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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味道 完结

作者:王国平

雨伞与母亲


《花园》,载于1945年6月第二卷第三期《文艺》杂志,汪曾祺写道:“荷叶上花拉花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会给我送去。”

这么一句,让我遁入回忆。

南方的雨,说来就来,不打招呼的。小时在老家上学,出门天气好好的,上课中途,往往雨就开始下了,铺天盖地,不由分说。这个时候,“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换成了我两个姐姐中的一个,“会给我送去”。

姐姐们说,天一落雨,母亲神色就慌乱了,不管她们俩手头有什么事,责令赶紧放下,稍有迟缓,还要骂上几句。在她的心目中,给儿子送伞是第一位的。于是,下雨了,于我而言,意味着很快就有人推开教室的门,喊一声“细佬”,把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的节奏打乱。这是屡试不爽的,而且送伞的队伍,她们多是最先抵达的。

当时觉得这太烦人了,让同学看笑话。有时伞夹在腋下,淋着雨回家,让路人看笑话。

如今,母亲离开已有9年。3200多天,我这个没有娘的孩子,一对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在人世慌乱前行——恐怕比母亲的神色还要慌乱吧?

《北京的秋花》,汪曾祺说,他的母亲去世前患上了肺病,怕传染给别人,就在一座偏房耗着日子。房子外边的两三棵秋海棠,令他印象深刻,“花色苍白,样子很可怜。不论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总要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这一句,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泰山片石》,汪曾祺感慨:“人的一生,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之中,艰难辛苦,受尽委屈,特别需要得到母亲的抚慰。”

如今,我时不时感觉焦虑,惶恐,没有着落,没有依凭。

被天狗咬过一口的月亮再清朗也是一轮残月。

失去了母爱亲抚的人生再荣华也是浮萍飘荡。

闲翻《天津诗人2016夏之卷》,曾经写过《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诗人梁小斌,在诗评中引用了一位他忘了名字的黑人诗人的句子:

清晨,微香的风轻轻吹过

地上,人们在那里种下稻谷

地下,我的妈妈已经睡熟

那些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请时刻铭记:不要惊扰大地的安宁。



“幂”与“冖”

《沙岭子》,汪曾祺写的是1958年到1961年“我”在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果园里干活的事。当时主要工作是喷波尔多液,也就是硫酸铜加石灰兑水,果树防病所需。
果园有一本工作日记,每天由果园组组长填写。这个组长写“葡萄”,把里边的“甫”和“缶”给省了,剩下的两个“字”一个样子,但读出的却是两个字音。汪曾祺说,不知道什么道理。
这道理,似乎他在《新校舍》中自己解答了。读西南联大时,每月一号,都要举行一次“国民月会”,全称是“国民精神总动员月会”,但没有人用全称,“实在太麻烦了”。
一个事。“葡萄”,又不是“芍”,按一点就完事。里边的空间本来就逼仄,还要塞上“甫”和“缶”,太占地儿了。
日常生活中也能遇到的。那天,大街上,饭馆前,6岁的儿子指着“歺厅”,问:“爸爸,‘夕厅’是什么意思?”
我看有人患上了“职业性省略症”。
那天在武汉火车站候车。身边一位大姐跟一个年轻姑娘聊天,口口声声“renzi”这样不好、那样不对。我还以为这是个人名,这两位在嚼舌根。偷听了半截,才得知,人家说的是人力资源部门,正在冲着单位吐槽。
当你到银行办点业务,有人问你“要死还是要活”,你猜想一下自己是个什么表情?
这是银行业的行话,存款分活期和定期,其中定期俗称“死期”。
节省了两个字,生生把人的血压蹿升两位数。
当我得知,“柴氏”指代的是大胡子柴科夫斯基时,一时适应不过来。
你说这让柴姓家族如何是好?
害得每次读到刘长卿诗句“柴门闻犬吠”时,感觉怪怪的。
还有“陀氏”“莎氏”“卡氏”⋯⋯是不是有点玩坏了?
看过一篇文字,有人提出要发展“汉词”。就“发展”举例,这是“两字一词”,说可以取“展”的部首“尸”,下面再写一个“发”,组成“一字一词”。再比如“空白”,“穴”下边加个“白”就可以了。“祖先”,“示”字旁加个“先”就行了。
他觉得,这样一来,就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记忆了,用着也方便,还可以节省三分之一的书写时间和至少三分之一的印刷空间。
还说,“我已向国家汉字改革委员会写信建议,成立‘汉词’研究机构,我乐意去充当打工仔”。
这也叫“创意”?
这些人,太正经,不如我老家的人有幽默感。
不知是个什么原因,在老家,上一辈取名字,喜欢用“滚”字:森滚、星滚、春滚、夏滚、秋滚、冬滚、牛滚、华滚、元滚、林滚、艳滚、花滚、菊滚⋯⋯还有东滚、南滚,但不见南滚、北滚。而且“滚”字身手比较灵活,可以两边自由“滚动”,就拿“金木水火土”来说,有金滚也有滚金,有水滚也有滚水。不过,木滚、火滚、土滚都有的,但不见滚木、滚火、滚土,搞不清是个什么规律。
我哥在乡里的供电所上班,按月收电费。我看他的用户登记表,“滚”字只写右边“衮”字的上半部,三分之二都省了。
还有节省得更彻底的。高中数学老师姓陈,名述道,上课时,渐入佳境,板书的间隙,左手大开,右手紧握成一个结实的拳头。大开的左手用力摩挲这个拳头,拳头随之扭动,就像两个相嵌着的零件在友好地合作,确保机器有效运行。讲着讲着,劲头上来了,语速加快,声调抬高,手与手摩挲的频次与力度也欢了。这么大的动静,惹得我们这些学生听课难免走神。更令人诧异的是,他板书“幂函数”,把下边的都省了,只写一个“冖”,按笔画算,省了六分之五。
当时觉得这也太懒了吧,有损汉语书写的完整性与纯洁性。现在回想,蛮有趣味。同学聚会,也是一则谈资。
老家是个出故事的地方。话说有个屠夫,不识字,平日都是搭伙的记账。一天人家有事,他一个人撑起肉铺子。写数字没问题,卖了多少肉,直接写就是了。“2”就是两斤,“1”和“5”中间按一点,就是一斤半。卖了肠,又卖了肝,问题来了,容易乱。
怎么办?他就画个河流状,中间打个结,这就是“肠”。画个树叶状,中间画几道虚线,有点儿“肝”的意思。
这已经不是省事了,他在创作了,要是如今挂到金碧辉煌的展厅,那就真的是“艺术”了。


戏里戏外

《观音寺》,汪曾祺说的是在昆明北郊一所中学教书的事。师生合作演过话剧《雷雨》。演周萍的老兄叫王惠,一上台就晕头转向,站错了位置。导演着急,在布景后边喊:“王惠,你过来!”他以为是提词,就在台上大声嚷嚷:“你过来!”同台的演员当下就懵了:不是这么个套路啊!找不着北。
事儿巧了。我打小也听说过这档子事。
我老家在江西九江鄱阳湖边上,之前叫星子县,现在更名庐山市了,所在的苏家垱乡又划归共青城市了。这里有土戏,叫“西河戏”,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徒弟戏”有师傅传授,台上正式演出,有人光明正大地在一旁专职提词,我们那里叫“报本”,戏班师傅说一句,台上的徒弟唱一句,就像自带回声,或者准复读机。
有一出戏,这个登场演出的,按说要紧冠、捋须,他给忘了。师傅着急,轻声提醒:“紧冠啊!捋须啊!”人家的心思都在师傅的嘴巴上,反应敏捷,无缝对接,很见韵致地跟了一句,“紧冠⋯⋯捋须⋯⋯”师傅当下就懵了:不是这么个意思啊!莫名其妙,台下哄笑一片。传开了,代代传。
据说还是这出戏,唱着唱着停电了。一团黑,戏班师傅朝后台喊:“拿油灯来!”这位的精力还是高度集中,紧跟着念起韵白:“拿只油灯而来!”
细心琢磨,人家还是很用心的。“紧冠啊!捋须啊!”很口语,他没有照搬,而是把“啊”给抹除了,更紧凑,更纯正。“拿油灯来!”属于祈使句,他略加改造,“拿只油灯而来!”韵白的味道更浓了。
得承认,人家还是讲究,紧绷着,始终在戏的状态,一心追求“戏味”。
这是否符合布莱希特的“间离”学说?
汪曾祺写有一篇《川剧》,以为川剧是真正有意识运用“间离效果”的,“不要求观众完全‘入戏’,要保持清醒,和剧情保持距离”。他说看过一个戏,两个奸臣在台上对骂,一个说“你浑蛋”,另一个说“你浑蛋”,帮腔的高声唱道:“你们两个都浑蛋喏⋯⋯”
要这么说,“举贤不避亲”,老家的西河戏全程“间离”。
专人提词、“报本”,就不说了。唱戏的过程中,演员有点小失误,比如帽子松了,胡须歪了,戏班师傅就直接上前协助整理了,而且是穿着便装,大摇大摆,没有什么忌讳的。关键是演员可能就停下来了,任凭戏班师傅处置,戏就中断了。这也没有关系,唱的、听的都不介意。
要说这属于旧制,叫舞台“检场”。新中国成立,推行“改人、改戏、改制”运动,把这个环节给取消了。但“西河戏”似乎免疫了,顽强地将之保留至今。
演戏跟过日子,感觉没有界线,“来去自如”。敲锣的、打鼓的,在戏台的角落坐着。谁家有人登台演出,他(她)的家属亲戚还有个礼节,就是给这些人敬烟,或者是送瓶饮料。戏照常唱,大家在台上来来回回、客客气气,有时还要逗个趣,乐呵乐呵,也是很自然的,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还有小孩子,大人穿着红的绿的在台上咿咿呀呀,他则爬上台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不太过分大家就视而不见,如果幅度太大,还要打打闹闹,就对大人的忍耐力构成挑衅,一把就被拎下戏台。
你可以说这很混乱,但也很热闹。
记得我爱人第一回看西河戏的演出,问:这是在彩排吗?


方言之妙趣

《学话常谈》,汪曾祺寄语写作者,要对各地方言保持浓厚兴趣,“能感觉、欣赏方言之美,方言的妙处”。
谨遵教诲,悉心留意,陡然发现,方言之妙,妙不可言,方言之魅,魅力无限。
夏季的一天,进家门时,汗流浃背。我丈母娘见了,说,“你看你,背了个湿脊梁”。她是河南省焦作市博爱县的,跟山西晋城相邻。听她这么一说,我觉得炎热程度降了一截。
还有一回,我家孩子闹别扭,“哼”了一声。他姥姥接话:“你这是耍脾气,用鼻子打人。”鼻子还能打人?有意思。
说完鼻子,该说脸蛋了。人脸上有些黑褐色小斑点,官方说法是雀斑。我们老家的先民没有采纳这么个说法,而是就近取材,名之曰“蝇的屎”。毕竟是鱼乡,麻雀不如苍蝇普遍。是俗了些,但更具体、更形象了。
方言总是可感可触的。
比如,形容一个人身体健壮,我老家的说法是“结棍”。
我远房的一个堂哥患病去世了。我父亲感慨:“那么结棍的一个人,一棍子都打不倒。”
家乡话说“墓碑”,用的是“望山”。墓地多是依山傍水,“望山”点出了画面感和方位感。
喝粥,有时老家人说“吸粥”,并没有什么吸管,而且“喝水”也不说“吸水”,算是“专字专用”。其实,想想,粥真是用来“吸”的,而不是用来“喝”的。
老头子,我们家那边说是“老旦的”。我宁愿相信这跟戏剧里的“老旦”有关。有时逗孩子,特别是缺牙的男孩子,也说“老旦的”。我儿子在缺牙的年龄回老家,他一笑,老家人就说,“呀,一个北京来的缺牙老旦的”。
犯困,打瞌睡,老家方言过滤一道,成了“栽瞌睡”。想着人在公共场合闭着眼睛,神色肃穆,东倒西歪、左一下右一下的样子,用这个“栽”字,实在是妙哉!
方言总是把一个事情搞得很活泛,很有生气。
看到过一篇名为《湖北巴东话ABB型三音格固定语研究》的论文,得知在巴东方言体系,“ABB型”的说法很普遍。比如,“白丽丽”,用来形容动物毛色很白、很好看;“洗白白”,说的是愿望落空,空欢喜一场;性子急,火急火燎的,巴东人说“忙搞搞”;太胖了,怎么说?“胖挤挤”,例句是:“那个人长哒胖挤挤的,身上的肉一堆一堆的。”肉都挤成一团了,肩摩袂接,能不胖吗?
读程雪莉的《寻找平山团》,说在河北平山县,童养媳用本土方言讲,就是“屯香”。把“香火”屯着,踏实地等着抱孙儿。
“香”字一般都跟女人有关,比如香艳、香闺、香水,这里直接成了女人的指代了。“屯香”就是把女人储备着。男人被储备着就是“储君”,旧时代就是太子。女人被储备着,旧时就是童养媳了。
不过到了如今,在情感领域,被储备着的都叫“备胎”,这个不分男人女人。


随时随地寻找句子

《小说笔谈•语言》,汪曾祺说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他举例说明:

在西单听见交通安全宣传车播出:“横穿马路不要低头猛跑”,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语言。在校尉营一派出所外宣传夏令卫生的墙报上看到一句话:“残菜剩饭必须回锅见开再吃”,我觉得这也是很好的语言。这样的语言真是可以悬之国门,不能增减一字。
这两句“很好的语言”,估计是他在街上随机捡到的。正如他在《“揉面”——谈语言》中自问自答:“怎样学习语言?——随时随地。”
这的确是个办法。
叶燮在《原诗》中就透露了苏轼的一个秘密,也就是“师四海弟昆之言”。
既然是“四海弟昆之言”,就要用心搜罗。一用心,俯拾即是。
形容一个人犹豫不决,左思右想,朝令夕改,不笃定,应该怎么说?我有次听在老家农村生活的兄长这么说过:
“站一个主意,躺一个主意。”
我外甥写字不太好,让他干木匠的叔叔看见了,一通批评:
“你写的这个字,都要倒在地上了,撑杆不够用。”
传个话,难免要遗失几句、掉落一点,或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对某个部位描粗描重描黑,反正是走样了。对于这个现象,我老家的乡亲是这么说的:
“一碗水覆不了一碗水。”
老家冬天冷,湿冷。用汪曾祺的话说,“南方冬冷难耐,不如仍到北京吃涮肉为好”。以前,没有什么取暖设备,也没有热炕头。晚上上床,被子是凉的。早上起床,空气是凉的。我很小的时候,爷爷王诗洪就去世了。他留下的一句话,至今经常被家人提起:
“冬天每天人有两死。”
大字不识的一个人,归纳总结却很到位。
我老父亲也大字不识,现在每次回家,他几乎都要跟我念叨这么一句:
“人不能只是盯着脚尖尖。”
转为书面语言,就是人要把目光放长远。
我视之为“家训”。
我觉得这都是很好的语言。
有个老太太,名中医。看不惯年轻姑娘为了俊俏疯狂减肥。有瘦瘦的小媳妇来看病,不孕不育。她眼皮一抬,老大不高兴:
“地不肥,怎么长苗!”
后来听说这位大夫平时喜欢读武侠小说。
见过一个人,全程用浓郁的家乡口音吹嘘自己。他说自己开讲座,很受欢迎,现场不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可惜他说出来的却是:
“驴鸣般的掌声”。
多妙的一个反讽。只是委屈了现场那些很有修养的听众。
跟一个朋友相见,他的朋友恰好也来了,还是我的江西老乡。聊得欢了,这位老乡开始冲着我冒金句:
“你跟他是好朋友,我跟他也是好朋友,我们俩也要成为好朋友。这样才是一个等边三角形。”
估计这位仁兄的语文课是数学老师教的。
跟一位从事宣传管理工作的领导接触过,他用一套“猫狗论”述说着专业的道理。
现在的舆论环境大不一样了。吃公家饭的,八小时内外都要走得直,行得正,不要干些乌七八糟的事,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蒙混过关。这么个道理,这位山东大汉脱口而出——
“三个猫,六个眼”。
得知道,身边的“猫”不少,不是一只、两只,不仅在明处,还在暗处。而且三个猫,都很健康,一只猫两个眼,盯得紧,还心怀绝技,手机就是轻便“武器”。反过来说,行得正,走得直,不必心存寂寞,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猫”都看着,心如明镜。
这么说话,不是耍小聪明,是大智慧。
2016年9月底,我到福建省宁德市古田县卓洋乡庄里村采访。村支书周炳耀在抗击台风“莫兰蒂”时牺牲了。出事的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多少年一遇,最大降雨量××毫米,数据确凿。
74岁的村民周传义不关心这些,他说:“你们读书人不是说‘倾盆大雨’吗?那天不是这个样子。要我说,是‘倾缸大雨’!”
当时,电视剧《西游记》中龙王作恶的画面不由得在脑海中闪现了。
女孩子找对象,大致来说,要么找有宝马有豪宅物质条件好一点的,要么找无房无车但情投意合一起看流星雨的;要么找“我爱的”,要么找“爱我的”;要么找老实巴交的,要么找爱折腾的。
有个川妹子问:“你说我找男朋友,是找务实一点的,还是找务虚一点的?”
我当时就给愣住了:还有这么说话的?
真好!
在江西九江的高速路上看到过一块标示牌:
“开车看手机,事故跟着你。”
直截了当,让人瘆得慌。即便是坐车的也乖乖把手机放下,正了正身子。
还有更惊悚的。
从云南昭通市区到大山包景区的途中,有一个“U”形急转弯,侧面就是悬崖。路旁立着一个牌子:
此处翻车
死亡2人
当时我坐在车上,昏昏欲睡,一晃而过的这两行字,猛的,甩来一个耳光。


副词“结实”

我老家赣北的方言很涩的,外地人听着都是懵的。自己说习惯了,也就亲切了。甚至有些字眼还令人着迷,比如“结实”。
“结实”,词典释义有二,即“坚固耐用”“健壮”,都是形容词。但在我的老家,“结实”化用为副词。典型的例子就是“结实好冷”。太冷了,冷到什么程度?用一个“好”不够带劲,再加个“结实”,寒冷的程度给加宽加粗加厚了,冷得密密匝匝、严严实实,横到底,纵到边,不留一丝缝隙。
“风结实好大”“水结实好热”“他的学习结实好厉害”“这个人结实好差劲”“那只牛跑得结实好快”⋯⋯
不承想,在汪曾祺的笔下,“结实”也化用为副词,而且力度更深了一层。
《故里杂记•榆树》,写侉奶奶一年到头,三顿都是喝粥,就着自己腌的、咸得发苦的红胡萝卜。
也有改善生活的时候。不过不是俗常意义上的节日,而是过继给她的侄子“牛”登门之时。侉奶奶都要上街的,切二百钱猪头肉,用半张荷叶托着,再买几根大葱、半碗酱,就着“牛”带来的三斤重的一块锅盔,“娘俩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山东饱饭”。
就“结结实实”,杨红莉分析道,这个字用得“极其准确”。
一则,与照得见人影的稀粥相比,这顿饭本身很“结实”。
二则,传递出两人吃饭时投入专注的神态。
三则,写出了生活的悲苦,“只不过是锅盔、猪头肉、大葱、酱,就足以让辛苦、善良的母子‘结结实实’地享受一回,就足以安慰他们的精神,他们对生活的期待该是多么微渺,他们的生活质量又该是怎样地低劣!”
结论是:“一个‘结结实实’就将一个人、一种人、一批人的生活方式、精神状态准确地传达出来了,同时,将一个丰满充盈的生活世界也暗示出来了。”
如果说汪曾祺的小说是一台机器,任何一个零部件他都要自个儿设计、制作、打磨、清洗、安装、调试,全方位掌控、全流程参与,就是要让它们个个“生龙活虎”,在各自岗位上“意气风发”。
这就是为何“汪氏机器”运转得水灵、欢快、久远的原因。


卸下千斤担,且忘心事稠

汪曾祺在名篇《受戒》中写道:“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透了。”
这事,曾经每到夏季傍晚,是我的一项规定动作。
牛也知道的,撒欢的时刻终于来了。前往“汪”的路上,起初还有些矜持,悠悠然,低头款款迈步,闲散的姿态,偶尔抬头,望一望落日余晖洒下的金针银线,余光瞄一瞄我这个小主人,“昂——”,尽管劳作一天,身子也乏了,底气略显不足,但还是很有“牛教”。
眼看“汪”就在眼前,顿时就零乱了,脖子是直的,步子迈得急促、密实,打打打打打打打,惹得我手头的牛鼻绳一紧,牧童放牛的传统意境遭遇断崖式破坏,只能跟着跑了起来。
冲入“汪”的那一瞬,一声闷响,天摇地动。浊水混着泥浆,朝“汪”外四溅,蹦得几尺高。“汪”的近处,是备有大石块的。我速速把牛鼻绳系在大石块上,以防它中途逃窜。(要说,这是对牛们多么的不信任!又是多么的不懂“水牛心理学”!)再退至三五米开外,将它的“打滚扑腾”细细地看。
真是享受呵!左边身子来一下⋯⋯起立。右边身子再来一下⋯⋯起立。前腿跪着,闷头冲,撞墙般果敢、刚烈⋯⋯闭上眼睛,晃晃脑袋,狠狠甩个几下子。
“吃——”,一声长吁。
卸下千斤担,且忘心事稠。
夫复何求!
星星点点,咬碎黑幕,眨巴眼睛。


双人徐与言午许

《滇游新记•大等喊》,汪曾祺写了在云南瑞丽一个傣家村寨住了几天的所见所闻。“等喊”是傣语,意思是堆金子的地方。恰好当地有两个寨子,都叫“等喊”,这带来诸多不便。于是,就各在前面加上一个字,以示区分:大等喊,小等喊。
此类思维方式,典型的“简单粗暴”,有点欺负人!
我也算个“受害者”。
上小学时,跟同班同学重名了。我年龄小一些。老师先是让我写名字时在后边缀上一个括号,标注一个“小”,字体也要跟着小一号,也就是这个样子,“王国平(小)”。后来觉得麻烦,直接让我更名为“王小国”。直至上初中,那位同名的辍学了,我才重新捡回我的名字。不过,留下个“后遗症”:至今同学相见时,还是称呼“小国”,让我一顿恍惚,缓不过神来。
也有处理得不错的。
山东省滨州市惠民县胡集镇,就是每年正月有胡集书会的地方。这里有两个村子,一个是“徐”村,一个是“许”村。一个阳平,一个上声,读起来特别是用方言读分不清。
按照惯常的路子,可以从方位入手,东南西北,这个好办。如果要分大与小,则要定个标准。至于怎么定标准,各有千秋。比如,哪个村子的面积大,或者人口多,再不济打一场群架,以拳头定输赢。——那天在北京东花市大街上走着,眼瞅两辆车有了点剐蹭,两位司机竞相大吼,拼着嗓门,肚子都贴在一起了。一骑车的路过,拉车闸,右脚点地,亮起纤细的嗓子:嘿!别介!哥们!这算什么事!打呀!×!右脚收回,用力一踩,走了。
民间处理或大或小的纠纷,办法总是有的,有时还很激烈,放大招。
岳南的《那时的先生》,写了抗战期间一批知识分子流亡到四川宜宾李庄的来龙去脉。说历史上李庄有张氏、罗氏、洪氏三大家族,张家和罗家总是磕磕绊绊,结下梁子,经常口角相向,继而互殴,恩怨难解,无休无止。洪家想着张家顶子多,罗家银子多,就出了个馊主意,“即以武林惯用的华山论剑之法予以办理”。具体方案,就是在李庄对岸桂轮山一个高处平台,张家备好朝廷命官,罗家备好银子。双方向江中扔活人与白银。张家扔下一个官员,罗家扔下一筐白银,直至一方宣布败北才鸣锣收兵。
这就野蛮了。哪知盛气之下,张、罗两家同意了,还真玩起了这个“游戏”。结果张家耍了滑头,令罗家举手投降,从此趾高气扬。
整个看下来有点像民间传说。
汪曾祺写有一篇《水母宫和张郎像》,也讲了一个“不可信”的民间故事。说山西太原有一股很粗的泉水,名为“难老泉”。东边和西边的村子都要饮用这个泉水,怎么分,是个问题。两个村子连年打官司、打架,刀光剑影的。后来一个地方官脑袋发热,熬了一锅滚开的热油,扔进十个铜钱,让两边各出一个人,伸手到锅里捞,哪边捞出几个钱,就分几股水。
——这要是路遥笔下的金富在场,就不在话下了。《平凡的世界》详细写了金富向王满银传授偷盗的功夫:伸开两只手,将突出的中指和食指连续向砖墙上狠狠戳去。每天清早起来,在吃饭和撒尿之前,练五百下。一直练到伸出手时,中指和食指都一般齐,这样夹钱就不会拖泥带水。另外,弄一袋豆子,每天两只手反复在豆子中插进插出几百下。练好了基本功,再加码,上更难的,那就是在开水里放上一个薄薄的肥皂片,两个指头下去,练着把这肥皂片夹出来。因为水烫,速度自然就要加快,肥皂片在水里又光又滑,能夹出来,就说明功夫到家了。
扯远了,回到泉水的事。东边村走出一个后生,伸手到油锅里捞出七个铜钱。一锤定音,东边用七股水,西边用三股水,认了,不再有争端。
再回到徐村与许村的事。当地有高人支招:一个叫双人徐村,一个叫言午许村。
天下太平。
关键是还有点意思。


桃树•李树•柳树

《桥边小说三篇•詹大胖子》,汪曾祺说詹大胖子工作的校园没有多大点,有两棵桃树,两棵李树,一棵柳树。一笔带过,“今日无事”。于我却勾起一段回忆。
早年,家乡有为官的,传言贪腐几乎是“明码标价、公开透明”的。亲属提醒官太太,还是小心为好。官太太不屑,先是谩骂这是没影的事,乱讲的,心术不正,不干好事,看不得人家过好日子,造谣之人,生孩子没屁眼,洗头都要给淹死,走路跌到坑里。有本事来查呀!
中气十足。
再退一步说,家里有大树罩着,一棵“桃树”,一棵“李树”,一棵“柳树”,怕什么,冇事,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她的意思是,她家官人的上游,有姓陶的、姓李的、姓柳的帮忙撑腰,总之是“上头有人”。
这是公开警告:少给我捣乱,没用的。
也是自我减压:树下好乘凉,没事的。
坊间女人智慧,地气盛,又直冲云天。
不知道现在这些人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寿材

《小学同学•少年棺材匠》,汪曾祺写道:走过棺材店,总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别的店铺都与“生”有关,所卖的东西是日用所需,棺材店却是和“死”联系在一起的。别的店铺都是很热闹的,唯独棺材店没法子热闹,过年也不贴春联,“如果贴,写什么字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同学徐守廉子承父业,“我觉得当棺材匠不好。为什么不好呢?我也说不出来”。
说不好,很复杂。
高中时,跟同学殷宗茂在外租住。小平房,独立的,朝北,就两间,我们占了一间,另一间长期锁将军把门。房东是一位老太太,住的也是小平房,朝东。正值高三,冲锋的架势,沉浸在题海里,早出晚归。
一个周末,天气晴好。南方出太阳,跟北方下雨,都是同等的好事。每家都要趁机晾晒的。老太太挪着步子,往太阳底下搬这搬那。被子,褥子,枕头,陈年的衣物,换季的鞋子,赤橙黄绿青蓝紫。
柜子也抬了出来,以抽屉为单位,依次排开,接受阳光的检阅。纸片,四环素药片,孙辈小时一脸无邪的照片,两三粒葵花籽,一根折断了的香烟,棉签,樟脑丸,缺了牙的梳子,乾隆年间的铜线⋯⋯散了一地。灰尘顺着空气蹦跳不息。——汪曾祺在《最响的炮仗》里是这么形容的:“一片阳光之中,尘埃野鸟浮动。”《落魄》中则说:“太阳如一匹布,阳光中游尘扬舞。”
收拾乏了,还要冲着一个不期而遇的什么物件嘟囔几句:啊哈!躲在这里,害得我寻不到,气死个人!
她还把我们隔壁的门开了锁,看着是要来个底朝天。
我恰好去提开水,一口寿材,直挺挺地冲着我们的床。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空暖壶出,空暖壶进。
殷宗茂“呀”的一声,出门,瞄了一眼,神色惶恐,混杂着肃穆。
当即商定,搬!现在就搬!反正当月房租已经上缴,两不相欠。
年轻人,还是有忌讳的。
老人家可不这么想。
多年后再相聚,这些事自然是要翻出来说说的。同学付典龙接话,说他奶奶听说儿女们要给她做寿材,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选什么木材?选哪个木匠师傅,都要过问的。
杉木?榆木?柏木?还是柏木最好吧?杉木朽得快,榆木容易变形。
要说手艺,还是张家坝的老五数第一,但毕竟是外人,不同姓,就不亲。本家的华仔也不差,看过他给陈家爹打的那口寿材,结实。于是就定下来了。
木匠师傅进门,饮食安顿很用心。问的最勤的是:华仔,嗯欢喜洽么事?(你喜欢吃什么)她知道,把木匠师傅伺候好了,自己的后事安稳了一半。
木匠师傅在厨房一角的八仙桌上吃着喝着,她在灶台前拨弄柴火,拿起干净的锅盖再擦一擦,端详一下搪瓷碗上的花纹,眼神余光却投向八仙桌,随时准备做点什么,比如再盛碗饭、递个水,或者该敬烟了。
木匠师傅吃完了,她才动筷子,端着碗,米饭上横七竖八摞着几片菜叶,到制作现场观摩,眼神放着爱抚的光芒。
有了雏形,还要躺下试一试尺寸大小,亲身感受是不是舒适,跟试新衣服一样,“要得要得!还有么事说的!”应该把隔壁的老姐姐请过来,看看!
一颗赤子心。
巴金《随想录》里边有一篇《怀念方令孺大姐》。其中写道:“我还记得我们在山东乡下访问时,她和一位女同志住在农民家里,旁边放着一副空棺材,她也能愉快地住几天。”
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读关于农村空巢老人的纪实文字,作者说到某个村庄,竟然看见老人家跟寿材相伴!大发感慨,对老人晚景的凄冷鞠一把泪,对老人子女一顿声讨与批评。
这就是“想当然”。
读周喜俊的《沃野寻芳——中央工艺美院在河北李村》。20世纪70年代初,中央工艺美院全体师生到河北获鹿县李村接受再教育,其中就有袁运甫。刚到房东家,把行李放下,房东老汉没有寒暄几句,就要给他看件好东西。指着吊在屋檐下的五块板材,自豪的神情:看见了没?这可是啥都买不来的平安梦啊!
在南方城市长大的袁运甫不知这是个啥意思,“经询问才知道,这是为老汉百年之后备下的‘寿材’。五大块板材是用整棵大树破开的,吊在屋顶自然风干,做出的棺材上几层油漆,不走形不裂缝不渗水,连个蚂蚁都钻不进去。对老年人来说,准备好寿材,就没了后顾之忧”。
大字不识的,并不总是大老粗。这东西,是自己的归宿,他们敬称为“寿材”,或者是“喜木”。
袁运甫画了一幅水粉画,《房东家》,五块板材抢眼夺目。
村上春树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汪曾祺还写有一篇《鉴赏家》。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五十岁时,儿子要给他做寿。他不肯,说儿子要是有孝心,就打一口寿材。“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的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和季匋民相熟,打心眼里敬佩这位全县第一大画家,并奉为知己,“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不是储物室,是保险柜。
都说,中国人把必然降临的死亡描述与想象得过于阴森、可怖,不如西方人来得坦然、明快。殊不知,真的民间,则是另一个样子。


“老老实实,不装门面”

汪曾祺在《名优逸事》中写到了郝寿臣。说他就任北京戏校校长的当天,拿着秘书拟好的稿子,照本宣科地读了起来。
秘书熟悉“行情”,控诉旧社会梨园行的种种弊端,说不少艺人唱了一辈子,下场是又冻又饿,倒卧街头,一命呜呼。目的很明确,劝导在座的要记得旧社会的苦,要感恩新社会的甜。
说到这里,郝寿臣激动不已,一手高举讲稿,一手指着讲稿,说:“同学们!他讲得真对呀!”
汪曾祺说,这件事,大家都当笑话传。但细想一下,这没有什么可笑的,“这正是前辈的不可及处:老老实实,不装门面”。
读到这里,七上八下。看来,我曾经把一件事给办砸了。
一个工科单位要出一本部门志,我稀里糊涂受邀去参加座谈会,就志书的初稿提提意见。里边就说某年某月要组织召开一个很重要的行业会议,单位专门成立会议材料组,负责起草会议主题报告和有关文件,特别是领导讲话稿,起草小组人员多次召开会议研究讨论,不断修改完善,多达12稿。效果如何呢?
汪曾祺说,用文笔描绘少女的外形,是笨人干的事。好的办法是“不直接写本人,而写别人看到后的反应,使观者产生无边的想象”。
志书编撰者恰是按照这个思路来记载的——某某局长在会场讲到某段内容时,特别激动,脱口而出:“同志们!这段话写得很好,我讲得带劲!”
我觉得这很不妥,有“黑”领导的嫌疑,振振有词地亮出自己的“人生感悟”: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适合拿到桌面上来说,领导随口说的,不一定要变成白纸黑字,要慎重,要甄别,要斟酌,何况还是志书,这是要把领导往哪里摆?
记得几位起草者埋头奋笔疾书,边听边点头。现在想人家是涵养好,他们的心思哪有这么复杂?或许正纳闷着:事实就是这样的啊!局长就是这么说的,不这么写不就是不尊重事实了么?
“老老实实,不装门面”,汪老爷子的总结轻淡、平常,但深刻如刀。如今,这也是个稀缺,要尊重,要呵护。
当以戒。


有创伤的“贵族”

《傻子》开篇,汪曾祺写道:“这一带有好几个傻子。”
文末说:“北京从前好像没有那么多傻子,现在为什么这么多?”
我在北京住处的附近也有好几个。
一个是卖气球的。小伙子,大高个,立正姿势,站在路边,目光漂浮无着。脚边放着一个包,手举一个气球,男的路过,他说:先生,买个气球吧!女的路过,他说:太太,买个气球吧!人都绕着走,边走边回看,表情复杂。
冬季有一回见他时,裤裆已经湿了一片,瑟瑟发抖,依然在喊:先生,买个气球吧!
一个走路不顺当,口齿也不清。经常坐在公交车站旁的椅子上,大声嚷嚷,自己跟自己说话,一浪高过一浪,越说越生气,抡起拐杖砸得广告灯箱“咣咣”响。
车站旁有个修自行车的摊点,这时修车师傅都要吼一声:嘿,别砸了,嘿!他就停手了,乖乖地低头,轻声嘀咕,酝酿声浪,渐次加码,“咕噜咕噜”往上涌,眼瞅着到了爆发点,又动手了,“咣咣,咣咣咣,咣——”
修车师傅正跟豁嘴老头下棋,“车”快保不住了,心急,大喝一声“嘿!”嘎嘣脆。又静了下来。
一个是在小区里住着的。总是穿着一个肥大的白背心,胡子拉碴,脖子上挂一牌子,上写有家人手机号码。牵一条小狗,在院子里四处巡察,见谁有空就聊几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边说事儿,脏话顺口滑溜而出,说上一通,末了不忘缀上一句,“你知道吧?”
小区业主停车不顺畅,他顺畅地介入,很热心,“左⋯⋯往左⋯⋯×,使劲呀!⋯⋯多了!⋯⋯再来!⋯⋯×,行不行,您哪!⋯⋯停!×,真‘面’!”
谁非过客,他是主人。
还记得老家有一个。小时,在乡村引发孩子集体兴趣的,除了追赶路过的汽车,还有就是他的出现。
孩子们喜欢围观,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当然会保持适当距离。他烦躁了,就掉头来追赶,孩子们“呼啦”四散,慢慢又聚拢在一起,像是在玩一个游戏。
课间他冲到教室,在黑板上端正地写下三个字,再把黑板擦往桌上严肃一拍,凶巴巴的样子,开始上课:
“跟——我——读——周——慧——敏——”
他说周慧敏是他的“浑家”。
后来再也没见着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当时不知道还有“一期一会”的说法。
李修文在《山河袈裟》里边说:在这世上,我们总是只能用扭曲和诋毁当作武器,才能最终完成对不能理解之事的命名。
对于这些人,我们给他们盖上“傻子”或“疯子”的戳印,再往床上一躺,享受着当正常人的快感与满足。
幸好,总是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美国摄影家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喜欢拍摄“怪人”,她为这些人身上的某种特质着迷:
就像一个神话故事里的人物,拦在你面前,让你回答一个谜语⋯⋯大多数人都在“恐惧未来会有什么创伤”的担忧中生活,而怪人天生就带着创伤,他们已经通过了生命的考验,所以他们是贵族。
1808年1月22日,当拿破仑践踏欧洲版图,正在穿越葡萄牙边境线时,葡萄牙王室仓皇出逃,场面混乱如疯人院。率先迁移的玛丽王后脑子不太好,她反而劝告大家:“别跑得太快,好像我们是逃跑似的。”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评点道,这是“那个疯人院里唯一的一句清醒话”。
所谓的贵族,还不如有创伤的“贵族”。
这些人,有时就像《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孩子。
可惜,他们的命运和生活时有令人唏嘘之处。
老家还有一个,轻微的病,后来通过积极治疗,恢复了。但是方圆都知道有这么回事,讨不到媳妇。他有个妹妹,很好的一个姑娘,放出话来,“哥不娶,妹不嫁”。如果哪一家也是兄未婚妹未嫁,那就互换好了,她对男方不设防。
上次回家,听说没有后续。
现在九月中旬了,老家的天还热着,三十度以上。


五行八作的柔软处

《唤车》,写于1942年。看22岁的小伙子汪曾祺是如何写一个人力车夫的:
一早上,车夫拉了车出去。火车站,旅馆,人家,街,巷,全城到处跑。“车!”——“哪里?”——“×××”,立刻,他心上画出一条路线,从哪里,穿过哪里,拐弯,到了。“请坐!”车上是各样的人,各种东西。那是车夫所不计及的,他只是依自己的习惯,一拉起车杠就走,路上有人注意车座上一个女人的眼睛,或因为车板上一筐橘子,而想起已经秋深了,这样或那样都与他无关。他从不回过头来看一看,倒是此外从身边经过的事事物物,有时,画入他脑子里。留下个影子。
汪曾祺是一个旁观者,顺着车夫的行踪,一路进行忠实的记录。他更是车夫本人,把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工作的习惯,内心的波澜,端了出来。所以,我们读到的,是车夫这个群体源自心底的声音。
有的职业,不打眼,不声张,却有着撼人心魄的柔软处。
一次,在西安至北京的高铁上,身边坐着一个姑娘,很大方,自来熟,说自己是足疗技师,陕西有个姐妹结婚,她强行向公司请假,来见证幸福时刻。
她说店里有一套规定,一条一条的,很细。比如,你今天给顾客——她说的是“贵宾”,进门的,不认识的,都是“贵宾”——做了个足疗,人家很满意,记下了你的工号。下回人家再来,提前给店里打电话预约,或者进门时直接报你的工号,这样你就可以多拿10块钱。也就是回头客。有时忙,一个晚上连轴转,要给六七个人做足疗,客人跟流水一般,没有什么印象。而且,人家半躺着,她低头专心捏脚,偶尔聊一下你是哪里人,多大了,一个月能挣多少,再谈几句当日的天气,就无话可聊。有的客人实在乏了,鼾声大作。她一声不吭,按部就班,埋头干活。
有时来了回头客,看着脸庞、身形,完全记不得。但自己的基本情况人家是熟悉的,看来必定有过一面之缘。但“彼”知“己”,“己”却不知“彼”,信息不对等,处于弱势。
当人家光着脚,伸到手边,她捏了几下,记忆复苏,想起来了。都说识人主要看脸、看五官,甚至传言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但于她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认得这只脚”。
她说完,望向窗外。
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郑州东站⋯⋯”


岂有此理

汪曾祺对“岂有此理”很有感情。
《岁朝清供》:“在安徽黟县参观古民居,几乎家家都有两三丛天竹。有一家有一棵天竹,结了那么多果子,简直是岂有此理!”
《初识楠溪江•传家耕读古村庄》:“芙蓉是灌木,永嘉的芙蓉却长成了大树,真是岂有此理!”
《天泉洞》:“泉来天外,天在地底。千奇百怪,岂有此理。”
有点耍性子、闹脾气了。
不过,有一次却是严肃的。
《悬空的人》,汪曾祺写的是他在美国时跟两位黑人学者交流的点点滴滴。最终的感想是:“一个人有祖国,有自己的民族,有文化传统,不觉得这有什么。一旦没有这些,你才会觉得这有多么重要,多么珍贵。”
文末,提及在美期间,听说有一个留学生叫嚣自己宁愿在美国做狗,也不愿意做中国人。
“岂有此理!”
汪曾祺怒了。
他有篇文章,题为《我是一个中国人》。
我是一个中国人,说你千遍也不厌倦。
2005年8月中旬,我还在读着研究生,到京城的一本国际时政杂志兼职实习。偶然看见一条消息,说中日大学生要在北京搞一次交流活动。经杂志社同意,我前往跟踪采访。
最大的感觉是,两个国家的年轻人在办事的认真程度上有不小差距。
前期筹备阶段,双方约定就中日关系开展问卷调查,会上公布结果。日方学生拿出的调查报告很精致,内容丰富、饱满,只有两张A4纸,双面打印,安插了不少图表,还是彩色的,一目了然。而中方学生的调查报告没有图表,字体斗大的四号,很生猛,还是单面打印,没有干货,但一份报告耗费了四张A4纸。
跟参会的一位中国大学生私下聊天,他说日本学生很细心,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虽然活动是在中国举行,但整个局面基本上由日方学生掌控,包括说什么、做什么。按照约定,双方要进行民俗展示,日方学生给每个中国学生准备了一套和服,而且数量刚刚好,然后带领大家逛庙会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玩日本传统游戏。而中方学生除了耍几下武术套路,就剩下包饺子了。
离开时,跟一位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同路。他是随团翻译,准备跟在北京生活的家人见面。他说这还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探亲时间,经过日本学生集体举手表决,而且只有两个小时。
我问他留学期满有何打算,他说争取移民日本吧,拿到了日本国籍在两边跑更方便些,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愣了,苦涩地笑了笑,说:跟你不一样,与骆驼相比,我更喜欢马!
他一愣。
岂有此理!


北京!北京!

《晚饭后的故事》,写学唱戏的郭庆春跟许大娘家相熟,特别是和她女儿招弟,年幼时玩游戏,“谁输了,就让赢家弹一下脑绷,或是拧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或是亲一下”。大了一些,不再这么玩了,“有时眼对眼看着,看半天,不说话”。后来,他倒仓没有倒过来,形势也变了,只好拉菜车、卖西瓜、卖柿子。许大娘也搬家了,搬到哪里,他也没打听。
“北京城那样大,人一分开,就像树上落下两片叶子,风一吹,各自西东了。”汪曾祺写道。
陆游有诗:“水流云散各西东。”
曾经耳闻,有外地的中途来北京工作。过了一阵子,有人问感受如何,答:“地面大,人情薄。”这么一个城市“巨无霸”,都是陌生人,人来人往,擦肩而过,留不下印痕。
又耳闻,一位福建籍的文化人客居京城,生命垂危,梦回老家,呢喃自语:福建人,亲!
人生终点,老人家流连于彼此相熟的那份浓郁的烟火气。
出差,到县上,进小超市购物,跟店主闲聊,冷不丁就送上一句:你是外地的。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开始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答:一看就是外地的,不认得。
——汪曾祺的《皮凤三楦房子》,写了一个修鞋手艺人高大头,戴着一副黑框窄片花镜,在大街上干活,连头也不大抬,“但是这个小县城里来了什么生人,他是立刻就会发现的,不会放过”。
在北京街上与熟人不期而遇是奇迹。记得一回,坐地铁在北京西站下车,从地下转到地面,去赴一场小型聚会。路过一个落地玻璃快餐厅,听见“磅磅”的敲玻璃声音,急切,沉闷,欢快,五味杂陈。
讶异地抬头一望,一张熟悉的脸。大学同窗周枫,来自河南焦作的一个无法无天的胖子,拉二胡的,睡在上铺的兄弟。七八年未见,脸蛋又胖了一圈,轮廓依然在。他在兰州任教,领着学生到天津参加比赛,在北京中转,也就一个多小时的富余时间,居然遇上了。
两个男人,喊着对方的名字,一个大大的拥抱,眼神里有异样的情绪在流动、在升腾。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有几人知晓,两片叶子,风一吹,各自西东,再一吹,又落在同一棵树根下。
话说,这也是北京的迷人之处。
后来的日子,郭庆春不仅偶遇了招弟,还偶遇了她的女儿。“北京城并不大”,汪曾祺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