就用了这个比喻。很贴切,很巧妙,你不这么认为吗?想来点儿雪莉酒吗?恐怕我真是怠慢各位了。我总是想着,楼上的那些人在等我说个清楚。”

“说什么?”

“关于我,当然。不,关于他们的事情。那是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我有点儿糊涂了。他们想知道他们未来的命运如何。只有我能够告诉他们。只有我,莉迪亚·济慈——”

“我可以用一下你的电话吗,济慈小姐?”

“当然。在大厅的壁橱里,新式有颜色的那个。我说的是电话,不是壁橱。我在说什么?”

格兰特对威廉斯说:“请他们立刻派雷诺兹来。”

“是那位画家吗?我很高兴见见他。他命中注定伟大。你知道,这和使用混合颜料的技巧无关。这是个人的本质,星象决定一切。你一定得让我帮你排一次星座图。你是狮子座的人,非常有吸引力。有王者之相。有时我为自己不是八月出生的感到难过。不过白羊座的人是领导者。也很健谈,我认为。”她咯咯笑了起来,“他们说我是有点儿话多。小时候他们就叫我话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