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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在美国,无论住在什么样的社区里,都可以见到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老人。那一天傍晚,我在社区里散步,碰见一对老人,和我岁数相差无几,推着一辆婴儿车,是那种双人婴儿车,专门为双胞胎准备的。远远地打过招呼,我上前去看,是一对龙凤双胞胎,四只小眼睛水灵灵地望着我。我忙向两位道喜。他们却没有想象的那种喜悦。按理说,是应该高兴的事情才对,我有些奇怪,隐约觉得有故事存在,又不好细问。

和我一样,老两口也是从北京来的。两位老人都不是那种健谈的人,老奶奶话还多一些,老爷子基本是个扎嘴的葫芦。我和他们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聊,知道他们比我来美国的时间早一些,已经半年多了,孩子给他们办理了延长签证,可以再住半年。半年之后,两个小家伙就快一周岁了。显然,和我一样,也和大多数来美国的中国老人一样,都是为孩子照顾下一辈的。

聊了一会儿,天忽然落下几滴雨点儿,老爷子先说得赶紧回去了,老奶奶临走转过身来对我说:家里还有一个呢!她说话的神情显得很不好意思,嘴一咧,苦瓜似的苦笑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头一个是女儿,本想再生个男孩,谁想来了这么一对。我忙对他们老两口说:您家多好呀,多子多福。老爷子说了句:什么多福,多受累!我又说:别人家想要还要不来呢!可能这样的话听得太多,老奶奶连连摆手说,享多大的福,受多大的累!说着,雨点儿密了起来,老两口推着婴儿车紧赶着往家一路小跑,很快背影消失在细雨蒙蒙中。

和新泽西华人密集的地方比,印第安纳的华人没有那样多。社区里中国人不多,有限的几家中国人,很快就彼此熟悉起来。后来,我和这一家的孩子也熟络了,两个人都是北京名牌大学硕士毕业,然后来美国名牌大学读博士,拿到博士学位后,留在美国工作,可以说一路顺风顺水,是两家人的骄傲。和很多中国的留学生一样,都是女方在读书的最后一年把孩子提前生下来,不影响毕业后找工作;也和很多中国留学生一样,都希望有两个孩子,一般第二个孩子选择在工作几年后再要。雷同化的生活轨迹,雷同的生育模式,仿佛约定俗成,好像教科书。

这后一点,和在中国的年轻人的生育观很不相同,虽然都是同龄人,生存的背景不同,导致很多人生的选择不尽相同,就和环境不同植物的选择不同一样,沙漠里的植物都变成了仙人掌。在中国的年轻人,一般都是要一个孩子就够了,即便新的政策允许生第二胎,也很少人去选择。我在美国遇到的中国留学生,一般都会要第二胎,这和他们远离家人,独处国外有关,身边只有一个孩子,确实显得孤单,有两个孩子,长大以后彼此有个亲人做伴。

这样的心理,做家长自然最为理解不过。只是孩子往往会忽略,读完博士再工作几年,时间熬得他们的父母无可奈何地变老,搭把手可以,倾尽全力有些勉为其难。一个小孩子可以带,两个也可以带,三个,真的是有些嘬牙花子了。

那一天,这一对年轻人新买了一台烧烤机,请我去他家吃烧烤。我进门时,老两口正从楼梯上下来,一个人的臂弯里抱着一个婴儿,没有一只手得空可以扶楼梯,只能小心翼翼地下楼。儿子在楼下叫唤:小心!然后,转身告诉我:楼梯还没来得及安地毯,前两天来了客人,没留神下楼时脚底下一滑,从上面摔了下来。

老两口抱着孩子下来了,见到我只是嘴角一弯,微微一笑,笑得很不自然。儿媳妇和大女儿在厨房里准备烧烤。大女儿五岁了,是家里小帮手了,尤其是弟弟妹妹的同时降临,让她一下子长大。她是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北京长大的,弟弟妹妹要出生了,她才跟着爷爷奶奶从北京来到美国。半年之后,她将和小弟弟小妹妹换岗,爷爷奶奶像五年前带她回中国一样,再带着两个小不点儿回北京。

这是吃烧烤时我问她的爸爸:你一下弄三个孩子,以后老人走了这么带呀?她爸爸告诉我的。他对我说:爷爷奶奶给带回北京,北京还有好几个姑姑,人多,帮忙给带两年!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一切水到渠成,但在我听来却显得有些应该应分的样子,似乎家长乃至全家人都应该这样做。他似乎没有考虑一下父母多大年纪了,还可以这样小车不倒只管推,带大一个孩子,再带大另外两个孩子吗?我看见两位老人坐在餐桌旁面无表情,没有说话。只是在儿子离开餐桌拿酒的时候,老奶奶悄悄对我说:他也是没办法,我们不帮谁帮?我对她说:您老两口就得多辛苦了。老奶奶说:说辛苦,就辛苦这两年,有苗不愁长,一晃孩子就长大了!她说得很达观,是很多老人的心态。

来美国多次,碰见过好多这样的中国留学生,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乃至三四个孩子,老人一次次坐飞机长途跋涉,一次次变得更加苍老不已,帮助把孩子一个个带大了。两代人的情感,父母对儿女,真的是无限的,而儿女对父母,总显得有限。我几乎没有听到一位年轻人为自己这样的选择说过怅然自责的话,纵使他们有他们的理由和苦衷,他们有他们对父母的回报和感恩。

只是有一次,在一家MALL的大门外,天下着大雨,一时走不了,我在屋檐下等雨停,身边站着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妇,我听到了他们轻轻说话,其中,妻子对丈夫说了句:我真的觉得对不起爸爸妈妈,这次看见他们那么老了,还要让他们一次次来美国帮我们带孩子。我听见话音里有些哽咽,侧身看见年轻却不那么漂亮的妻子在悄悄擦眼角。

雨在我们的面前就这样笔直笔直地下着,没有停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