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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的悲剧(特别纪念版) 完结

作者:(美)埃勒里•奎因 著,唐诺 译

迈克·柯林斯的公寓

十月十日,星期六,凌晨四点四十五分

 

在黎明尚未来临的前一刻,整个纽约市陷入不可思议的极度黑暗之中。警车毫无顾忌地急驰在阴沉宛如山径的漆黑大道上,车灯明亮。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偶尔才有一辆出租车掠过。

迈克·柯林斯居住在西七十八街一栋要塞般的公寓里。警车滑到屋前时,一名男子立刻从阴影里钻了出来。萨姆领头跳下车,接着是布鲁诺和几名刑警。那名钻出来的男子说:“头儿,他还在楼上,回家后就没再出过门一步。”

萨姆点点头,一行人鱼贯而入。一名穿制服的老管理员坐在桌子后面大打哈欠。他们摇醒呼呼大睡的电梯服务员,大梦初醒的服务员赶紧送他们上楼。

他们在八楼出了电梯,另一名刑警立刻现身,手指着其中的一扇门。所有人安静地围了过去,布鲁诺激动得轻叹一声,看着手表。“四处都盯牢了?”萨姆例行公事地问了句,“这小子挺危险的。”

萨姆上前几步,按了门铃。先是一声嗒嗒的颤音传了过来,接着,他们听到拖着脚步的声音,然后就是一个男人粗暴的吼声:“谁啊?到底是谁啊?”

萨姆大吼一声:“警察!马上开门!”

短暂的静默,然后,“他妈的警察!你们别想活捉我!”一声憋着气的吼叫,又一阵乒乒乓乓的脚步声,然后,锐利清晰宛如冰河断裂,一声左轮手枪的爆响传出,最终,他们听到一个沉重物体跌倒的声音。

这下非硬闯不可了。萨姆后退一步,深深吸了口气,巨大的身躯撞向房门,却像撞到铁板上,房门纹丝不动。达菲警官和一名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刑警,仿佛默契十足地跳着三人舞,跟着萨姆后退一步,三人像三头愤怒的山羊般齐心合力再往房门撞去,这回,房门颤动了一下,但仍紧闭着。“再来!”萨姆吼着⋯⋯一直试到第四次,门才嘎吱嘎吱地惨叫一声倒地。三人由于惯性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到了一个长而漆黑的厅里,尽头是通往卧室的走道,卧室里灯火通明。

厅和卧室的交接处,就在门口,躺着一身睡衣的迈克·柯林斯,右手握着一把黑灰色的左轮手枪,枪口仍青烟袅袅。

萨姆重重踩过镶花的木条地板,扑了过去,砰的一声单膝跪在柯林斯的旁边,侧头听着柯林斯的心跳。

“还活着!”萨姆大叫,“把他抬到卧室!”

一帮人七手八脚地抬着这个没有知觉的躯体,进了亮着灯的卧室,将他安置在一张长椅上。柯林斯脸呈死灰色,双目紧闭,嘴巴向后咧着,像饿狼般大声喘着气。鲜血从他脑袋右侧稻草般的乱发里汩汩流出,沾满了他的半张脸,一路流到他的右肩,在他的睡衣上晕开。萨姆用手指探探伤口,瞬间一手血红。“子弹没贯穿他的头骨,”萨姆低声说,“只从头部擦了过去。吓昏过去的,我猜。妈的,真差劲,这么近,射自己都射不准。喂,叫个医生来⋯⋯嘿,布鲁诺,看起来好戏要落幕了。”

一名刑警听了命令跑了出去。萨姆跨出三大步,捡起地板上的左轮手枪。“很好,点三八口径,”他极满意地说,但马上脸又拉了下来,“只开过一枪,宰他自己的那一枪。弹头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就嵌在这墙上。”一名刑警眼明手快,指着墙上的白灰剥落之处。

萨姆挖下那颗弹头。布鲁诺说:“他从过道跑向起居室,边跑边开枪,子弹飞到墙上,他同时也吓昏过去。”萨姆看了看这颗已扭曲变形的弹头,放进口袋,又用手帕小心包起左轮手枪,交给旁边的一名刑警。这时,八楼走道的一端有骚动声传来,众人回头,看到一小撮身穿睡衣的公寓住户正探头探脑,并好奇地交头接耳。

两名刑警跑了出去。骚动声忽然升高起来,原来奉命找医生的刑警挤开了人堆,后面还跟着一名身着睡袍、长相普通的男子,手上提着一个黑包。

“你是医生?”萨姆问。

“是的,我就住在这公寓里。怎么,出了什么事?”

一直到刑警走到长椅旁,医生才留意到躺在上面的柯林斯,于是二话不说,蹲了下来。“给我水,”他检查了好一会儿,挥着手指说,“热的。”一名刑警立刻冲进浴室,端出一大盆热水来。

诊疗了大约五分钟,医生站了起来。“严重的擦伤,”他说,“他随时会恢复神志。”他清洗了伤口,再消毒,又把柯林斯血污的脑袋右侧弄干净。在昏迷的伤者的完美配合下,医生顺利地进行二度清洗,缝合伤口,并用绷带包扎妥当。“必须尽快送医院进一步诊治,这只是临时的处理。他会感觉头疼得很厉害,浑身难受得要命。噢,人醒了。”

柯林斯发出一声嘶哑、微弱的呻吟,痛得全身抖动,然后睁开了双眼,清醒的神色和泪水同时涌入他的眼中。

“他没问题了。”医生面不改色地说完,开始收拾他的救护包。

医生走了。一名刑警上前扶起柯林斯,让他半坐半躺着,还体贴地塞了个枕头在他的头下。柯林斯又呻吟一声,用失去血色的手抚摸着脑袋,一摸到头上的绷带,又绝望地跌回长椅上。

“柯林斯,”巡官开口了,他坐在伤者旁边,“你为什么自杀?”

柯林斯干裂的舌头舔舔嘴唇,现在,他变得又可怜又可笑,右脸颊有一抹干了的血迹。“水。”他喃喃道。

萨姆一抬眼,一名刑警立刻端来一杯水,扶起柯林斯的头,冰凉的液体流进了这个爱尔兰人的喉管。

“可以说了吧,柯林斯?”

柯林斯喘着气:“被你逮到了?被你逮到了?反正我毁了⋯⋯”

“意思是你认罪啦?”

柯林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默默地点头,看起来仍惊魂未定,但他忽然抬起眼皮,重现了几分昔日的强悍模样,“认什么罪?”

萨姆微微一笑。“算了吧,柯林斯,别摆出这副天真无邪的恶心样子,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你杀了约翰·德威特,就是这个罪。”

“我——杀了——”柯林斯当场傻眼了,接着,他猛地想坐直,却痛得身体一扭。萨姆伸手把他压回长椅上。柯林斯大叫起来:“你在胡说什么?我杀了德威特?谁杀了他?我连他被杀这件事都不知道!你发神经了?还是要我当替死鬼?”

萨姆的神色有点儿困惑。布鲁诺这时动了动,柯林斯的目光转向他。布鲁诺以明人不说暗话的语气开口了:“你仔细听好,说谎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柯林斯。刚刚你听到是警察上门,马上大喊‘你们别想活捉我’,而且打算自杀了事,这可能是无辜者的临终之言吗?还有,才几分钟前你又说‘被你逮到了’,这不是认罪又是什么?这些都可以戳破你的谎言,你的言辞举止无一不在确认你自己是罪犯。”

“但我绝对没杀德威特,我敢老实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一副等待警察上门的模样?而你又为什么自杀呢?”萨姆严厉地插嘴道。

“因为⋯⋯”柯林斯用他有力的牙齿紧咬下唇,瞪着布鲁诺,“这不关你们的事,”他爱理不理地说,“我完全不知道有谋杀这件事,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活蹦乱跳的。”说着,似乎一阵剧痛猛烈袭来,他双手抱头,大声呻吟起来。

“这么说,你承认今晚见过德威特?”

“当然见过。很多人亲眼看到了,我今晚在列车上见过他。他是在车上被杀的吗?”

“别演戏了,”萨姆说,“你为什么那么巧刚好也出现在那趟纽堡区的列车上呢?”

“我跟踪德威特去的,这我承认。我跟了他一整晚,当他带着他那帮客人离开里兹,我就跟着他们一路到了车站。我找他已经好一阵了,甚至他被扣押在拘留所里的时候,我也尝试去会面。所以我也买了票,上了同一趟车。车子开动后,我就去找德威特——他当时和他的律师布鲁克斯坐在一起,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埃亨,另一个我不知道是谁。我跟他马上吵了起来。”

“当然,当然,这我们全知道。”巡官说,“在你上了车见了德威特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柯林斯瞪着充血的眼睛。“我要他负责赔偿朗斯特里特的烂情报给我带来的损失,朗斯特里特害得我栽了个大跟斗。德威特和他合伙开公司,而且是公司的法人代表,我——我急需那笔钱,但德威特不理我,他从头到尾只说一个字,不,不,不⋯⋯噢,冷酷得像爬虫类动物。”他的语音里满是快压不住的愤怒之情,“我差不多给他下跪了,但还是不,不,不。”

“你们在哪里谈这些话的?”

“我们到后面的车厢谈话⋯⋯没办法,我只好死心下车,那时列车开到了一个叫里奇菲尔德公园的地方。车一停我就拉开铁轨那一侧的门跳了下去,然后起身把车门关上。穿过铁轨之后,我才发现最晚一趟开回市区的车早出发了。我只好叫了出租车,直接回到这里来。妈的,我敢对天发誓。”

柯林斯靠回枕头上,像走过长路般重重地喘着气。“当你跳下车时,德威特还在那节车厢里吗?”萨姆追问。

“是的,他看着我⋯⋯”柯林斯紧咬嘴唇,“我——我恨这个人,”他支吾起来,“但还没恨到要杀他——天啊,不⋯⋯”

“你以为你说什么,我们都得照单全收吗?”

“我告诉你我没杀他!”柯林斯的声音变成了尖叫,“我站在轨道旁拉回车门时,还看见他掏出手帕擦额头,又把手帕塞回口袋,拉开那节黑漆漆的车厢的门。他走了进去。上帝可以做我的见证人,我看见了,我跟你说真的!”

“你看见他坐下来了吗?”

“没有,我马上离开了,这不是说过了吗?”

“为什么你下车,不经过前面亮着灯的车厢,从列车员打开的车门下去?”

“我没时间,列车已经停站好一会儿了。”

“你说你恨他,是吗?”巡官又问,“所以你们大吵了一架,对吧?”

柯林斯大叫:“你一定要把罪名钉在我身上是吗?我告诉你的绝对没有一句虚言,萨姆,我已经说过我们谈了什么。当然,我情绪激动,换谁不会呢?德威特也一样激动啊,我猜他走到最后面的车厢,八成是打算冷静一下,他还不是脸红脖子粗的。”

“柯林斯,你的左轮手枪带去了吗?”

“没有。”

“你也没到最后那节加挂车厢里去?”萨姆又问。

“天啊,当然没有!”爱尔兰人的怒火又涌了上来。

“你说你在渡轮终点站那儿买了车票继续追踪德威特,把车票给我看看。”

“票在走道旁衣柜里的大衣口袋里。”

达菲警官到柜子前找车票,没多久就把车票拿过来了,这是从威霍肯到西恩格尔伍德的票。

“怎么搞的,售票员没查过,嗯?”萨姆问。

“我下车前,售票员没来收票。”

“好吧。”萨姆起身,伸伸手臂,打了个大哈欠。柯林斯坐直起来,精神显得好多了,他从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先这样吧,柯林斯。你现在觉得怎样?”

柯林斯低声说:“好些了,但头还很疼。”

“呃,你好多了,我当然很高兴。”萨姆真诚地说,“那就是说用不着叫救护车啦。”

“救护车?”

“当然。你现在起来穿好衣服,跟我一起回总局去。”

柯林斯嘴上的香烟掉了下来。“你——你以谋杀罪名扣押我?事情与我无关,我一再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巡官——老天⋯⋯”

“胡说。谁说我要以谋杀德威特的罪名逮捕你,”萨姆朝布鲁诺眨眨眼,“我们不过是请你以重要证人的身份走一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