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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悲剧(特别纪念版) 完结

作者:(美)埃勒里•奎因 著,唐诺 译

哈姆雷特山庄

九月八日,星期二,中午十二点十分

 

雷恩丢了些小木片到壁炉里,炉火一下子旺了起来。在闪烁的火光中,布鲁诺仔细地观察雷恩的表情的细微变化。雷恩只是浅浅地笑着,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反应。至于滔滔不绝地叙述完故事的萨姆则有点儿苦恼地沉默下来。

“全部讲完了吗,巡官?”

萨姆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雷恩的眼帘垂了下来,那一刻,像存在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巨大的催眠力量,雷恩仿佛就这么睡着了。巡官慌了起来:“有没有我没说清楚的地方⋯⋯”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出,萨姆自认为如果他有哪些细节没交代彻底,那是因为对命案的终极结果而言,这些完全无关紧要。萨姆是个有点儿玩世不恭的人。

雷恩一动也不动。布鲁诺笑了起来:“萨姆,听不见的,人家闭着眼睛呢。”

萨姆这才猛然觉醒。他摸着自己前突的下巴,靠坐在伊丽莎白时代大椅子上的身体前移了一点儿。

雷恩睁开眼睛,看着这两人,忽然起身,把布鲁诺吓了一跳。他半转过身体对着萨姆,火光映照着他那线条分明的侧脸。“有几个问题请教你,巡官。席林医生在解剖尸体时,有没有进一步的发现?”

“没有。”萨姆沮丧地说,“尼古丁检测分析的结果证实了席林医生先前的猜测,但有关毒药的线索和来源,我们一点儿进展也没有。”

“而且,”检察官在一旁补充,雷恩的眼睛很快转向他,“针和软木塞的调查也毫无线索,至少,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有。”

“布鲁诺先生,你有席林医生解剖报告的副本吗?”

检察官掏出一份公文,递给雷恩。雷恩弯着身子,就着炉火阅读起来,眼里闪出古怪的光芒。他大声地读出来,读得很快而且只挑重点:“窒息而死——血液未凝固,颜色是暗红的,嗯⋯⋯中枢神经系统,尤其是控制呼吸部分的系统麻痹,无疑是高浓度尼古丁中毒所致⋯⋯肺和肝有充血现象⋯⋯脑部明显淤血,嗯⋯⋯肺部的情形显示,被害人对尼古丁有相当强的抵抗力,可见被害人有长时期抽烟的习惯。依据体内的尼古丁浓度推断,一般无尼古丁抵抗力的人在一分钟内可毙命。被害人的抵抗力延迟了毒发致死的时间⋯⋯身体特征:左膝盖轻微擦伤,可能系毒发时摔倒所致⋯⋯做过阑尾炎手术,依疤痕推断距今九年;右手无名指指尖被切断,时间二十年以上⋯⋯血糖正常,脑部酒精含量很高。早年身体状况绝佳,步入中年后遭到严重毁损⋯⋯嗯,身高六英尺一英寸,体重二百一十一磅⋯⋯”雷恩念完,将报告递还给布鲁诺,“谢谢你,检察官。”

他踱回壁炉旁,身体靠在粗橡木制成的炉架上:“在车库接待室里,也没发现什么吗?”

“没有。”

“我想,位于西恩格尔伍德的朗斯特里特的家也一定被彻底搜过,是吧?”

“噢,那当然,”萨姆开始有点儿三心二意了,他朝布鲁诺挤挤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表示他的不耐烦,“但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大堆信——他那些女朋友写给他的,几乎全是今年三月之前写的——以及收据和账单,全是垃圾。从仆人那边也问不出什么来。”

“我想,他市内的公寓也被搜查过吧?”

“没错,这我们也没放过。我们连他以前的老相好也都问了,毫无头绪。”

雷恩非常从容地看着他们两人,眼神平稳且深沉。“萨姆巡官,你完全确定,那个插了针的软木塞是朗斯特里特在车上时被放入他的口袋的?不会是上车前?”

萨姆想都不想地说:“我们百分之百确定,一丝其他的可能也没有。还有,我想您可能对凶器感兴趣,我带来了。”

“太好了,巡官,你猜得太准了。”雷恩洪亮的声音充满了渴望。

萨姆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子,瓶盖拧得很紧。他将瓶子递给雷恩。“雷恩先生,您最好别打开,我怕会发生危险。”

雷恩把玻璃瓶拿到炉火边,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软木塞上的每根针,从针尖到针眼黑黝黝的,看起来完全无害。雷恩又闻了一下,才把瓶子交还给萨姆。“显然是自制的凶器,正如席林医生说的,天才的杰作⋯⋯在车子到达车库、乘客下车之前,是不是一直大雨倾盆?”

“是啊,大得像水桶倒出来的一样。”

“那现在请告诉我——车上有工人模样的乘客吗?”

萨姆顿时睁大了眼睛,布鲁诺也惊骇地皱起了眉头。“您是说——工人?”

“清道夫、建筑工人、泥水匠或砖匠——这一类的。”

萨姆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呃,没有,车上都是上班的职员,我不知道⋯⋯”

“所有的乘客都彻底检查了吧?”

“是的。”萨姆没好气地说。

“相信我,巡官,我绝不是怀疑你们大家的能力⋯⋯但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清楚地问一次:你们有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不管是从乘客身上、从车上或从乘客离去后车库的房间里——每一个相关的地方?”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雷恩先生。”萨姆冷冷地回答。

“但是——都没有和地点、天气状况、这个季节或人的身份不太吻合的东西吗?”

“我不懂您说的。”

“比方说,你有没有发现大衣、晚礼服、手套这类东西?”

“噢,这样啊,只有一个人穿着风衣,但我们刚说过,我亲自检查过,除此以外,没有您所说的那些物品,这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您。”

这时,雷恩的眼睛熠熠发亮起来。他专注地看看萨姆,又看看布鲁诺,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火光在古朴的墙上映出巨大的影子,笼罩着他。“布鲁诺先生,地检处那边有什么看法?”

布鲁诺冷冷地笑笑:“很明显,雷恩先生,我们也没什么具体的头绪。这案子非常复杂,牵涉到很多人,有很多可能的动机。举例说,德威特太太明显和朗斯特里特有染,但朗斯特里特勾搭上了彻丽·布朗而甩了她,她恨死了朗斯特里特。从她过去的一切行为看来——总之,颇不寻常。

“迈克·柯林斯,这人名声一向不佳,诡计多端,厚颜无耻,而且很容易被激怒,这次他也有很明显的动机。

“洛德这小伙子,像老故事书里的复仇骑士一般,有可能会为了保护他情人的名誉而杀人。”说到这里,布鲁诺叹了口气,“尽管这样,但萨姆和我还是认为德威特的嫌疑最大。”

“德威特啊,”雷恩的嘴里跟着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布鲁诺的嘴唇,“请继续说。”

“麻烦在于,”布鲁诺焦躁地皱起眉头,“没有一点点确实的证据直接指向他——其实任何人都一样,谁也没有犯罪的证据。”

萨姆补充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将凶器放进朗斯特里特的口袋,不止朗斯特里特的同行者,还包括车上所有的乘客。所以,我们才逐个清查,却发现车上其他人没一个和朗斯特里特有关,一点点线索也没有。”

布鲁诺下结论道:“所以我和巡官两人才冒昧来拜访您,雷恩先生。上回我们碰到克拉玛一案,承蒙您作出精彩的案情分析,指出那始终在我们眼前、却一直不为我们注意的真相,帮助我们顺利破案。这次我们也希望您再次拔刀相助,指点迷津。”

雷恩很客气地摆摆手。“克拉玛那件案子——那容易多了,布鲁诺先生。”雷恩盯着两人,沉思起来。一时间,现场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角落里的奎西也凝神看着他的主人。布鲁诺和萨姆偷偷对视一眼,两人似乎都颇为失望。萨姆半咧着嘴笑,稍带讥讽,意思好像是,“看吧,我不是早说过吗?”

布鲁诺则回应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耸肩动作。这时雷恩如洪钟般的声音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二位,”雷恩一边说着,一边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们,“整件事情非常明显,你们应该都清楚看到了吧。”

这平静的一句话的威力犹如电击,布鲁诺的下巴当即像要掉了下来,萨姆则像挨了一记重拳的拳击手一般,摇着头拼命地想恢复神志。

萨姆跳了起来。“非常明显!”他叫着,“老天啊,雷恩先生,您的意思是说——”

“请先别急,萨姆巡官,”雷恩轻轻地说,“你就好像哈姆雷特父亲的亡魂一样,吃惊得如同‘一个被提审的惊恐罪犯’。是的,二位,整件事情非常明显。如果萨姆巡官所说的一切都确实无误,那么,我相信整个案件只指向一个方向。”

“那我真是睁眼瞎了。”萨姆喘着气,用极其不信任的眼光看着雷恩。

“您的意思是,”布鲁诺也如虚脱般地问,“您从萨姆巡官刚刚所说的,就知道是谁杀了朗斯特里特?”

雷恩挺直的鼻子抽动起来。“我是说——我相信我知道⋯⋯布鲁诺先生,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噢,原来是这样!”两人异口同声,这才都平静下来,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二位,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怀疑,但对我来说,这绝非无稽之谈。”雷恩的声音有了某种符咒般的魔力,有了某种带催眠意味的奇特说服力;他控制自己的声音就如挥舞着一把锐利的剑,“在现阶段,我想我有必要的理由,不要太早透露这位你们苦心追寻的谜一般的人物是谁——从现在起,我们是否先称他为X?——二位暂且别管我发现了什么事实,我感觉这件命案中可能有共犯存在。”

“可是,雷恩先生,”布鲁诺着急地说,“事情拖下去——毕竟⋯⋯”

雷恩泰然自若地站着,在熊熊火光中宛如印第安人,此时,柔和的笑容已从他嘴边消退,凛然的面容如坚实的大理石雕成的一般。他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来:“拖延?当然有危险,但如果在不成熟的情况下揭露真相,危险的程度是现在的两倍。”

萨姆仍然闷闷不乐地站着,似乎极不服气。布鲁诺则保持着瞠目结舌的样子。

“这一刻,请你们别逼着我说出来。现在,你们二位可否帮我一个忙?⋯⋯”萨姆和布鲁诺两人脸上仍是怀疑的神色,让雷恩的声音有了一丝不耐烦,“可否给我一张被害人清晰一点儿的照片?当然是他生前的。邮寄或请人送来都可以。”

“噢,那没问题。”布鲁诺低声说,他将重心从右脚移到左脚,像被罚站的学童一般。

“也请随时告诉我案件的进展,”雷恩依然不带情绪地继续说道,“除非,”他停顿了一下,“你们不准备继续和我讨论这件命案。”他注视着两人好一阵,慢慢地,那原有的愉悦之色又从他眼睛里浮现出来。

两人赶紧否认,但显得不怎么真诚。

“如果你们打电话来,不管我在不在家,奎西都会负责记下信息。”雷恩伸手到熏黑的壁炉架上拉了一下铃,刚才那个脸色红润、身穿制服、挺着一个酒缸肚子的小老头儿像妖怪一样应声跃入房内,“二位,可否荣幸地请你们共进午餐?”——两人坚决摇头辞谢——“那么,福斯塔夫,你送布鲁诺先生和萨姆巡官到他们停车的地方。记住,以后随时欢迎他们到哈姆雷特山庄来,只要他们二位或任何一位光临,立刻通知我⋯⋯再见,布鲁诺先生,”雷恩轻快地鞠躬作礼,“再见,萨姆巡官。”

布鲁诺和萨姆两人一言不发地跟在领路的管家后面,走到门口时,像被同一根绳子拉动了一般,同时停步回过头去。雷恩站在他古老的壁炉前,仿佛站在一个幽远而不真实的古代世界里,正温柔地笑着和他们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