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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那时候,北京城里,哪一家没有外出插队的知青呢?孩子都去上山下乡,城里的空巢多了起来。那时候,我家两个孩子,我去北大荒,弟弟去了青海油田,崔大婶家四个孩子,老大早早工作结婚,另外两个女儿分别去了内蒙古兵团和山西插队,最小的儿子参军去了甘肃。

崔大婶家,是我家在北京唯一的亲戚。其实,只是崔大婶和我的母亲都是河南信阳人,当姑娘时就在一起;崔大叔和我父亲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直在同一个税务局工作。我们一家刚到北京没地方住,就住在崔大婶家,一住多年。崔大婶家是我们的另一个家。特别是我五岁的那一年,母亲突然病故,崔大婶待我更像母亲。去崔大婶家,总会让我涌出分外亲切的感觉。

那时候,和我家一样,崔大婶家也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老两口。我看望他们,只有从北大荒回家探亲的时候了。再一次走进崔大婶家,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凄凉感,不禁油然而生。客厅显得那样的空空荡荡,说话的回音在地板上跳荡着,让我忍不住把话音放低。

记得是那样清晰,是1971年的冬天。那是我到北大荒将近三年之后第一次回北京。从我进门到落座之后,崔大婶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腿上。那时,北大荒冷,我穿的棉裤厚厚的,笨重得很,棉花赶毡,都臃在一起。崔大婶没说什么。临离开北京要回北大荒之前,我去崔大婶家告别,她拿出一条早已经做好的棉裤,让我换上。仿佛要和我身上穿的这条笨拙的棉裤故意做对比似的,那条棉裤又薄又轻。我对崔大婶说:北大荒冷,我穿不上这个!崔大婶笑着对我说:傻孩子,这是丝绵裤,比你身上穿的暖和多了!快换上,北大荒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闹成了寒腿,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是崔大婶特意为我做了一条丝绵的棉裤,这是我这一辈子穿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丝绵裤。那棉裤做得特别的好,由于里面絮的是丝绵,又暄腾,又轻巧,针脚分外的细密。我换上这条丝绵裤,感动得很,一再感谢她,并夸她的手艺好。她叹口气说:你的亲娘要是还活着,她比我做活好,还要细呢!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让我从她的眼睛里能够看到对往昔的一种回忆,也让我看到只有作为母亲才有的一种慈爱之情。

崔大婶已经苍老了许多,岁月真是不留情啊,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明显的皱纹,在她的双鬓添了许多雪丝。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一辈子没有工作,省吃俭用,操持着这个家,一直把老人送终,把孩子带大。孩子好不容易长大了,却又一个个地离开了家,而且越走越远。她要操的心很多,却总是不忘记我,她从来没有给自己的孩子做过一条丝绵裤,却把这条丝绵裤送给了我。我知道,她是把我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始终把她的关爱给予我,默默地替代着我母亲的那一份情分。虽然大多的时候,崔大婶并不说什么,但我能够感受得到,就像是风,看不到,摸不着,却总能够感受得到风无时无地不在吹拂着我的脸庞。

那条丝棉裤,虽然现在再也穿不上了,却一直压在我的箱子底。45年过去了,它是岁月的见证,也是生命与情感的见证。我应该为它写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