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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人老之后,独自一人的时候居多。特别是孩子不在身边,即使是星期天和节假日里,也不会有人敲响房门,当然,更不会有小孩子们的嬉笑声。我不玩微信,没有博客,和外界的联系便越发少得可怜。我又不喜欢聚会,不热衷旅游,更是自我切断了与大千世界的瓜葛。除了到自由市场或超市买买菜,到邮局发发信件和取取稿费,一般,我只是倚在床上写点儿自以为是的文章,或坐在桌前画点儿自得其乐的画。我写过一首打油诗,所谓“写些碎文字,挣点儿零花钱”而已。有时,连楼都懒得下。商场,更是好多年都未曾谋面了。

其实,人老了之后,状态都不过如此,特别是作为如我这样独生子女一代的父母,命定更是如此。孩子结婚后单挑门户自己过,家里就变成了空巢。有的人可能还不如我,因为我多少可以写些碎文章,聊以解闷,打发时间。好多和我年纪相差无几的同学,无所事事,每天只好跑到立交桥底下去跳广场舞,或者到天坛扯开嗓子去唱大合唱。我知道,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年龄老了,又不甘寂寞。以前,同学之间还能够聚聚,那时,各家住的不远,来往方便。如今,拆迁闹的,搬家越来越远,更重要的,心气和腿力大不如以前了。以前,我出了一本新书,还愿意送给大家看看。如今,不送了,因为大家的心气和眼睛一起也都不如以前了,连原来最爱看的报纸都不看了,看也只是看看微信上的朋友圈,谁还看书呀!放翁诗说得对:老来每恨无同学,梦里犹曾得异书。书,似乎也真的只能是在梦里看看了。

我不敢说人老了就必定孤独,孤独是一个高贵的词,高贵的人享受孤独。配得上享受这个孤独的人不多,我不是,好多朋友也不是这样的人。但这种状态却是一种常态,是人进入老年之后的必须面对的。老朋友一个个不是走了,就是老了,自顾不暇,心有余而力不足;孩子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整天忙得脚后跟直打后脑勺,常回家看看,只是歌里这么唱;更何况,我的孩子在国外,远水更难解近渴、

因此,尽管身居北京,但大都市的繁华,都被关在房门之外,似乎离我很远。繁华和热闹,本来就应该是属于年轻人的,就像蜜蜂就应该是成群结队飞舞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之中,而风筝只会飘荡在安静的空中。能够给予蜜蜂蜜的,只有花丛;能够安慰风筝的,只有微风。

前一阵子,孩子从美国回家,他有一个月的假期。他已经是两年多没有回家了。但是,对于家的概念,已经和他小时候大有不同。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重心已经不是家和家里年老的父母,而是两年未见却那样日新月异的北京,和变化更非寻常的大学和中学里的同学,尽管这些同学平时很少甚至根本没有联系,这时候却亲密无常,胶黏一起一般,几乎天天都有饭局,天天像是陀螺一样在不停地旋转,甚至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而和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工夫,越发稀少。

开始,我有些埋怨孩子。后来,我不埋怨了。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是和他一样吗?那时候在北大荒,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探亲假回到北京。一个月或者半个月的时间里,不是一样屁股上长了草一样,天天不着家,不是和同学聚会,就是外出去玩,要不就是去饭馆打牙祭解馋。不是一样天天回到家里,父母守着一盏灯,等着给你开大院里的大门?那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里,大院的大门有一个粗粗木头的门闩,晚上一过十一点,门闩就会横插在两扇大门之间,即使喊破了天,也不会有人听见。那时候,不是让父母一夜夜守候在大门的后面,等候着你迟归,让大门为你而开?

家,那时候,不是一样只是如住客的店一样,只是每晚睡觉的地方?生命的轮回之中,命运也在轮回,孩子不过是重走上一代的老路而已。都是脚上的泡,自己踩出来的。忘记或不懂得安慰风筝的只有风,是必然的。

孩子回美国之后,我写了一首小诗,其中一联:花暖雨前唯草绿,夜寒雪后独灯红。我想起四十多年前。前一句是说我在北大荒,那时候,我正在恋爱,更是只顾自己的花暖草绿。后一句是说那年的冬天,我回到北京,天天归家很晚,都是父母为我守着那盏灯,独自面对孤灯冷壁;守着大院的大门,独自面对漆黑的大门和那个粗粗油亮的木头门闩,还有那些个寒夜。那时候,我和孩子现在一样,以为父母可以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