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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悲剧(特别纪念版) 完结

作者:(美)埃勒里•奎因 著,唐诺 译

证券交易俱乐部

九月十一日,星期五,中午

 

尽管事先并未作出安排,雷恩的登场还是不同凡响。对雷恩而言,事情很简单,不过是举步走进一家气氛如皮革般硬邦邦的典型的华尔街证券交易俱乐部罢了,但事实上,他的出现却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他进门时,休息室里三个正热烈谈论着高尔夫球的男子首先瞧见了他,当即把这苏格兰式的球赛丢在一旁,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名黑人服务员一见雷恩的古怪披肩,眼睛顿时大如铜铃。一位坐在桌子后面的职员则惊得松开了握在手上的笔。消息像一阵旋风般马上传遍了俱乐部各处。

一个又一个人装着若无其事地从雷恩旁边走过,只因为对这个从古老世纪来的奇怪的人感到好奇。

雷恩叹了口气,在大厅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赶紧迎上前来,鞠躬时腰弯得不能再低了。

“您好,雷恩先生,欢迎光临,”——雷恩淡淡一笑——“非常荣幸能见到您。我是这里的领班,您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或者,您愿意先来支雪茄?”

雷恩客气地伸手拦住他:“噢,不,不,非常感谢你的费心,你也知道,我的喉咙不允许。”这些话雷恩似乎说过千百遍了,因为尽管他说得很客气,却显得很熟练,甚至有点儿机械性,“我和德威特先生约了在这儿见面,他来了吗?”

“德威特先生,是吗?我想应该还没来,雷恩先生,他应该还没来。”领班的声音里巧妙地透出对德威特的责备意味,意思是怎么可以让哲瑞·雷恩先生这样的名人等他,“先生,在他没来的这段时间里,有事请您一定随时吩咐。”

“谢谢你。”雷恩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意思是没事了,领班则自觉颇光荣地扶了扶领结,走了回去。

这时候,瘦小的德威特快步走进了大厅。他脸色苍白,神色相当忧虑。旧的烦恼未去,又背负了新的压力,使他显得更加焦躁不安。他朝领班的笑脸作出回应时,也丝毫未改脸上的表情,然后快步越过休息室朝雷恩走去,倒是俱乐部里其他的客人都颇羡慕地看着他。

领班对雷恩说:“先生,德威特先生来了。”雷恩没作出反应,似乎让他有点儿尴尬。德威特请他离开,又用手碰了碰雷恩硬挺挺的肩膀,于是,雷恩睁开了眼睛。“噢,德威特!”雷恩开心地说,一边站了起来。

“抱歉,雷恩先生,让您久等了,”德威特的语气有点儿不自然,“我本来另外有约——必须先推掉——就是这么耽搁的⋯⋯”

“别客气。”雷恩说着,脱下他的披肩,一名穿制服的黑人服务员快步上前,利落无比地接过雷恩的披肩、帽子和手杖,以及德威特的外衣和帽子,领班则领着他们两人穿过休息室到餐厅。餐厅里,一脸职业性倦怠表情的领班一见他们,立刻绽开笑容并上前来引座,随后按照德威特的要求,将他们带到不太为人注意的角落里的位置。

整个一顿简单的午餐期间——德威特索然无味地翻着肉片,雷恩则津津有味地吃着厚厚的一片烤牛肉——雷恩完全没有要切入正题的意思。德威特试了几次,想探出雷恩约他碰面的目的,雷恩只淡淡地说了句“平静用餐才不会导致消化不良”,就把这话题撂在一旁了,德威特只好无力地笑笑。雷恩轻松而自然地继续进食,好像在他的心中再没什么事比认真品尝眼前的这英式烤牛肉更要紧了。雷恩边吃边说他自己早年舞台岁月中的一些珍贵往事。在他的叙述中,充当标点的都是舞台名角的名字——欧提斯·斯金纳①、威廉·费弗夏姆②、布思③、菲丝克夫人④、埃塞尔·巴里摩尔⑤,等等。随着雷恩这老牌演员轻松而有趣的谈话,德威特原本绷得紧紧的情绪松弛下来,且开始很有兴味地专心倾听。雷恩好像并没留意到德威特的转变,只顾说自己的。

饭后两人喝了咖啡,雷恩婉谢了德威特的雪茄,这时德威特的情绪已完全平稳下来。雷恩开口说道:“德威特先生,我发现你并非那种先天有忧郁症的人。”——德威特冷不防一惊,但只吐了口烟,并未回答——“从你的面相以及你近日哀伤如一则悲惨故事的举动来判断,这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精神病理学发现——我认为,精神上的委顿可能是长期累积下来的吧,让你原有的性格产生了异化。”

德威特喃喃地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生活得非常艰难。”

“这么说我是对的。”雷恩的声音显得更加有说服力了,他将修长的手放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德威特一直看着这双手,好像将视线聚焦在某个点上,“德威特先生,刚才我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和你谈话,我的目的是善意的。我觉得我必须更深入地了解你,而且我认为,也许这么说自大了些,我应该有能力帮助你。事实上,我更认为,在现在的状况下你需要一些比较特殊的帮助。”

“真是太谢谢您了,”德威特的声音很阴郁,低垂的眼帘始终没抬起来过,“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极其危险。不管是布鲁诺检察官或萨姆巡官,绝对不是恫吓我而已。我整天被监视,甚至我的信件都遭到检查。包括您,雷恩先生,也询问过我的仆人⋯⋯”

“只问过你的管家一人而已,德威特先生,完全是为了帮助你。”

“⋯⋯萨姆巡官也这么说过,所以说,您也看得出来——我清楚自己的处境。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感觉得到您和警方多少有些不同——您比较有人情味,是吧!”德威特耸耸肩,“您也许觉得有点儿意外,但从星期二晚上以来,我脑子里真的一直想着您,您好几次冲破我的防线⋯⋯”

雷恩的脸色严肃起来。“现在,你是否在意我问你一两个问题?我探案的立场和警方不同,纯粹是个人行为,而我追寻的唯一目标是弄清事实真相。在探寻进一步的真相之前,我必须先知道某些事情⋯⋯”

德威特猛然抬头,“进一步的真相?雷恩先生,您是说您已掌握了一些真相?”

“是的,德威特先生,两个根本性的事实。”雷恩招了招手,一名服务员快步跑上来。他又点了一杯咖啡。德威特的雪茄熄灭了,垂在手指间,但他太专注于盯着雷恩,完全没留意到。雷恩轻笑着又说:“我必须指出一位美丽的女士的言论是不恰当的,是错误的,那是个不正确的预言。德威特先生,你知道吗,赛维尼夫人①曾把莎士比亚比喻为一杯不朽的咖啡,预言莎士比亚的诗篇朝生暮死,很快会为世人所遗忘。”雷恩的语气仍很轻柔,“我知道是谁杀了朗斯特里特和伍德,如果你称其为真相的话。”

德威特像被雷恩扇了记耳光般,脸上血色全无,指间的雪茄也立即断成两截。在雷恩平静的目光的注视下,德威特猛眨着眼睛,努力想将震惊掩饰过去。他强装镇静地说:“您知道谁杀了朗斯特里特和伍德!”马上他又压低声音,“但是,老天,雷恩先生,既然您知道凶手是谁,为什么不采取一些应有的行动呢?”

雷恩客气地说:“德威特先生,我正在采取一些应有的行动,”——德威特如泥塑木雕般僵直地坐着——“不幸的是,我们面对的是白纸黑字的法律正义,它只承认具体确凿的所谓罪证,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

很长一段时间德威特没答话,他的脸整个儿扭曲起来,眼睛审视着面前这个不寻常的破案人,仿佛想从他那戴着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上,努力探寻出这个人究竟知道多少,或更准确地说,这个人究竟知道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仍如绷紧的琴弦:“只要我力所能及,只要我力所能及⋯⋯”

“你是说真的吗,德威特先生?”

整个情况发展至此,活像一出温情的通俗剧,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颇为低劣。雷恩莫名地不快起来,仿佛有只小虫在这老演员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不安地蠕动。

德威特保持沉默,仍认真看着雷恩的眼睛,仿佛凶手的姓名就写在那儿,最后,他划亮一根火柴,颤抖的手指把火苗凑到雪茄熄灭的一端。“我能说的我都会告诉您,但是,雷恩先生——我怎么说好呢?——好像我的两只手——呃,被绑死⋯⋯有件事您千万不要逼我说——就是星期二晚上和我有约的那个人的身份。”

雷恩摇摇头,并没有显得不快。“你把自己逼到倍加困难的处境中了,德威特先生,如果你一定要对这命案最关键的一处保持沉默的话。算了,这个问题我们先搁到一旁——”雷恩停顿了一下,“截止到目前,德威特先生,我已知道你和朗斯特里特两人曾在南美洲某地探矿,且发了大财,然后,你们回美国联手开办了需要大笔资金的证券公司。我也知道,你们在南美洲是挖到了贵金属矿,我相信这些都发生在战前,是吧?”

“是的。”

“你们的矿山在南美洲的哪一国?”

“乌拉圭。”

“乌拉圭,原来如此,”雷恩半闭着眼睛,“这么说,马基乔先生就是乌拉圭人喽?”

德威特的下巴拉了下来,眼睛里满是不解之色。“您怎么知道马基乔?”他问,“约根斯,一定是他,这可恶的老浑蛋,我早该交代他——”

雷恩尖刻地打断他的话:“德威特先生,我不得不说,你看待这事的态度完全错了。约根斯是个可敬的人,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他只肯告诉我一个人,那是因为我所问的有助于你,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肯说出口,我倒认为你该学学他——除非你怀疑我的意图。”

“不,不,我很抱歉。没错,马基乔是乌拉圭人,”德威特一副苦恼不堪的样子,左顾右盼,眼神又变得狂乱起来,“但雷恩先生,请别再逼我谈马基乔。”

“德威特先生,我非逼你不可。”雷恩的目光赤裸裸地直刺向德威特,“马基乔是什么人?什么职业?他住在你家时那些奇奇怪怪的举动你怎么解释?你一定得回答我的这些问题。”

德威特用手中的汤匙无意识地在桌布上划着,沉闷地回答道:“如果您一定要问⋯⋯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他纯粹是我的一个客户而已,雷恩先生。马基乔——他代表南美某家国有上市公司——想委托我们公司代为操作一笔资金⋯⋯您知道,那是一家合法的公司,我——”

“德威特先生,你和朗斯特里特决定接受委托吗?”雷恩又面无表情地问。

“呃——我们——我们还在考虑。”德威特的汤匙在桌布上反复划着,速度愈来愈快,桌布上出现了各种几何图形,包括角、曲线、菱形。

“你们只答应考虑一下,”雷恩嘲讽地复述一次,“那为什么他还留这么长一段时间?”

“呃,当然⋯⋯我其实并不是太清楚,可能他另外接触了一些金融机构吧⋯⋯”

“你能给我他的住址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的联络方式,他四处跑来跑去,在每个地方都待不太久⋯⋯”

雷恩冷不防笑起来:“德威特先生,你真不会说谎。我们心知肚明,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在你的胡言乱语把你自己、也把我弄得更混乱不堪之前,我想我们还是就此打住吧。再见了,德威特先生,我也得衷心地告诉你,对人性的判断、解析一向是我个人较引以为傲的一样才能,然而你今天的态度对我却是当头狠狠一棒。”

雷恩起身了——一名服务员像被弹簧弹过来的一般,抢着帮他拉开椅子。雷恩对他微笑示意,又看看德威特低垂的脑袋,仍旧以极亲切的声音说:“无论如何,随时欢迎你到哈姆雷特山庄来,在哈德逊河畔,我就住在那儿,如果哪天你改变了主意的话。再见了,德威特先生。”

雷恩离开了,留下德威特一人,他像刚刚被判了死刑一般,万念俱灰地坐在原地。

领班引着雷恩穿过其他餐桌,雷恩忽然停住脚步,自顾自笑了起来,随即又大步走出了餐厅。距德威特坐着的位置不远的地方,一名男子正在用餐,红扑扑的一张脸,样子很怪异。雷恩和德威特谈话时,他一直倾身过来竖直耳朵,摆明了在偷听。

到了休息室,雷恩拍拍领班的肩头,“那个满脸红光的男子,就是坐在离我们餐桌不远的地方的那个——他是这里的会员吗?”

领班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噢,不是,先生,他是名刑警,刚刚还亮了证件,非过来用餐不可。”

雷恩又笑了起来,塞了张纸钞到领班手中,悠闲地走近服务台,负责的职员赶紧迎上来。

“麻烦你,我想见见你们俱乐部的莫里斯医生,以及负责这里的事务的秘书长。”雷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