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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1974年的春节,我是在北大荒过的。半年前,父亲突然去世,我回到北京陪母亲,一直没有再回北大荒。这一次,我是来办理调动返城的关系的,却没有想到赶上了暴风雪,无法回北京和母亲一起过年了。大年初一的晚上,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这是我第一次给母亲写信,也是唯一的一次。母亲不识字,这是以前我没有给她写信的理由。但那一天,我责怪并质疑自己这个自以为是的理由。我的心里充满了牵挂,我们家姐弟三人,寥落四方,一个在内蒙古,一个在青海,一个在北大荒,以前即使我们都不在家,毕竟父亲在,而这个春节却是母亲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过。特别是这一天在北大荒,五个同学买了60斤猪肉,美美地又吃又喝。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我们几个同学还要回到我们最初插队落户的生产队,那里的人早早宰好了一头猪,要做一桌丰盛的杀猪菜,专门为我饯行。热闹的场景,红红火火的年味儿,让我越发想念家中的母亲,她一个人该怎么过这个春节呢?虽然几天前,我已经托一位离邮局最近的同学给她寄去40元钱,希望能够在春节前寄到,但她那样一个节俭惯了的人,舍得花这笔钱吗?独自一人,又能用这钱买些什么呢?

天高路远,漫天飞雪中,我的心思被搅得飘荡不定。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夜那样想念母亲,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相依为命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忽略了母亲,在我离开北京到北大荒的那六年里,没有一个春节是陪她过的。我自以为八千里外狂渔父,我自以为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自以为她总也不老而我永远年轻,我自以为只有自己的事情最重要,而她永远不会对我提什么要求。我不知道一个孩子的长大,是以一个母亲的老去,孤独地嚼碎那么多寂寞的夜晚为代价的。父亲的突然去世,才让我恍然长大成人,知道母亲那一头牵着风筝的线,风筝飞得再远,心也是被那一根线牵着。

那时候,我马上就27岁了。我才发现,以前我是多么不孝,而此刻我是多么地无能和无助。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法子来排遣我的愁绪,来帮助和我天各一方的母亲,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写一封信给她。按照传统的规矩,没过正月十五就都算是过年,我希望母亲能够在正月十五前收到它。

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她看不懂,就让我在北京的同学读给她听,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想念和牵挂,希望她能够过一个好年。第二天清早,我托人顶着风雪以最快的速度到县邮局给母亲寄了一封航空信。

在这封信里,我告诉母亲我在北大荒的情况,告诉她:五个同学买了60斤猪肉,另外还有几个同学已经宰好了一头猪,等着我去好为我送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放心。同时,我问她北京下雪了吗,一个人出门一定要注意,路滑别跌倒了。我问她年过得怎么样,寄去的那40元钱收到了吗。就把那钱都花了吧,特别嘱咐她:做饭做菜多做点儿,多吃点儿,多改善点儿伙食,不要怕花钱。我又告诉她我在京的两个特别要好也特别叮嘱过的朋友的电话,就写在月份牌上,一个在左面,一个在右面,有什么事就给他们两人打电话,有急事就让他们给我发电报⋯⋯

我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我从来没有对母亲这样细心过,而以前这样的细心都是母亲给予我的。这一封信写得我心里格外伤感和沉重。

我不知道母亲接到我写给她的这封信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事后朋友告诉我,他到家里看望母亲的时候,母亲拿出了这封信让他读后,只是笑着说了句:“五个人买60斤猪肉,怎么吃呀!”我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她也没有再提及这封信。1989年的夏天母亲去世之后,我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了这封信,她把信封和信纸都保存得好好的,平平整整地压在她的包袱皮里。

我从小就知道这个蓝色的包袱皮,母亲很宝贝它,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动过它,猜想里面包着她的“金银细软”。那天我打开它,发现里面包着的是:她已经不算年轻时候的和她的老姐姐的一张合影,一件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细纺绸的小褂,几十斤全国粮票和几百块钱(那是我有时候出门留给她的零花钱),还有就是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