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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完结

作者:肖复兴 著

我来美国在社区散步的时候,常常碰见一对华人老夫妇。几乎是掐着点儿,每天早晨和傍晚,他们都会推着一个孩子,绕着社区的湖边转上一大圈,然后,坐在湖边的凉亭里,逗孩子玩。总打照面,渐渐地熟了起来,坐在凉亭里聊天,我知道他们是来自江西南部农村的农民,来这里是看望孙子的,孙子长得很可爱,胖乎乎的,白白净净,刚刚六个月。

我对他们老两口说:你们多幸福啊,来享受天伦之乐!老婆婆撇撇嘴说:什么天伦之乐,我听人家说是天伦之累。

老婆婆嘴上还蹦新词儿。也是,说是来看望孙子,其实是来带孙子的。儿子今年博士毕业,刚刚找到工作,每天路上要走一个多小时,出门进门,两头不见阳光。儿媳妇在读博士后,每年的收入只有四万元,刨去百分之三十的税,剩不下几个钱。如果请个保姆每月要花1500美金,如果送幼儿园,比请保姆的钱还要多。一时间,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拘谨,老人便是最好的选择。老婆婆口含机锋地说:就是免费保姆。

天伦之累也好,免费保姆也好,话是这么说,我看得出,老两口还是有些得意的,家乡附近几个村子,只有他们家出来了这么个大博士,还是美国康奈尔名牌大学的博士,多少人羡慕,他们能够感到,自己的背后总有乡亲们赞赏的目光,暖暖地烫人。我有时对他们开玩笑:别不知足了,有这么好的孙子,儿子儿媳妇又都是名牌大学的博士,偷偷地乐吧!我看见,他们抿着嘴笑了。

有一天,又在凉亭里碰面,聊着天,老头儿忽然问我:你知道这里理个发要多少钱吗?

我说:大概十几美金吧,加上小费,得15美金上下。

然后,我告诉他社区前面不远的MALL里就有个理发店。

过了些日子,我发现,他的头发没有理,这时才注意到,花白的头发确实很长了。小孙子已经八个多月了,算算他来美国已经三个月了。我猜得出来,理一次发,要花十多美金,人民币是100元钱呢,他有些舍不得,才这样咬牙坚持着。可是,毕竟还要在这里再待三个月,总不能半年后回国再理发吧,还不成长毛贼了?看得出,他的心里在纠结。

那天,我看见他的小孙子的头发剃得光光的,问他是谁给理的发?他说是儿媳妇。

我对他说:那就叫你儿媳妇给你理不就得了?

他对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后来,从老婆婆的嘴里,我才知道,儿媳妇是山东青岛人,城乡的差别和矛盾,在这个家里一开始就存在着,谁都看得见,感受得到,只是谁也不说,面子一直是拘着的。

儿子和儿媳妇虽然都是博士,学历相等,地位却不等,像《伊索寓言》里的狼和小羊,一个站在河的上游,一个站在河的下游,做儿子的首先底气不足,儿媳妇的脾气就更上一层楼。他们是在美国结的婚,结婚后回国,两人一起回了一趟娘家,儿子单独回老家看看,儿媳妇连江西去都没有去,说是假期短匆匆忙忙又回美国了。

老婆婆非常不满地对我说:前些天,我向儿媳妇提出,等我们回国时把孩子带回江西,婚礼也没有在村里办,孙子过满岁得在村里摆个酒席吧?孙子的太爷还在村里等着呢⋯⋯

不用她继续说,我也猜得出,儿媳妇一准儿不同意。理由可以说出一箩筐,农村如今再富,也是农村。但是,我没有想到,儿媳妇的回答是,让他们老两口把孩子带回国,她自己的父母到首都机场接孩子,直接回青岛,给孩子过满岁。她早已经把老两口的路给堵死了。

比起快人快语的老婆婆,老头儿像个扎嘴的葫芦,任老伴雨打芭蕉地数落一通儿媳妇,在旁边不说话,只是摆弄着孩子玩。不过,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不会找儿媳妇为自己理发了。

带孩子的日子,是快乐的,也是辛苦的,辛苦并不怕,只是人在异乡,语言又不通,总感觉日子过得很慢,每一天像蜗牛在爬。社区的环境不错,有树、有花、有湖、有游乐园,日复一日琐碎又单调地重复,除了孩子一天一个样儿在变化,能够给他们带来很多快乐,日子和心里都寂寞得很。

看见他的头发越来越长,花白着,蓬乱着,如同顶着一个乌鸦巢,我对他说:如果你不嫌弃,你把你儿媳妇的推子找来,我帮你理个发吧,只是我的手艺不行,你别在意。

他连连道谢:嫌弃什么呀,只要理短就行,我们农村人又不像城里人讲究。然后,他又对我说:我算计好了,三个月理一次发,再过三个月,我就回国了,可以回去理了。

一连几天,没有见到老两口。再见老两口,却没有见他们推孩子。忙问孩子哪儿去了,才知道,这几天,家里忙翻了天,儿媳妇临时有事要回国出差,把孙子也带走了,提前给她的父母那边送去,一下子把老两口孤零零地闪在了这里。没有了孙子可带,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干什么呀?他们向儿子提出能不能把飞机票改签,提前回国。儿子打听了,每张机票的改签费是250美金,还要外加现在机票票价上涨的部分,正赶上学生放暑假,机票紧张,票价随行就市。老两口心里算了算,每个人得多花好几千块人民币。再想回家的念头,也嚼碎咽进了肚子里,不再说话。忙忙叨叨送儿媳妇回国之后,急火攻心,又着了点儿凉,老婆婆没事,老头发起烧,病倒了,躺在床上,几天下来,都是老婆婆伺候。病好了,儿子才忽然发现父亲的头发居然那么长了。说起这些天一直纠结的理发的事,儿子说就别麻烦别人了,我来给你理吧。

老头儿说完这番话,摘下头顶戴着的帽子,那是一顶旧了的棒球帽,显然是儿子戴过的。我刚才就看见了,还以为是他病刚好怕着凉。现在,才发现那头发理得黑一块白一块,长短不齐,凹凸不平,像是羊啃过的树皮,手艺还不如我。

老婆婆在一旁说:儿子哪里会理发,他的头发还是他媳妇给理呢。

我说:不管这么说,也是儿子的一番心意。

老头儿苦笑了一会儿,喃喃道:这是儿子第一次给我理发。