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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虚拟:毛培斌诗文集 完结

作者:毛培斌
我是一个相当晚熟的人。尤其在少年与青春的过渡期。在手抄本造成了好几个同伴的巨大人生隐患时,我仍然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是一截毫无冲动意识的肉体木头,可见我发育和启蒙的滞后。我多次武断地认为:这与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代初的贫瘠的石鼓村大有关系。这个缺乏色彩的时空,绝对构成了一个匮乏的历史现场,我这个被时代湮没的小人种动物,整日挺着稀糊饭鼓起的亮肚皮,坐在山石的苍桑之上,一厢情愿地想着天边就扣在山村的外缘,山外的世界切近而陌生,精彩且喧闹,但我相信我与他们有种神秘而亲切的应和,以及最初的隔膜。在我人生真正产生实质性冲动以前,我在方圆十数平方公里的山地里,像蚂蚁一样匆忙地渴望作为与奇迹。形影相吊的少年时光寒伧而落寞,不远处的老均州、武当山以及更南的神农架,则成了乡邻父辈的传奇谈资和我的想象资源。我曾在“文革”后期的一个夏夜,与好几个村人一起目睹了一次奇异天象,神秘而恐怖,缓慢而又极为高速地从我的头顶移向东边天际。开始时我们用手指点,然后似乎被巨大的预感击中而收缩手臂,屏声静气。后来在汉口对岸念大书时,才想起那次相遇极有可能是UFO。我想,匮乏、苦难和极为稀缺的奇迹,成全了我对文字及阅读的不舍情怀。尽管那奇迹现在审慎地看,有可能是我少年想象的一种幻觉,但我仍然心存激动,并长久铭记。
每个人不能选择自己,也不能选择出生地。故土是先天给定的,因此我们的生命自由有宿命的底色。最初对不幸的降临和承担,我也有过不能释怀和怨恨,那种远走他乡的决绝似乎成了建功立业的一部分,掩盖了基于生存仇恨的隐秘动机。火车将我带走,又将我送回。我又回到了故土。此时我已告别了饥馑,在匮乏时代的精神成长,导致了我对物资的某种鄙视。我那庞杂的青春冲动,成了一块有着锋利棱角的山石,划割着周围,误伤着自己和他物。在接下来的月光可以漆黑桅杆的一个生命时段,我成了褪色的帆,凋蔽在故土的一隅,打磨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圆润。在我置身的宿命河流里,我不过是一块鹅卵石,甚或佛家世界里恒河无量数河沙中的一粒,我是一个渺小的存在,同时又是一个触目的不适,被裹挟着,推拒着向前。人生的哀愁意识暗自滋长,内敛与冲动的峥嵘,将中年的沉静、练达搞得时常内疚与懊悔。这一切都化成了个体最为隐晦的生存取舍。我关注真实的自我生存,苦心孤诣地自愿卷入与语言的对峙性生长之中。我渴望胜出,但不知道它何时到来。我只是兴趣并坚持着。如果你期待,它就不会太远。

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尤其当人生功业大势已去,流年看上去十分不利于奋斗打拼时,这让我少年时匮乏、无甚压力的学习习惯沉滓泛起,搅扰十分脆弱的人性意志。我那内在根柢的散淡意味与外在功名的落魄便暗自契合。此刻回望来路,颇多感慨。人生在世,哪一刻、哪件事都不是心想即成的欢愉存在,一些暗疾,随机生成的不悦,尤如人生的腐殖质层叠累积,在没有成为营养物之前,就已将心性沤成文化酱缸里的一粒豆瓣,面目全非,纯粹不再,齿舌间一种东方调料中特有的高度混杂、辛辣味觉执意逗留。终于发现自己的人生早年,那些生涯中的抱负、警觉、反省,并没起到方向性的牵引作用,反而像沉浮于洪水中的一根漂浮物,此刻搁浅颓岸,脏污、瘦骨嶙峋,附挂一些布絮、塑条,像极了人生白旗,方才醒悟“伟大”拖累了多少命运庸常的人。就像楚人老聃,面相苦楚,试图说出世间大秘,却常常悲从中来,合于观察和预期地放弃一切。
人生在世,就是活着,就是喜怒哀乐,日常歌哭。在这个世界上,灵性降临极为稀有,我们极大多数人埋头吃穿,恐惧逝去。其实,人死了也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对此不习惯乃在于对世界的诸多秘密体认太少,一直回避或错过世界深意。生死一起构建、持存,共同投入、参与造化,我们根柢里无法逸出世界,因为世界没有之外,只有内部。所有这一切取决于赋形我们的那个造物性全能,让我们拥有意识,意识自我和意识世界。我这个意识体,此生具有东方特征,日常耽于意识中的自我和身外世界,感触纷至沓来,八方探测,而其有效性又自我狐疑,时常渴望像那些领有天启经历的人,让神圣、神秘、真相降临于身,从而透彻感悟世界。只有自我意识通契造物,才是人之真正使命,才是人的意义与大欢乐。
年少时,由于知的太少,总认为世界不止于此,每天确实都在扩大、延伸,似乎奇迹在远方等候,只要我们走得足够远,就能拥有彩虹和星辰。而今,已在足够远之处,则倾向于世界的拯渡可能是幻像。也许另有可能,救渡一直都有,但不在此刻,不在此身,因此我们的热望、激情就是一种空孕。不管怎么说,我这代人,匮乏是他们的触目徽章和精神胎记,饥馑造就了众多世俗性野心、抱负,贫困滋长了丰富的生存性幽暗、微妙,单一的生存式时空形塑了单向丰富,日常性理想在成长中放大。偶有精神向度植入,以某种隐忍行进、推动,说不上痴迷,既不专注,也不厌弃,捱过足够长的短暂人生,过隙壮年,忽然喟叹,自己抓住的只有一件:那是一根确切的稻草,有着似乎黄金的外观。
这样寂寂经年,也有多次恍然不悟。磨杵生涯,也许是一种冥顽,在于以一生孤注,收获一个最后的醍醐。我们错过了什么?面对市场时代那么多的“当代英雄”。

我不是一个急迫的写作者。从小就喜欢阅读,那时却没有任何可读之物。乡村少年像一块严重干旱的田地,对文字雨水的渴意处于急切状态,不管是酸雨、污流还是亢奋、干瘪无味的报刊废水,都能一一吸纳。除了有限的课本上的古诗,以及稀有的书页下端注释的小字体里寻找正文之外的知识趣味,我曾多次像一个犁地的农夫,从已然破败的武当北神道的村道上,从西到东,再从东返回,我清楚每家除了毛选,没有任何文字读物。这种饥渴与缺少食物的饥饿构成了多重生长弊端,直到青春期上华中师大。记得我的第一首诗是要求新生写的宣传稿件,不知被谁推荐发于校办刊物《摇篮》。多年过去,一同写诗的同学早已云散无痕,湮没日常,有的竟然太早地辞别人世。这一切,其实从毕业时起就开始确凿发生。多年过去,我栖身秦巴褶皱东端,武当北麓汉水边,多有谋生的焦虑,多有应酬的世俗日常,少有仕途经济的收获。山外喧闹的世界构成向往,但也仅止于向往。写一首具体的诗并不是迫切而安抚虚荣的事,但它是我最重要的精神存在方式。我的根基是真实,真实甚至是唯一的,我今天倾向于这样认为。从真实出发的性灵是最可靠的。每天、每月、每年没有指标,没有外在的催促,自然受孕,郑重分娩。算下来,每年也就两三首而已。实在是一个文字农夫,彻底悖离市场,指望天光雨水,收几束权当自娱。若以此想成全精神功名,实在有些夸父逐日式的想当然。
半生阅读及随机赋形,倒是有几许体会。我们这代人的精神资源在精神发育期的短缺,形构了吾等的精神面相。其实我们一直处于畸形成长之中,成熟是颇为艰难的。有效的方式是忠于生活。我前面说真实是写作的唯一根基,而这根基深深植于日常生活。生活至少给了我三种运诗法门:
一是佩索阿式的感觉。“感觉”是佩索阿最令人心折的本领。在他那里,生活就是“立在原点的旅行”。我特别折服于《惶然录》(韩少功译)中的感觉文字。他租栖于里斯本,拉多雷斯大街,深夜独自枯寂、冥想,一个都市里的偏僻人物,他眼里的里斯本夜晚,各样的人、事、物象、谋生的公司,由此生发的短章札记,主观、真实、微妙、丰富、纯粹,这在1930年代的葡萄牙,确为一个特异的存在。一个苦涩、敏锐、微妙之极的心灵,让数十年后的我与其有了戚戚的应和共鸣。
二是华兹华斯式的境界。“境界”是我从华氏这里得到的真正资助。在华氏处,生活就是“有物令我惊起”。让我们先读一下王佐良译的《丁登寺》中这几句诗:

我感到有物令我惊起,它带来了/崇高思想的欢乐。一种超脱之感,/像是有高度融合的东西/来自落日的余晖,/来自大洋和清新的空气,/来自蓝天和人的心灵,/一种动力,一种精神,推动/一切有思想的东西,一切思想的对象,/穿过一切东西而运行。

浪漫主义的华氏,处于英国工业革命引领世界时期,而大自然却是他欢乐和智慧的源泉。在这几句诗里,确是强烈心灵、情感、智慧的高蹈表达,确属真正高级的空泛,这“空泛”是诗人的境界,由其胸襟生发,我们感受到这些诗句是从心里涌出,涌出的方式多以偏正短句为特征,而不是时下那些对某些词的把玩,敷衍成篇的伪诗意打磨。华氏心灵和天地、落日、大洋、高度融合,境界高远,趣味纯正、健康,精神充沛、乐观,在极高的精神层面上激发读者。
三是荷尔德林的预感。荷氏对终极存在、诸神的抒发、预感,是持久感动我的真正原因。在荷尔德林这里,“生活就是对诸神的梦想”。让我们重温一下孙周兴译的《面包与葡萄酒》第七节:

可是朋友!我们来得太迟。虽然诸神尚存,
却超拔于顶端云霄在另一世界中。
他们在那里无休止地运作,似乎很少关注
我们的生存与否,其实天神多么垂顾我们。
因为一个脆弱的容器并非总能把他们装盛,
只是偶尔,人能承受全部神性。
于是,生活就是对诸神的梦想。但迷乱
就像酣睡一样有益,困顿和黑夜使人强壮,
直至英雄在铁制摇篮里茁壮成长,
心灵一如往常,具有类似天神的力量。
然后诸神隆隆而来。这期间我常常觉得
沉睡更佳,胜于这样孤独无伴,
胜于这样苦苦期待,而我又能做什么说什么
我全然不知,在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但是你说,他们就像酒神的神圣祭司,
神圣的黑夜里迁徙,浪迹各方。

这完整的一节内容异常丰富。荷氏与佩索阿拥有同样的诗人命运,“诗人在死后才能诞生”(佩索阿语)。这样的死后被追认的诗人和诗,是可以信赖的。其诗以毫不妥协的存在楔入任何时代,让社会众生服软。现在审慎地看,荷氏是一位独步、特异而高古的诗人。他与有血缘关系的同学谢林、黑格尔及席勒(均源自一位女性),构成了德国十九世纪初的天才群体,但他却与天才歌德有着伟大诗人之间的深刻幽黯。他写作的神学背景,古希腊向往,他的情感世界的苏赛特,以及阿尔卑斯心中圣山,造就了“生活就是对诸神的梦想”。对诸神梦想,就是对世界终极、世界本质的诗的呈现,这样的写作合于诗的真正古老使命,是一种合于诗本质的写作,这也是诗魅力优于哲学的秘密。梦想谁都秉有,但像荷氏这样的梦想不是谁都愿意以生命全然投入的。

我这样一个人,半生纠结于生活和生存,在选择的迟疑中丰富成此刻的慨叹与形容,确乎是无可抱怨。从另一方面又忽觉:这样一种命运现实还不是最坏的,算是差可安慰。由此我体会到:人其实只有一个唯一的现实。再多的可能性只是选项而已,命运在自觉走向自己。在今天这样一个科技殖民自然的时代,正如数百年前西人殖民其他民族一样,我们的在世楔入充满悖逆。悲观而又前行,也是处世一种。
这本《我心虚拟》,以碎片式的吉光片羽向你捧出,以其分享我打开世界、试图有效说出谜底的心得,希望能触及曾经困惑的东方灵性,让东土世界化运收获,你我从而自在于这片乐土。

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