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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想找树叶做手工已是入冬。几场冷风冷雨,树上的叶子凋零无几,大多落在地上。不过,由于雨水频繁,落在地上的叶子湿润,还散发着树枝的气息,呼应着残存在枝头上的叶子,做最后的告别,虽有几分凄婉,却也十分动人。

放学的时候,在路口等候校车,看见小孙子从车上跳下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找树叶去吧!便先不回家,沿着落叶缤纷的小路找树叶。这时候才发现,秋末时分枝头上的树叶,或金黄,或红火一片,在秋风的吹拂下,是那样的灿烂炫目;落在地上的叶子却有别样的形状、色彩和风情。

形状不一样了。由于距离的变化,拿在手中,近在眼前,才发现同样都是枫树,有三角枫、五角枫和七角枫的区别。而且,不同的枫叶,像伸出不同的触角,活了一般,那红色的叶脉弯弯曲曲像是真的有血液在流动。不同流向的叶脉,让叶子的触角有了不同的弧度,那弧度像是舞蹈演员柔软而变幻无穷的手臂,富有韵律,让我们充满想象,便也成为我们做手工最佳的选择。我和小孙子用这样红色和黄色的枫叶,做成的金孔雀和红孔雀,让我们自己都惊讶那一片片枫叶怎么那么像孔雀开屏时漂亮的羽毛呢,好像它们就是特意落在地上,等着我们弯腰拾起,去做孔雀那五彩洒金的尾巴呢。

还有那槭树和石楠的叶子都是椭圆形,粗看起来大同小异,细看却大有玄机。石楠叶小,槭树叶大,小的小巧玲珑,像童话里的小姑娘,大的像大姐姐一样温柔敦厚。石楠叶薄,薄得几乎透明,红红的颜色像是过滤了一样,淡淡的胭脂似的,可以随风起舞蹁跹。槭树叶厚,且有光亮的釉色,像穿着盔甲的武士,似乎能够听到风声雨声;又像天鹅绒的幕布,拉开来,舞台上就可以上演有趣的戏剧。槭树叶和石楠叶最好找,几乎遍地都是,我们常常会如进山寻宝的人,总有些贪婪,弯腰拾起了这片,又抬头看见了那片,捧在手里一大捧,反复权衡,恋恋不舍,好像它们都是我们的至爱亲朋。我们用不同的槭树叶做成了不同形状的鱼,用不同的石楠叶做成了莲花,五片石楠叶错落在一起,就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大小两片石楠叶合在一起,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娇羞的莲花;再找两片小小的黄栌,要找那种还能顽强保持着绿色的叶子,放在莲花下面,就是莲叶田田了。

当然,色彩也不一样了呢。别看落叶没有了在枝头连成一片的金黄和火红耀眼的阵势,但落叶不是落花顷刻辗转成泥,溃不成军。落叶区别于树上叶子的重要之处,在于树上的叶子连成一片的金黄和火红,让所有的叶子变成了一种颜色,淹没在相同的色彩之中,很像当年见过的“红海洋”,和如今已经泛滥的梵高向日葵的金黄色。落叶散落在草丛中,灌木间,或泥土里,却是色彩不尽相同,彰显每一片叶子舒展的个性,甚至色彩渗进叶脉,都让我们看得须眉毕现,触目惊心,也赏心悦心。

同样是杜梨树上落下的叶子,被雨水反复打湿后,每一片叶子上的红色已经相同,那种沁入红色深处的黑色光晕,浸淫红色四周的褐色斑点,像磨出的铁锈,溅上的离人泪,似乎让每一片落叶都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前世故事似的,更让每一片落叶都成为一幅绝妙而无法复制的图画。由于杜梨叶比较厚实,叶子上面有一层釉色,显得很是油亮,每一片落叶都像是一幅精致的油画小品。那些随心所欲而富有才华的大色块渲染,毕加索未见得能够更胜一筹;那些飞溅而落的斑斑点点,西尔斯拿手的点彩也未见得能够如此五彩缤纷。

杜梨叶,是我们最喜欢的,我们常常在地上仔细寻找,不放过任何一片闯入眼帘的叶子,常常会有美丽的邂逅而让我们赏心悦目,便常常会听见小孙子的大呼小叫:爷爷,快看,这里有一片好看的树叶!

找到的最好看最别致的一片杜梨叶,竟然是黑色的。那种黑,不是被污染的乌黑,也不是姑娘劣质眉笔的那种漆黑,而是油亮油亮的黑,叶子的边缘有一层浅浅的灰色,像黑色的火焰燃尽之后吐出后一抹余韵;像淡出画面之外的空镜头里的远天远水,让叶子的黑色充满想象的韵味。

这片黑色的杜梨叶,一直没有舍得用。也不是真的舍不得,是不知道用在哪里恰到好处。我们用别的杜梨叶做的热带鱼或大公鸡,都让不同色彩的杜梨叶尽显各自的英雄本色,让那种不同的红色交织成一曲红色的交响。只是这片黑杜梨叶,一直夹在书本里。曾经想用它做成一只海龟,它黑亮黑亮的釉色和粗粗的叶脉,还真有几分海龟的意思。也曾经想把它一剪两半,做成两条木船,在上面用银杏叶和红枫叶做成它们各自的风帆。但都觉得不是最佳选择。它暂时还沉睡在我们的书本里,它的生命跃动,在我们的想象中,也在它自己的梦中。

真的,别以为落叶就是死掉的树叶,落叶离开树枝,不过是生命另一种形式的转移。龚自珍诗曾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不仅是落花,落叶更是如此,更具有化为泥土中腐殖质的营养作用,来年新一轮春花的盛开,是落叶生命的一种呈现。如今,落叶生命的另一种呈现,在我和小孙子的手工作品中,它们存活在我们的册页里和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