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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小铁去美国已经十年了。在这十年间,他搬了七次家。

第一个家是他还没有去美国的时候,在北京时网上预订的,说好一人一个房间,房租一人一半。室友是他北大的校友,虽然从未谋面,却应该算作他的师哥。师哥在麦迪逊机场接他,帮助他把行李搬到位于麦迪逊体育场旁边的家,那里离他就读的大学很近。到了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的住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房间,而是客厅,师哥则自己住一个房间。到美国的第一夜,小铁失眠了,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有些受骗的感觉。大家都是穷留学生,在经济压力面前,已经顾不上什么校友,面子是赶不上“美元”实用的。

这件事,他一直没有对我讲。一直到那年我第一次去美国看他,他特意带我看这间房子,才对我说起往事。这是个坐落在小山坡上木制的二层小楼,在我们这里要被尊称独栋别墅。但是,这一带都是这样的房子,也大多租给了在附近读书的大学生。小铁就住在了二层,正是黄昏,夕阳映在他曾经睡过的窗口。望着这扇窗口,我想起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做饭,是煮面条,他往锅里放的水不多,却把整整一包面条都扔进锅里,怎么也无法煮熟。那天,他打电话给家里,问面条应该怎么煮?一个孩子,只有走出家门,离开父母,才会真正长大。总和父母在一起囚着,是不会长大的。

他告诉我住进这里没几天,他向室友提出,自己愿意多付一些钱,从客厅里搬进了里面的房间。很快,他就搬进另一处住所。那该算作他第二次搬家。那是学校的公寓,环境幽静,房子也宽敞了许多,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房间前是宽敞的草坪,可以在那里打球和烧烤,草坪紧靠着麦迪逊漂亮的湖。只是这里比他原来的住所远了许多,学校在湖的对岸。每天学校有班车接送他们往来。

那年看小铁的时候,我也来到这里看过,湖畔起伏的坡地上,星罗棋布地散落着二层小楼,掩映在枫树和橡树之间。环境和房间都无可挑剔,就是买东西不大方便,需要下山到几公里以外的超市去。那时,小铁没有车,只好搭一位韩国同学的“现代”一起去超市,采购一次,对付好长时间的吃用。老麻烦同学,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第一年春节回家探亲,他对我说起这事,想买一辆二手车。我问他需要多少钱?他说美国的二手车很便宜,一般的车,车况比较好的、跑得年头不长的,五千美元左右,差一点的只要一两千美元。他返校后,我给他汇了五千美元,他买了一辆丰田佳美,是辆跑了三年的旧车,但车不错,一直开到了现在。

两年后,他开着这辆车从麦迪逊来到芝加哥。他到芝加哥大学读博,这是他第三次搬家。还是事先在网上预订的房子,不过,他多少有了经验,找的是学校管理的学生公寓。位于53街边的一个U字形的三层楼,每层楼里有各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六个房间,每个房间有二三十平方米不等,分别住着六个学生。小铁在宜家买了一个床垫,下面放几块木板,权且住了下来。虽然木板硌得他浑身难受,却还可以忍受。他住在二楼临街的一个房间,街对面有一个小广场,是个商业中心。他的楼下是底商,是一家咖啡馆。每天有咖啡的香味飘进窗来,也有震耳欲聋的音乐闯进窗来,那都是黑人停靠在街边汽车里的音响里肆无忌惮的摇滚乐。黑人开车愿意敞开车窗,让摇滚乐尽情摇荡。小铁白天基本不在家,即使到了晚上也待在学校里的图书馆。但是有时半夜里也会有黑人开着车奔驰而过,音乐冲天回荡。这让爱好摇滚乐的他都有些受不了。他酝酿着再次搬家。

这次他找的还是学校的公寓,隔两条街的51街。因为53街有超市,是周围的小中心,所以比较热闹,51街没这么多店铺,相对清静一些。这是一处一室一厅的房子,连接客厅和卧室之间还有一条走廊,比原来的房子大出将近一倍,每月房租却只多一百美元。关键是不临街。他可以独享一下清静了。最有意思是,他刚刚搬到这里来没几天,下楼看见一套八成新的三人沙发扔在街上,他捡了回来,正好放在客厅里,来借宿的同学可以暂时在那里栖身。

总算安定下来,他对我说,再也不搬家了,太累了,所有的家具都是那个韩国同学和他的女友帮助他搬的。最沉的是书,可是学生哪能没有书呢?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就这样搬来搬去,越搬越多,越搬越沉。搬家让他感受到生活沉重和孤独的一面,如果是在北京,可以有那么多的亲人帮忙,在异国他乡,只有靠自己。他说自己就像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狐狸的故事》里被老狐狸扔到野外的小狐狸,必须咬牙忍受并顶住面临的一切。

比孤独和沉重更厉害的是漂泊的感觉,总觉得在一次次搬家中如同迁徙的鸟一样,没有自己落栖之枝。在这样漂泊不定的生活中,他常常会焦躁和焦虑。我发现了这一点,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

我说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比起之前出国留学的人,你的条件好多了,如果和我年轻时在北大荒艰苦插队相比,就更是天壤之别。可是,这样的说教是难以说服并打动他的,比起他的前辈和我们这一代来,他们成长的时代背景和心理背景是那样的不同,这个不同主要体现在他和他的同学是独生子女的一代。

独生子女一代已经长大了,真正成了新的一代。他们不再是孩子那样的天真和可爱,那样笔管条直地听话了。如何面对、沟通、帮助在我国千年历史中独一无二的一代,我有些准备不足,甚至有些力不从心。

我知道,作为国策,独生子女最早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其中最大年龄者,恰恰是小铁这样大的孩子。他们很快到了而立之年,30年过去了,新的一代随日子一起长大,成为不可回避且必须正视的现实。独生子女一代,改变了我国的人口结构,由此也使得社会的构架、心理和性格以及流通的血脉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动。更为重要的是,独生子女一代是和社会变革的新时代同步伴生的,独生子女一代是和商业时代的到来一起成长的。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一代成长的背景,是那么地不同,在社会和时代动荡、激烈碰撞的重要转折时期,他们如种子播撒在了中国新翻耕的土壤中。命中注定,独生子女一代的成长,在拥有得天独厚的优越的生活和教育条件的同时,其自身的心理也容易产生新的种种问题。这些问题是他们也是他们的父母乃至全社会不可预料的、缺少准备的,却又是必须面对的。

这样,就不仅需要作为家长的我们和孩子,也需要新的时代和全社会的调试、适应和引导,偏偏商业社会的到来使得原有的价值系统颠覆,他们的上一代正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迷茫和探索之中,代际之间的隔阂与矛盾便由此而越发严重和加深。由于上一代对独生子女的期望值过高,也由于独生子女自身无根感的迷茫与失重,两代之间,都会出现种种或深或浅的矛盾冲突与分裂。面对独生子女一代所出现的心理与性格问题,家长确实缺乏足够的研究与应对措施。所以人们曾说这是“孩子的青春期遇上了父母的更年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应该说,代际矛盾是在每个时代普遍存在的,但面对中国社会崭新的独生子女一代,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其矛盾的深刻而独特,可以说是世界独具。如何化解这种矛盾,解决两代人彼此的心理问题,沟通两代人之间的关系与情感,已经成为刻不容缓的课题。

几次在美国看望小铁的时候,我常常和他进行这样的交流,甚至是争执。有时,我会反思自己,也许我并不真正理解孩子在异国他乡求学的苦处,他有奖学金,经济上并没有困难,但是更为重要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苦闷,我无法设身处地想象,也缺少足够的理解。作为家长,也许我们更多的是为他出国留学并在一所不错的大学里读书而骄傲,而多出一些虚荣心。

五年之后,小铁开始第五次搬家。因为学习和工作关系,他要在普林斯顿住一段时间。利用假期,他事先从芝加哥飞到普林斯顿,在靠近普林斯顿大学的附近看了一圈房子,最后预订下一处,是一幢独栋的二层小楼,每层住有四户,每户一室一厅一卫。他选择的房间在东南角,卧室窗户面南,客厅窗户面东,应该是最好的位置了,可以尽情享受阳光。还有一个宽敞的阳台,阳台前是开阔的草坪和雪松,再前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环境和居住的条件,比在芝加哥强多了。我对他说你要知足常乐!

寒假,他开车从芝加哥出发,向普林斯顿进行长途跋涉,横穿了半个美国。车里塞满了行李和书籍。而此时普林斯顿的房间还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呢。临出发前打电话的时候,我问他连张床都没有,到了那儿睡什么地方?他说带了个充气的气垫床。这个充气床垫是他在美国旅行时常带的东西,说起它,我想起有一次他去纽约玩,住在长岛同学家,带去了这个床垫,却忘了带充气口的塞子,没法子用了。我嘱咐他别再忘了那个塞子。

到达匹兹堡,他住了两天,在那里参观了匹兹堡大学和美术馆。从匹兹堡到普林斯顿大约有六个小时的车程。早晨离开匹兹堡前,他在网上查到普林斯顿正好有个人要卖一张床,便立刻联系好,到达普林斯顿先去看床。到达普林斯顿时是黄昏,见到的是位在普林斯顿一家公司工作的非洲女子,公司要派她回非洲分公司工作,床很不错,当场买下,非洲人把她所有的餐具和灯具一起送给了小铁。睡觉的问题,那么容易就解决了。带来的充气床垫没有了用场。只是发愁的是这张大床可怎么运回家,一个瘦弱的非洲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显然帮不了他的忙。

非常巧,那天是当地的搬家日,很多人家都在卖东西,因为周围居住的大多是在附近公司工作的人员和大学生,来自世界各地,流动性很大,卖各种家用用品的很多,小铁很方便地就从一个日本人那里买了电视机和DVD机,又从一个印度人那里买到了真皮沙发和桌子。包括床在内,这些所有东西一共花了一千多美元,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一天之内都置备齐全了。我对他说这比在国内都便宜,还方便。下面他要想办法把这些家伙搬回家。在镇中心吃晚饭的时候,顺便打听到这里有一家汽车租赁公司,可以租大型汽车,按公里收费。他找到这家租赁公司,只是这种没鼻子的大型汽车他从来没开过,愣是坐上去,看了看仪表盘,一咬牙豁出去了,便也把车开走,把这些家具都运回了家。如果在家里,这一切都需要家里人帮忙,但是在美国,现实生活磨炼了他,他必须面对。他知道,不会有人帮助他。

晚上运送家具的时候,普林斯顿下起了雨,说心里话,我挺担心的,毕竟他头一次开着那么个大家伙,路滑天黑的,生怕出什么意外。不过,这种担心起不到一点儿作用,相反只会增加他的负担,不如把担心变为鼓励,让他鼓足勇气去应对一切意想不到的困难。对于独生子女,家长容易事无巨细的担心和事必躬亲的越俎代庖,有时不是爱孩子,相反容易让孩子弱不禁风,缺乏了生活和生存的能力。我很高兴小铁有能力独自去应对这一切,想象着雨刷在车窗前挥洒,车灯穿透雨雾,小铁开着笨重的大车行驶在普林斯顿的林荫道的时候,心里感到孩子真的长大了。

第二年的春天,我再次去美国看望小铁,有一天,他特意开车带我去看当年搬家时租车的那家汽车租赁公司。它离普林斯顿的中心不远,门口停放着几辆大货车,不知哪辆车是小铁曾经租过的。

日子过得飞快,他在普林斯顿度过了整整五年的时光。在这五年中,他又搬过一次家,不过不远,是一套两居室,有宽敞的客厅,还有一个阁楼。他住得宽敞多了,因为他已经新添了孩子。

我离开美国不久,今年刚入冬,小铁第七次搬家。他在印第安纳大学教书,全家要搬到布鲁明顿大学城。这一次,联系好了搬家公司,定好了日期,把家里东西包括车,统统都交给了搬家公司负责,一切都比以前几次搬家简单了许多。谁想到却赶上了纽约和新泽西州百年不遇的“桑迪”飓风,遭遇停电,所有的店铺关门,搬家公司也联系不上。眼瞅着搬家的日子到了,眼前却是一抹黑,让人忧心忡忡。谁想到,就在搬家日子的前一天,电来了,搬家公司联系上了,天也晴了。一切如约进行,有惊无险,和风暴擦肩而过。

如今,小铁在布鲁明顿的新居已经住了两年。今年夏天,我来这里看他。新居比以前所有的住处都要宽敞明亮,房前屋后还有开阔的草坪。有意思的是,好像小铁并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最后的安营扎寨之地。那天,他请来工人帮他彻底修窗户查房顶,我问他干吗这样兴师动众?他说得修好,要不以后房子不好卖。刚刚两年,他就想着卖房子了。不过想想也很正常,在美国,工作的流动性很大,搬家成为很多人的常事。流水不腐,生命就像水一样,在流动中流逝;人生就像水一样,在流动中成长。真的是所谓岁月如流,人生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