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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悲剧(特别纪念版) 完结

作者:(美)埃勒里•奎因 著,唐诺 译

德威特-朗斯特里特证券公司

九月五日,星期六,早晨九点整

 

星期六早晨,虽然内部已暗潮涌动,但表面看来还显得颇为平静。萨姆巡官大步跨进德威特-朗斯特里特分公司的办公室时,里面的职员和顾客对他这号人物的突然出现都吓了一跳,但随即平静下来各忙各的了。萨姆的一批手下也到了现场,他们很谨慎地不去干扰公司的正常工作,只是安静地四下走走看看。

在标示着“约翰·O.德威特”的专用办公室里,昨天晚上那一伙人全聚集在那儿等着,由警觉性十足的皮博迪副组长负责监管。紧邻着的下一间办公室,门上的玻璃标示着“哈利·朗斯特里特”几个大字,达菲那巨大的深蓝色背影就从玻璃上透出来。

萨姆不带任何感情地看了看众人,粗鲁地致个意,便带着乔纳斯走到朗斯特里特的办公室去。萨姆在里面看到一个情绪不稳的年轻女子,紧张兮兮地挺坐在椅子前端——是位身材高挑、打扮入时、皮肤微黑的女郎,很漂亮,但有点儿艳俗。

萨姆一屁股坐进大办公桌前的转椅里,乔纳斯则坐到角落里,把铅笔和本子准备好。

“我想,你就是朗斯特里特的私人秘书吧!”

“是的,我叫普拉特,安娜·普拉特。我担任朗斯特里特先生的私人秘书整整四年了。”安娜挺直的鼻子的鼻头部分红红的,有点儿滑稽,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她用一条柔软的手帕轻按着眼角,“真可怕啊!”

“当然,当然。”巡官沉闷地露齿一笑,“现在先别忙着哭,小姐,咱们办完正经事后,你再好好去哭。我看,你是那种从老板的正常事务到私生活都了如指掌的聪明女孩,告诉我——朗斯特里特和德威特处得好吗?”

“不好,他们常常吵架。”

“那么,通常谁赢呢?”

“噢,当然是朗斯特里特先生。每回德威特先生觉得朗斯特里特先生的做法不妥,他就会提出反对意见,但到最后,屈服的总是德威特先生。”

“朗斯特里特究竟是怎么对待德威特的?”

安娜·普拉特咬着手指说:“我想,你是想知道真实的情况⋯⋯他总是骑在德威特先生的头上,他知道,德威特先生在生意场上比他厉害,但他讨厌这样。于是,他处处压制德威特先生,而且一定要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来,不管这么做是不是有问题,也不管公司会不会赔钱。”

萨姆巡官的视线在女秘书身上徘徊搜寻。“你真是个聪明可人的女孩!普拉特小姐,我们继续,那你认为德威特恨朗斯特里特吗?”

她垂下眼帘。“是的,我想他是很恨,原因我想我也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朗斯特里特先生他——”她的声音变得坚毅起来,“他和德威特太太有点儿牵扯不清,情况挺严重的⋯⋯我相当确定德威特先生也知道这件事,虽然,我从没听过他向朗斯特里特先生或其他人探询这件事。”

“那么朗斯特里特爱不爱德威特太太呢?为什么朗斯特里特又搭上那个布朗小姐呢?”

“朗斯特里特先生不会爱上哪个女人,他只爱他自己。他一直就是东沾西惹,身边的女人不断,我想,德威特太太只是其中一个而已,而她,我猜就像朗斯特里特先生其他的女人一样,一定认为他很爱她,而且只爱她一个。我还可以跟你讲一件事,”她说着,腔调变得像气象预报人员一般,“我想你一定有兴趣知道,是不是?有一回,朗斯特里特先生还想染指珍妮·德威特,就在这间办公室里,结果闹得大打出手,因为珍妮的男朋友洛德听见声音冲了进来,撞见了这一幕,一拳就把朗斯特里特先生打倒在地。德威特先生也很快跑来了。他们把我支开,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也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件事发生在两个月前左右。”

巡官冷静地看着女秘书,心中自有他的打算。“非常好,普拉特小姐,真的非常好。你会不会认为,德威特有什么把柄落在朗斯特里特手上?”

女秘书有点儿犹豫起来。“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知道朗斯特里特先生每隔一阵子就会向德威特先生拿一大笔钱。‘私人借款’,朗斯特里特总是恶意地笑着这么说,而且每次都会得到钱。事实上,才一个星期前,他又向德威特先生要走两万五千元,德威特先生气疯了,我真怕他当场中风⋯⋯”

“我相信是的。”萨姆喃喃说道。

“他们就在这个房间里大吵起来,但还是德威特先生屈服——依照惯例。”

“有没有什么狠话?”

“有啊,德威特先生说,‘事情绝不能再这么下去。’而且他还说,他们两人必须彻底清理一下了,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两万五千元,”巡官说,“老天,朗斯特里特要一笔这么大数目的钱干什么?他从这家公司得到的收入应该很优厚,不是吗?”

安娜眨了眨褐色的眼睛。“你绝对找不到一个人像朗斯特里特先生那么会花钱的。”她以带有恶意的语调说,“生活奢华,赌博,玩赛马,做投机生意——而且一直赔钱,从公司拿到的正常收入两三下就输光了。没钱时就向德威特先生要。‘私人借款’,天啊,那哪叫借款,他根本一分钱也没还过。我太清楚了,怎么说呢,我常常替他打电话向银行求情,要他们通融,要他们再透支,而且,他手上的公债和不动产都早折成现金花得精光了。我敢打赌,他一毛钱也没留下来。”

萨姆若有所思地看着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你说德威特借给他的钱总是一去不返,朗斯特里特像有个有钱的老爸一样索求不断,很好,非常好!”他忽然紧盯着安娜,安娜有些不安地垂下眼帘,“普拉特小姐,”他轻松地继续说,“我们都是大人了,也都不会相信白鹳鸟会衔来小孩那种甜蜜的故事了,你和朗斯特里特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让我想起那种举止随便的老板女秘书。”

安娜很生气,霍地站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坐下,坐下,小姐。”萨姆露齿一笑,安娜坐回椅子上,“我确定如此,现在告诉我,你们同居多久了?”

“我没有跟他同居!”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只是彼此玩玩,差不多两年时间了。我有必要坐在这里任人羞辱吗?你是个警察就可以这样吗?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女孩!”

“当然,当然,”巡官安抚道,“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

“我父母住在郊区。”

“我猜也是这样。朗斯特里特也答应过要娶你,对不对?当然,这只是典型的好女孩遇人不淑。然后,朗斯特里特又勾搭上德威特太太,把你甩了,是吧?”

“这⋯⋯”安娜支吾起来,忽然瞪着地板瓷砖,“这个——是的。”

“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萨姆再一次很欣赏地把安娜从头看到脚,“是的,小姐!你和朗斯特里特这种老板有暧昧关系,在这种关系结束后,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回女秘书的位置——真有两下子,宝贝。”

这回安娜选择以沉默来对抗。她要这天杀的萨姆巡官明白,她够聪明,他想撒些诱饵就让她上钩,门儿都没有。萨姆则轻松地哼着小调,一言不发地仔细端详她梳理整齐的短发。好一会儿,萨姆才再度开口,用了完全不一样的正经语气,问了些完全不一样的问题。从她口中得知,星期五下午,朗斯特里特正准备去格兰特饭店找彻丽·布朗时,迈克·柯林斯脸色泛青、怒气冲冲地冲进办公室,指着朗斯特里特的鼻子大骂他是骗子,那时德威特不在。安娜·普拉特说,柯林斯发火的原因是,朗斯特里特曾告诉柯林斯国际金属股后势看涨,要他大量买进,害他白白赔了五万元。所以柯林斯咬牙切齿地要朗斯特里特赔偿这笔损失。朗斯特里特当场似乎有点儿下不了台,但还是安慰着那盛怒的爱尔兰人:“你别担心,迈克,事情全包在我身上,我会让德威特妥善解决的。”柯林斯要他立刻找德威特出面处理,但德威特不在,朗斯特里特这才约柯林斯稍晚到他的订婚晚宴上来,答应届时三人碰面就马上处理这件事。

安娜所能提供的就是这些,萨姆请她先离开,接着把德威特叫来了。

德威特脸色发白,但很镇静。萨姆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再问一次我昨晚问过的问题,为什么你这么恨你的合伙人?”

“萨姆巡官,你威胁我是没用的。”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德威特紧闭着双唇。

“好极了,德威特,”萨姆说,“你可犯了你这辈子前所未有的大错⋯⋯我再问你,德威特太太和朗斯特里特相处的情形如何——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吧?”

“当然。”

“那你女儿和朗斯特里特——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吧?”

“你太过分了吧!”

“所以说,你们一家人和朗斯特里特的相处简直是水乳交融,快乐得不得了,是吧?”

“怎么啦!”德威特跳起来,吼道,“妈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萨姆和气地一笑,伸长腿踢了一下德威特的椅子。“别激动嘛,先坐下来⋯⋯你和朗斯特里特在公司的地位是否平等?”

德威特平静下来,眼睛里还布满血丝。“是的。”他以一种很平静的声调回答道。

“你们合伙多久了?”

“十二年。”

“你们是怎么开始合伙的?”

“二战前,我们在南美采矿,赚了钱,就一起回美国合伙开证券公司。”

“状况好吗?”

“还不错。”

“那就怪了,”萨姆依然嬉皮笑脸,“既然公司赚钱了,你们也富裕了,朗斯特里特干吗一直向你借钱?”

德威特安之若素地坐着。“谁告诉你这个的?”

“德威特,是我在问你。”

“问得太无聊了,”德威特咬着一撮自己的胡须,“我偶尔借点儿钱给他,这纯粹是朋友间的通财之事——小数额⋯⋯”

“两万五千元也是小数额,对吗?”

瘦弱的德威特顿时如坐针毡一般。“那——那根本就不是借款,而是私人之间的事情。”

“德威特,”萨姆说,“少在这儿嚼舌头了。你动不动就给朗斯特里特一大笔钱,他却从没还过,而且很可能你根本没指望着钱会回来。我想知道为什么,而如果——”

德威特再也坐不住了,火烧屁股般从椅子上跳起来,脸部扭曲,且呈铁青色。“你这已经是滥用警察职权了!我跟你说,这根本和朗斯特里特的被杀毫无关联——”

“好啦,别演戏了,你先到外面等着吧!”

德威特仍张着嘴,喘着气。然后他渐渐恢复了平静,狂暴的情绪也消退了,但还是挺着胸,有点儿摇晃地走了出去。萨姆看着他离开,有点儿伤脑筋。这个德威特行为诡异,有点儿捉摸不透⋯⋯

萨姆传唤的下一个人是德威特的太太弗恩。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萨姆没有从中得到多少收获。这个容颜已老、脾气颇大而且反应往往很激烈的女人,诡异的程度不下于她的丈夫。她似乎隐藏着很深沉、很扭曲的情感和秘密,但她说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问到和朗斯特里特的关系时,除了彼此认识、交情清淡如水之外,她冷静地否认一切;有关朗斯特里特企图勾搭她女儿珍妮那回事,她更是嗤之以鼻:“据我所知,他感兴趣的是较成熟的女人。”回答的语气像冰块一样;至于彻丽·布朗,德威特太太除了说她是“有心机的小演员”,靠一张漂亮脸蛋迷住朗斯特里特外,其余也一概不知道;最后,问到德威特是否遭到勒索一事,德威特太太的反应是:神经病,哪有那回事⋯⋯

萨姆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可早就在嘀咕了:这真是一名标准的悍妇,血管里流的是醋。萨姆进一步威胁恐吓,又诱以甜言,但除了她和德威特结婚至今六年、珍妮是德威特前妻所生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实以外,他什么也套不出来,只有宣布放弃。

德威特太太站起身,从手提袋里拿出小粉盒,在那张已涂着厚粉的脸上继续扑粉补妆。

她的手一抖,粉盒叮当掉在地上,镜子应声破碎了。她那盛气凌人的架势顿时不见了,胭脂底下的脸刷地失去了血色。她赶紧在胸口画十字,眼神十分惊恐,同时用西班牙文念着:“上帝保佑!”但那一瞬间,她忽然又恢复了镇静,迁怒地扫了萨姆一眼,再矜持地看看地上的镜子碎片,然后快步离去。萨姆笑了起来,捡起碎片放在桌上。

他走到门口,喊富兰克林·埃亨过来。

埃亨是个大块头,样子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他昂首阔步,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眼神非常柔和、非常开朗。

“请坐。埃亨先生,你和德威特认识多久了?”

“我想想⋯⋯从我搬到西恩格尔伍德算起,六年。”

“朗斯特里特和你很熟,是吗?”

“说真的,并不是很熟。我们住得很近,但我是个退休在家的工程师,和别人没有任何生意往来。我和朗斯特里特认识,还是德威特介绍的——很抱歉我这么直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朗斯特里特这个人,不可信任的一个人。喜欢故弄玄虚,你知道,外表热情,好像很讲义气,其实早已腐烂到了骨子里头。我不知道是谁把他干掉的,但我敢跟你担保,朗斯特里特绝对是自找的。”

“另外一件事,”萨姆继续说,“昨天晚上,彻丽·布朗指控德威特杀人,你的看法怎样?”

“胡说八道,”埃亨跷起腿,看着萨姆的眼睛,“完全是胡说八道,只有那种歇斯底里的女人才会那样颠倒黑白乱咬人。我认识德威特整整六年了,这个人浑身没有一根邪恶的骨头,和善得不得了,是个标准的绅士。我敢说,除了他自己的家人之外,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们每个星期一起下三四次棋。”

“噢,下棋?”萨姆看起来很感兴趣,“你的棋艺如何?”

埃亨得意地笑起来:“巡官大人,你真是孤陋寡闻啊,你没看报纸吗?现在跟你讲话的是本地区首屈一指的王牌棋士。三个星期前,我刚拿下大西洋海岸公开赛的冠军。”

“我真是有眼无珠!”萨姆叫起来,“真荣幸能认识你这位冠军棋士,以前我也和杰克·登普西握过手。那么德威特的棋艺如何?”

埃亨倾身向前,兴致勃勃地说:“就一个业余棋手来说,他的棋艺相当惊人,几年前我就一直怂恿他,说他应该专心往这方面发展,参加大赛。但他太内向、太害羞了——十分敏感。他的思维很敏锐,下棋时快如闪电。你知道,真正的棋士的反应都快得不得了,不会在比赛中举棋不定。噢,我和德威特可下过不少盘好棋。”

“他神经质吗?”

“非常神经质,面对任何事情都容易紧张。他实在需要休息。说真的,我认为朗斯特里特是他生命中一个很沉重的负担。虽然德威特从不会跟我说他生意场上的事,现在朗斯特里特死了,我相信德威特可以卸下重担,开始新生活。”

“我想也是。”萨姆说,“没问题了,埃亨先生。”

埃亨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取出怀中的大银表。“天啊,该吃胃药了,”他对萨姆笑了笑,“我这个胃老跟我过不去——我现在是个素食者,你知道。年轻时做工程师,天天吃罐头肉食,把胃给吃坏了。呃,长官,我就先告辞了。”

他又昂首阔步而去。萨姆没好气地对乔纳斯说:“如果那样子也算有胃病,那我都能是美国总统了。分明是胡乱臆想。”

萨姆又走到门边,这回传唤的是彻丽·布朗。

一会儿工夫,坐在桌子另一头和萨姆对望的是与昨晚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女演员,她似乎已恢复明丽愉悦的风采,仔细地装扮过,涂上了蓝色眼影,穿着一身时髦的黑衣,回答问题也明快清晰。五个月前,她在宴会上认识了朗斯特里特,她说,朗斯特里特拼命追求了她几个月,最后他们才决定订婚,而且朗斯特里特曾向她允诺,订婚过后将“改立遗嘱”——她特别强调这件事,看来,她是真的相信朗斯特里特是个从国外归来的富翁,手上有一大堆钱。

她不小心瞥见了桌上的镜子碎片,随即不太舒服地扭过头去。

她承认,昨晚她指控德威特是杀人凶手,纯粹是一时的情绪失控。不,不,在电车上她并没看见什么,她只是凭“女人的直觉”猜测是德威特干的。萨姆当场傻了眼。

“但哈利一直跟我说,德威特恨死他了。”她坚持这一点,声音做作。为什么恨他?她耸耸肩,姿态挺迷人。

她离开房间时,还没忘抛个媚眼给乔纳斯。

紧接着进来的是克里斯托弗·洛德,萨姆示威一般站着迎接他。两人就这么直直地对望着,大眼瞪小眼。没错,洛德坦白承认他是修理过朗斯特里特,而且一点儿也不后悔——这家伙坏到了极点,还胆敢惹到他头上来。事后,他曾向他的直属上司德威特提交辞呈,但德威特挽留了他。洛德又说,他答应留下来,一方面是他真心敬重德威特这个人;另一方面,如果朗斯特里特胆敢再恶意骚扰珍妮,他还能就近保护她。

“自以为是英雄救美的家伙。”萨姆喃喃自语,“很好,我们换个话题。根据我的感觉,德威特并不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为什么有人侵犯他的女儿,他肯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呢?”

洛德把手插在口袋中。“巡官,”他用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姿态说,“我知道才见鬼,这完全不像他。除了和朗斯特里特相处这件事上,他一直是个敏锐、机灵,而且有坚定的自我信念的人,也是整条华尔街最精明的生意人之一。德威特平常很关心自己的女儿,也随时留意她在外面的名声,按理说,有人敢这么侵犯他的女儿,他一定当场打回去,把这个色狼撕成碎片,但——他什么也没做,妥协了事。为什么他会这样,你问我,我问谁啊!”

“照你这么说,德威特对待朗斯特里特的方式,完全不像他的正常个性喽?”

“当然如此。”

洛德又说,德威特和朗斯特里特常关着办公室的大门争执不休,至于吵什么,天知道;问到德威特太太和朗斯特里特的关系如何,这金发的小伙子则小心翼翼地避重就轻;迈克·柯林斯呢?洛德说他直属于德威特的管理,并不清楚朗斯特里特那边的客户的情形;至于朗斯特里特会不会完全不理睬德威特,直接建议柯林斯买股票,洛德的回答是,如果你了解朗斯特里特的话,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萨姆一屁股坐在桌角上。“小伙子,后来朗斯特里特有没有再骚扰珍妮呢?”

“有啊。”洛德又变得愤怒了,“我不在场,事后安娜·普拉特告诉了我。珍妮严词拒绝,从办公室跑了出来。”

“你知道后做了些什么呢?”

“你以为我会怎样?我当然立刻找朗斯特里特算账。”

“揍他一顿?”

“呃⋯⋯我们大吵了一顿。”

“好,没问题了。”萨姆利落地结束了谈话,“叫德威特小姐进来。”

珍妮很自然完全站在她父亲一边,所说的都是乔纳斯已记在本子里的,一点儿新鲜的东西都没有。萨姆听得无精打采,草草打发她回隔壁房间了。

“因佩里亚莱先生!”

这个高大魁梧的瑞士人几乎把整个门洞都塞满了。他的衣着一丝不苟,短而尖的胡须整齐、光亮。乔纳斯似乎有些被震住了,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

因佩里亚莱明亮的眼睛一下子盯住了桌上的镜子碎片,有点儿嫌恶地微微皱眉,然后转身面对萨姆,客气地鞠个躬。他说,他和德威特是好朋友,相交有四年之久。他是在德威特到瑞士阿尔卑斯山游玩时认识他的,两人一见如故。

“德威特先生是个非常和善的人,”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后来我四次出差到美国来,每次都住在他家。”

“你的公司叫什么名称?”

“瑞士精密机械公司。我的职位是分公司总经理。”

“噢,这样⋯⋯因佩里亚莱先生,有关这桩命案,你能提供给我们一些看法吗?”

因佩里亚莱摊开他那双保养良好的手,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巡官先生。我和朗斯特里特先生并不熟。”

萨姆让因佩里亚莱离开。因佩里亚莱才出门,萨姆脸一沉,大吼道:“柯林斯!”

这个高个儿的爱尔兰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进来,嘴角不开心地垂着。不管萨姆问什么问题,他都极不耐烦且恶毒地随便敷衍两句。萨姆走到他面前,像要撕碎他一般揪住他的领子。“给我仔细听着,你这种榨人油水的政客,”萨姆说,“我他妈的想跟你讲这些话已经等了很久了。我太清楚了,你他妈昨晚就跟我猛打马虎眼,以为这样就能躲过今天的询问,但你终究躲不掉,是吧!你这个该死的公仆,昨天说你跑到这里来找朗斯特里特理论,要他给你一个交代,说你们并没有吵架,当时我不打算深究,但今天早上我可要弄个一清二楚。你现在跟我说实话,彻彻底底的实话。”

柯林斯气得浑身发抖,用力推开萨姆的手。“你真是个聪明的警察,是吧!”柯林斯也咆哮起来,“你想我会怎么对他——亲他是吗?没错,老子当然要臭骂他一顿——希望那下流的家伙下地狱。妈的,害我破产!”

萨姆朝乔纳斯一笑。“记下来没有,乔纳斯?”他又转头面对着柯林斯,“干掉他的一个大好理由,是不是?”

柯林斯也心怀恶意地笑了起来。“很聪明,真是太聪明了。我想,我一定老早准备好了那个插了针的软木塞,等着股票下跌?回去好好想想吧,萨姆,你他妈有什么能耐做巡官。”

萨姆眨眨眼,继续说道:“朗斯特里特建议你买股票,为什么德威特会毫不知情?”

“为什么?我比你还想知道为什么。”柯林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他开的是什么破烂公司!但我可以跟你讲讲,萨姆,”他倾身向前,脖子上青筋毕现,“这个德威特一定会负责赔偿朗斯特里特给我造成的损失,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

“这也记下来,乔纳斯,”萨姆说,“这家伙真是拿绳子往自己的脖子上套⋯⋯柯林斯老友,你在国际金属股上投了五万元,你究竟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钱?凭你那点儿薪水,不可能一出手就是五万元。”

“这不用你管,萨姆,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

萨姆的大手揪住了柯林斯的衣领,两人的脸孔只相距一英寸。萨姆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如果你这张肮脏的嘴巴敢再吐出任何一句难听的话,我真会像你说的那样,当场扭断你的脖子。”萨姆愈说愈大声,“现在给我滚出去,你这浑蛋。”

萨姆一把推开他,怒火攻心的柯林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乒乒乓乓夺门而出。萨姆抖抖身子,咒骂了两句,把那个留着短髭的波卢克斯叫了进来。

这个读心术艺人有一张瘦削、像狼一样的意大利式脸孔,样子很紧张。萨姆用利箭般的眼神盯着他。

“你给我听好,”萨姆有力的手指戳着波卢克斯的衣领,“我老实告诉你,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天南地北地聊。说,关于朗斯特里特被杀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

波卢克斯斜眼瞥着桌上的镜子碎片,开始用意大利语嚷嚷起来。其实他怕萨姆怕得要命,但又不肯老实合作。他用做作的腔调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从我和彻丽这里根本问不出任何东西。”

“纯洁如一张白纸,是吗?像吃奶的婴儿一样,是吗?”

“听着,巡官先生,朗斯特里特这种痞子本来就该得到这种下场,他差点儿毁了彻丽一生的幸福。这个人在百老汇是路人皆知的吸血鬼,有点儿脑筋的人都猜得到他的报应。”

“跟彻丽很熟?”

“谁?你说我吗?那当然,我们一直是好伙伴。”

“为她做牛做马,做一切事情,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你滚吧。”

波卢克斯敢怒不敢言地悻悻离去。乔纳斯站起来,惟妙惟肖地学着波卢克斯走路的样子。

萨姆嗤之以鼻,自顾走到门前大喊:“德威特,再进来一下,一两分钟就可以了。”

德威特冷静下来了,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他一进门就瞧见了桌子上的镜子碎片。

“谁的镜子破了?”他下意识地问。

“什么都注意得到,了不起的天赋,不是吗?你妻子的。”

德威特坐下来叹了口气。“这下糟了,为了这镜子碎掉的事,我老婆一定好几个星期怪这怪那,谁都会跟着倒霉。我看这下又没完没了了。”

“这么迷信啊?”

“迷信到了极点。你也知道,她有一半西班牙血统,她那个妈妈是标准的西班牙老派卡斯提尔人,她爸爸则是新教徒。她妈妈从小用卡斯提尔式的教育方式养她,根本不顾教堂的天主教教义。弗恩有时候非常麻烦。”

萨姆用手指将一块玻璃碎片弹下桌子。“我想,你是不信这一套的人,对吧?德威特,我听说你是个精明老练的生意人。”

德威特不带敌意地直视着萨姆。“我知道,我的朋友发表了某些评论。”他温和地说,“不,萨姆巡官,我当然不相信那种无稽的神鬼之说。”

萨姆忽然一转话题:“德威特,我再叫你来,是希望得到你的保证,以后我的手下和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调查人员来查案,希望你们能充分配合。”

“你尽可以放心。”

“你知道,我们必须清查朗斯特里特所有生意上和私人的来往信件,他的银行户头,以及所有的交易资料。届时我的人来这儿,你答应尽可能帮助他们,是吧?”

“巡官,我可以向你绝对保证这一点。”

“好极了。”

萨姆于是下令,让隔壁办公室里那些待宰的羔羊自由离开,又对皮博迪副组长以及地方检察官布鲁诺的一位看起来颇为干练的助手分别做了些指示,之后才走出德威特-朗斯特里特分公司的大门。

萨姆的脸色非常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